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轉過身,看著滔滔江水,目光閃爍。


    法正還是堅持之前的意見,隻是更加急迫。這場戰事拖得太久了,形勢逆轉的機會越來越渺茫,眼下隻能寄希望於重創孫策本人。


    可孫策不是孫權。他非常謹慎,想將他誘到前線來絕非易事。即使孫策來了,以雙方的實力差距,能不能重創他也是個問題,一不小心就可能弄巧成拙,被孫策抓住機會,一戰定勝負。


    這是一次冒險。如果失敗,他可能連議降的機會都沒有了。


    曹操反複權衡了良久。“孝直,如果孫策親至,你有多少取勝的把握?”


    法正想了想。“六成總是有的。”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荊楚大族已經怨氣滿腹,孫策很可能主動撤出戰場?”曹操輕輕拍著城垛,放緩了語氣。“畢竟,他就是要讓荊楚大族認識到作戰的消耗巨大,不宜輕言決戰。如今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大可不必勉強決戰。”


    “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荊楚雖然有怨氣,卻還沒有到必須放棄的時候。如果孫策肯做出讓步,從其他各州調撥更多的錢糧,荊楚人未必不肯再堅持一段時間。”法正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可是,益州大族卻堅持不了多久。”


    曹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默默頜首,心裏升起一絲壓抑不住的羨慕。本來以為孫策是攻方,消耗更大,益州是守方,可以憑借地理優勢彌補一部分實力差距,堅持更長的時間。可是現在看來,他們還是低估了新政的意義。荊州七郡居然提供了超過三百億的物資,而且還是在民生得到基本保證的情況下。如果其他各州也如此,孫策能堅持的時間絕對超過他。


    三百億啊,如果我有三百億,再打兩年我也不擔心。


    可惜,除非將益州大族的家產全部抄沒,否則他無法湊出三百億的軍費。


    真到了那一步,恐怕用不著孫策來攻,益州大族就要反戈一擊,和他拚命了。


    明年春耕之前,必須結束戰鬥。


    “孝直,這個消息暫時保密。”曹操下了決心。“免得嚇破了益州人的膽,未戰先潰。”


    見曹操采納了自己的意見,法正長出一口氣,露出疲憊的笑容,用力點點頭。


    曹操轉身,向城門走去。走了兩步,他又留下。“孝直,除了瞿塘峽和山道伏擊,你還有別的手段嗎?”


    法正眨眨眼睛,沉吟了片刻。“有,隻是難度很大。”


    “說來聽聽。”


    “大王知道新崩灘嗎?”


    曹操想了想。“是秭歸境內的那片江灘嗎?”


    “那片江灘雖在秭歸境內,其實離巫縣不遠。此處山體於孝和帝年間兩次崩塌,當時江水逆流百裏,湧浪數十丈,舟船勿論大小,傾覆無數。”法正說得很慢,但字字清晰,透著凜冽的殺氣。“如果再來一次,哪怕吳軍戰船再大再堅固,吳軍再精銳,也隻能淪為魚鱉。”


    “再來一次?”曹操神情疑惑。“怎麽再來一次?”


    法正無聲而笑。“大王,從秭歸到巫縣,四百餘裏,至少一半穿行在峽穀之中,幾乎年年有山體崩塌,碎石入江。要找到一兩處易崩之山並不難,派人加以處理,待孫策經過時推下,隻要有一部分,也足以讓數裏以內的戰船受損。萬一有那麽一兩塊大石落到孫策的座艦上,那可就真是天意了。”


    曹操看著法正蒼白的笑臉,臉頰不受控製的抽了抽。


    法正很意外。他本以為曹操聽到他這個計劃會拍手稱快的。


    曹操迅速恢複了平靜,思索良久。“這麽大的工程,恐怕不是幾十人能處理的。人多了,又如何掩飾行蹤?再說了,天地之力雖巨,卻不受人控製,早了晚了,誰有把握?”


