陪著吳太後說了一陣子話,用了晚餐,孫策告辭出殿。


    曹整也舍不得和大虎等人分開,哼哼唧唧的鬧著。孫尚英牽著他的手跟了出來,讓他去道別,默默地站在一旁。孫策看得清楚,招了招手,將孫尚英叫了過來。


    “有心事?”


    “沒有。”孫尚英強笑了笑。“衣食無憂,我能有什麽心事。”


    “說謊都不會。”孫策哼了一聲,看著依依不舍的孩子們,又道:“蜀王請降,雖然誠意不足,卻也是個機會。你有什麽想說的,寫封信,我派人送到南鄭去。”


    “說什麽呢?”孫尚英抬起頭,偷偷地看著孫策,眼神中露出幾分希望。


    “說什麽?”孫策又好氣,又好笑。“讓他不要癡心妄想,老老實實投降,我留他一條命,保他一輩子衣食無憂。”他頓了頓,又道:“整兒該啟蒙了,你不希望他在學中被人欺負吧?”


    孫尚英苦了臉。“皇兄,你也知道我的學問,真不知道該怎麽寫。萬一……”


    孫策擺擺手,打斷了孫尚英。“你無官無職,不需要擔心那麽多,怎麽想的就怎麽寫。子修是明白人,他隻是囿於父子之情,不忍拋下曹操一人。”他頓了頓,又道:“有時間,你去看看丁夫人,看她有什麽話要帶給子修。如果她肯出麵寫信,也方便些。”


    “喏。”孫尚英應了一聲,隨即又知道不妥,連忙改口。“唯。”


    孫策擺擺手,走到曹整身後,彎下腰,拍拍他的小臉。“你想和大虎阿兄一起回宮,還是想大虎阿兄留在這裏?”


    曹整眨著眼睛,看看孫策,又看看母親孫尚英,難以決斷。大虎見狀,主動說道:“父皇,我能留下陪大母說說話嗎?”


    孫策笑著拍拍大虎的肩膀。“當然可以。”


    曹整眉開眼笑,拉著大虎就走。孫策看著大虎的背影,心中歡喜。大虎雖然才十歲多,卻有兄長的氣度,處處護著幾個弟弟妹妹,唯一的弱點隻是不愛讀書,看到書就渾身疼。啟蒙一拖再拖,勉強讀完了《論語》《孟子》就不肯再讀,尹姁發狠打了幾次,一點用處也沒有。


    見孫策看著大虎出神,孫尚英走了過來,說道:“皇兄又為大虎讀書犯愁?”


    孫策笑笑,沒吭聲。說實話,他雖然也希望大虎認真讀書,卻不至於犯愁。大虎喜歡習武,而且身手很不錯,將來讓他從軍就是了。


    “大虎很像阿翁,阿翁生前最喜歡他,將來必是猛將。”


    孫策笑出了聲,心頭卻有些莫名的遺憾。一晃孫堅去世幾年了,他到底也不肯放棄漢臣的身份,一個人葬在富春的孫氏祖塋。雖然是他自己的遺願,孫策心裏還是難以釋懷。


    他不知道孫堅這麽做是因為真想為漢朝盡忠,還是另有原因。


    孫策收回心神,轉換了話題。“你有沒有想過你兒子以後做什麽?”


    “他不能和大虎比,聽天由命吧。”


    孫策斜眼瞅著孫尚英,孫尚英忍不住笑了,抓著孫策的袖子搖了搖。“雖說他姓曹,可是在宮裏,皇兄和皇後都待他如自己的孩子一般,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阿舅畢竟是阿舅,不是父親。這孩子很聰明,雖然嘴上不說,心裏明白著呢,隻是怕說出來惹你傷心。書信的事抓緊,益州的戰事不會拖得太久了,特別是漢中。”


    “唯。”孫尚英聽話的點點頭。


    ——


    孫策一路走回行宮。他習慣在晚飯後散一會兒步,既是消食,也是整理一下思緒。處理完一天的公事後,他喜歡利用這段時間思考一些總體規劃。


    想到晚飯時吳太後的話,孫策遲疑了片刻,轉身去了前殿。


    前殿很安靜,全副武裝的虎賁郎執戟而立,十步一人。正殿黑漆漆的,偏殿還亮著燈光,隱約可以看到人影。孫策走上台階,隔著琉璃窗看了一眼,見孫權坐在寬大的書案後,正和幾個尚書郎說著什麽,聲音不大,卻很嚴厲,尚書郎們躬身而立,噤若寒蟬。


    尚書令王粲、尚書郎路粹、裴潛等人坐在遠處,各自處理著自己的事務,對孫權這邊充耳不聞。


    孫策站著不動,靜靜地聽著。他耳力甚好,很快就知道孫權說的是益州的戰事,孫權對前線軍費開支有懷疑,認為數目太大,與實際需要不符,需要仔細核查。


    孫策有些奇怪。與軍事有關的事由樞密院處理,一般不經過尚書台,沮授、郭嘉會派人直接匯報,有時候甚至直接匯報。就算有什麽事,也會由樞密院祭酒朱儁出麵。孫權怎麽管起軍費的事了?