    法正點點頭。“大王所言甚是,臣也覺得施行起來比較困難,是以一直未敢進言。可就算未能傷及孫策毫毛,天降巨石,地崩江湧,也能震懾敵人士氣,不為無用。”


    “不妨派人勘察一番,有備無患。”曹操說著,甩甩袖子,大步離開。


    法正躬身領命,看著曹操遠去的背影,心頭卻閃過一絲疑惑。


    他覺得有一絲異樣,卻又說不出來具體有什麽異樣。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看了一眼江邊正在卸貨的船隻,將疑惑拋諸腦後,轉身下了城。


    ——


    彭羕站在江邊,看著懸掛在巨大的支架上的軲轆被拉得嘩嘩作響,幾股繩索合力,將沉重的貨物從船上吊起,緩緩轉動了一個方向,直接落在上山的傳輸帶上,心中充滿得意。


    這是他根據從南陽得到的圖紙加以改進,製成的卸貨機。通過這套簡單的係統,一個人可以輕鬆抬起幾十石的貨物,比肩挑背扛方便很多。再通過連續的傳輸帶,這些貨物可以逐級運上山,節省了大量的人力和時間。


    為此,他不僅得到了曹操的嘉獎,更得到了力伕的交口稱讚。這些力伕沒什麽學問,不會說漂亮話,誇起來人也無非那幾名話。可是這些話在彭羕耳中聽來,比那些讀書人的錦繡文章還要動聽,讓他沉醉。


    “永年。”


    彭羕聞聲抬頭,見法正站在不遠處看著自己,不免有些驚訝。他和法正同在曹操左右,但兩人沒什麽私交,反倒有些互相不順眼。他從來沒想過法正會主動來找他,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


    刹那猶豫後,彭羕立刻換上一副笑容,快步迎了過去。“祭酒,你這是?”


    “我來找你。”


    “找我?”彭羕臉上的笑容更盛。他打量了法正兩眼,確認法正不是開玩笑。“不知祭酒有何指教?”


    “陪我走走吧。”法正說完,不等彭羕答應,便轉身沿著江邊的小徑走去。


    彭羕跟了上去。小徑很窄,隻能供兩人並行,可是不時有人路過,彭羕就算與法正並肩而行,遇到人也得落後一步,讓開半邊路。他索性跟在法正後麵,隻是離得有些遠,看起來像是碰巧同路,並非同行。


    法正一直沒說話,沿著小徑盤旋而下,來到幾棵樹下,停住腳步。彭羕跟了過去,與法正側麵而立,既能聽清法正說話,又不像下屬一樣躬身聽命。


    “永年,如果一塊百斤重的石塊從赤胛城上拋下來,能將一艘樓船砸沉嗎?”


    彭羕轉頭看了一眼山坡上的赤胛城。“如果有打個正中,應該沒問題。隻是……”


    “如果從更高處呢,比如三百丈,四百丈?”


    彭羕笑了。“祭酒,別說三百丈、四百丈,就以赤胛城的高度,隻要能將百斤重的石塊拋到江中,不管什麽城都能砸得粉碎。問題是就算在赤胛城頭架設拋石機,也無法將石塊拋到江中,隻會砸在白帝城中。祭酒,這裏的坡度不夠,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要是能做,我早就向大王進言了。”


    “我不是說這裏。”法正轉頭看著彭羕,嘴角挑起一絲淺笑。“我是說巫山十二峰,或者其他的什麽臨江壁立的山峰。巫峽百裏,找到幾個合適的地點應該並不難吧。”


    彭羕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珠轉了轉。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不得不承認。“祭酒,你這個辦法可真是出人意料。”


    “可行嗎?”


    “雖然難,卻也並非絕不可行,隻要找到合適的地點就行。山上樹木很多,隨處可以砍伐樹木,製作拋石機。”彭羕興奮難以自抑。“一旦得手,那可是不世奇功。”


    “永年是有心人。”法正微微一笑,拱著手,轉身走了。


    彭羕沒有跟上去。他轉身看著江對麵的白鹽山,撇了撇嘴。何必去巫山十二峰,對麵的白鹽山不就是一個合適的地點。如果在臨江的地方尋找一個能架設拋石機的平台,架起幾架拋石機,準備一些石塊,待吳軍戰船經過時拋下,絕對能讓吳軍損失慘重。


    隻是吳軍也不傻,必然要派人爭奪陣地。如何在戰前隱藏好這些拋石機,才是問題的關鍵。


    當然,巫山十二峰也是非常不錯的選擇,畢竟瞿塘峽太窄,隻能供吳軍普通戰船通過,體型最大的戰艦是不可能通過,也無法成為拋石機目標的。


    巫山十二峰,有必要派人去查看一下。


    一念及此,彭羕轉身看去,見法正已經走出百步之遙。他連忙提起衣擺,快步追了過去。他可以設計製造拋石機,具體地點卻要法正提供——斥候細作都是法正指揮的,他對巫山一帶的地形隻知道個大概。