    孫策聽了幾句,孫權沒好氣的揮揮手。“既然有上書送到尚書台,這件事就不能轉交了事,你們去查一查,將來陛下問起,也好回複。”


    “喏。”幾個尚書郎應了,匆匆離開。出了門,其中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搖搖頭,正想說什麽,一抬頭,卻看到孫策站在廊下,大吃一驚,連忙躬身下拜。


    孫權等人聽到動靜,知道孫策來了,紛紛起身,到門外相迎。


    孫策擺擺手,示意尚書郎們退下,進了殿,背著手,從眾人的書案前走過。“都在忙什麽?”


    王粲轉頭看看別人,上前一步。“回稟陛下,臣等正在整理最近的文章,想出幾部文集。”


    “文集?”


    “是的,依《鹽鐵論》的舊例,將幾次重要的討論經過記下來,再選一些有代表性的文章,編成文集,留諸台閣、郡縣學校,以備後人治史時了解今日之盛況。”


    “那麽多文章,可不容易選。”孫策看了一眼靠牆的書架上堆得滿滿的文卷,嘴角微挑。“是不是也想借著做選集的由頭斂財啊?”


    最近賢良文學論政激烈,發表了大量的文章,有些信息爆炸的節奏,反而讓人不知所措。很快就有人提議匯編文集,以供查閱,方便存檔。這本來是好事,但很快就有人揭露說,有人借著編文集的機會斂財,想讓自己的文章入選,不僅要捐出稿費,還要交一筆不菲的選金。


    讀書人哪裏看得慣這種銅臭味濃得嗆人的操作,很快就罵聲一片,這事也被當成了笑話,傳到了宮裏。孫策聽說王粲等人要編文集,信口而說,既是打趣,也是有意無意的警告他們,不要鬧出這種沒品的事。


    王粲、裴潛等人笑了起來,心有靈犀的將目光轉向了路粹。路粹惱羞成怒,卻不好說什麽。孫策說者無心,他們聽者有意,路粹就是支持收選金的,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王粲等人卻懷疑他就是始作俑者。畢竟路粹的奢侈和貪財是出了名的,在競爭尚書令失敗之後,他有些自暴自棄的情緒。


    孫策不用回頭看,就猜到了其中的緣由,隨即又想到剛才孫權所說軍費不實之事,不會是有所指,說路粹的弟弟路招吧?


    路招就在黃忠部下作戰,前段時間有消息說,因為軍糧緊缺,前線諸將一度沮喪,有人打算將責任推到徐晃身上,這幾個人中據說就有路招。


    路氏兄弟雖有文武之才,但人品卻一般,素有吝嗇、貪鄙之名,頗為人詬病。事情大致也是事實,路粹的確算不上什麽君子,但孫策清楚,這裏麵有誇大其辭的成份,根本原因還是門戶偏見,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有鄙視鏈,而路粹就是被同僚鄙視的那個人。


    王粲、裴潛都是出身大族,家資豐厚,而路粹雖然不是普通庶民,家中財力卻不能和王、裴等人相提並論,他又不像阮瑀安於樸素,喜歡鮮衣美食,即使有路招補貼,財力上往往窘迫。人窮誌短,有時候難免出乖露醜,鬧出笑話。


    孫策一般不過問這些事。就算同情路粹,他也不會做得太顯眼。可若是路招為了補貼路粹,出現貪墨軍費這樣的事,他就不能視而不見了。


    孫策沒吭聲,隨便問了幾句,對孫權說道:“仲謀,陪我走走。”


    “唯。”孫權收拾了一下案上文書,跟著孫策出了偏殿。


    兩人沿著走廊緩步而行,說了幾句閑話,孫策便問起剛才的事。孫權知道孫策在殿外聽到了,一定會問,早有準備,將原委說了一遍。


    前兩天,他收到荊襄商戶上書,說因益州戰事,關羽代理襄陽督後,大量收購軍糧,導致荊州糧價暴漲,荊州數郡民生都受到了影響。就在這種情況下,卻有人大量出售軍糧,一轉手就是幾千石,有的甚至根本沒有糧食,隻是憑著幾張紙條,就能賺到一大筆錢。


    孫權收到這樣的上書後,派人到樞密院調閱相關的檔案,了解一下情況,但他手下的尚書郎都勸他不要多事,直接將上疏轉到樞密院,由樞密院處理即可。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都是這麽辦的。


    孫策心中一緊。以前就有這樣的事?他可沒聽朱儁提起過。


    “以前是誰經手的?”


    孫權脫口而出。“路粹。”


    “有幾次?”


    “具體的不清楚,聽他們的口氣,至少有兩次。”孫權頓了頓,又道:“臣問過路粹,路粹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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