    聽得彭羕的腳步聲漸近,法正的嘴角挑出一絲淺笑。


    ——


    秋收結束,各郡縣的上計結果陸續報送到曹操麵前。


    曹操隨即下詔,隨著戰事的持續,吳軍消耗巨大,已經難以為繼,勝負就在眼前。


    為了安撫人心,他沒有將收到的消息如實公布,隻說荊楚百姓不論貧富,都已經被搜刮一空,連基本生存都成了問題。眼下民議洶洶,歧見迭出,孫策疲於應付,不得不離開洞庭,到秭歸避避風頭,落個耳根清靜,很可能會為了平息民憤,對益州發動幾次進攻。


    因此,他要求各郡縣做好大戰的準備,除了留下必要的口糧,將盡可能多的錢糧送到前線,獻糧多的將與立功的將士一樣受到獎賞,相關的太守、縣令長也會受到嘉獎。


    詔令發出,益州騷亂,各郡都忙碌起來,太守、縣令長紛紛出動,催繳錢糧,弄得雞飛狗跳。


    戰時邊境封鎖,即使是軍中的大族將領也未必清楚吳軍的真實情況,隻能憑自己的經驗猜測。雖然荊州大族被搜刮的具體數字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數字都特別大,甚至大得有些嚇人。


    益州沃野千裏,百姓殷實,但除了巨商大賈,絕大部分的產業還是房屋、土地、礦產等不動產,手裏的錢糧隻占不多的比例,能拿出百萬、千萬錢的都是有錢人,能拿出成億錢的屈指可數。


    縱使荊州比益州強一些,一年被搜刮一兩百億,那也是很驚人的數字。


    如果是在益州,很可能要將大族手中的錢糧全部抽空,隻剩下不動產。真到這一步,還有幾個人願意支持曹操,恐怕要存疑。投資沒問題,可也沒必要賭上全部家當啊。


    因此,吳軍已成強弩之末基本可信,形勢看似危急,轉機也在眼前。


    本著勝利在望、最後一搏的心理,幾乎所有人都加大了投入,除了新收的糧食,但凡能抽調得出的錢糧,絕大部分都送到了前線。甚至不乏有實力不夠,又不願意放棄逆襲機會的,咬咬牙,跺跺腳,賣掉一部分房產、田產,也要多招募一些人馬,讓自己擁有更多的話語權。


    無數船隻載著錢糧物資和新募的兵員,順江而下,匯聚魚複。為了將這些物資運到城中,彭羕不得不在江邊新增設了十幾架軲轆,力伕們夜以繼日,將運來的物資送往白帝城、赤胛城,就連對麵的白鹽山都安排了幾千人。還有一部分物資則繼續前行,前往巫縣,犒賞前線將士。


    十月初,漢中傳來消息。吳國左都護孫尚香率領主力進入漢中,前鋒呂蒙率部突破了樂進設在褒口的防線,進入漢中平原。


    虧得樂進事先做好了準備,秋收一結束,就強迫各縣將應繳的租賦送到南鄭,然後堅壁清野。如今各城兵精糧足,軍心穩定,足以和吳軍對峙一年半載。


    孫尚香率部進入漢中時,金城督閻行奉安西大都督魯肅將領,率領三萬步騎,進逼下辨,包圍了下辨城,並切斷了蜀軍的退路。駐守下辨的嚴顏搶在閻行圍城之前送來消息,城中糧食、軍械充足,足以固守,請蜀王毋須擔心。


    不數日,夏侯惇送來消息,賀齊正在調整戰線,近期可能會發動進攻。有幾個潛入牂柯腹地的斥候報告說,他們看到了吳軍天竺大都督周瑜的戰旗,周瑜很可能已經返回牂柯。


    曹操接到消息,心中不安。如果夏侯惇所說的情況屬實,南中的戰事很可能見了分曉,太史慈、甘寧有可能率部北上,益州將迎來多個戰場的大戰,壓力將超出他的預期,到時候不管哪個戰場出現意外,益州都有可能崩潰。


    這時,彭羕提出了在巫峽兩岸尋找合適地點,秘密架設拋石機,伏擊吳軍戰船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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