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也不相信孫權會做這種事。


    倒不是相信孫權人品,而是覺得孫權不至於蠢到這種地步。


    就算他能得手又能如何?皇位與他無關,朝中文武幾乎不可能支持他,手握重兵的孫翊、孫尚香更不可能支持他,倒有可能找他報仇,他的下場用腳指頭都想得出來,不被碎屍萬段、挫骨揚灰都是便宜他,連祖墳都進不了。


    因此,這就是栽贓。


    不是婁圭,而是其他人。


    婁圭隻是如實匯報了打探到的消息,讓孫權難受,卻不可能設局坑孫權。真要被查出來,他會引火燒身。以婁圭的聰明、老練,他不會幹這麽出格的事,自找沒趣。


    隻可能是曹操,或者曹操手下的法正。他們也許並不是為了栽贓,而是真想從神女峰上發起攻擊,實施斬首戰術,隻是被婁圭麾下的斥候發現了,計劃失敗,隻好扔下這麽一個局麵,順手栽贓孫權。


    成了,讓他們兄弟不和甚至相殘,被世人笑話。


    不成,反正也沒什麽損失。


    孫策懷疑的不是孫權,反倒是孫權身邊的廖立和這個自稱神女與楚王之後的神女。孫權去神女峰祭祀是他們鼓動的,路也是因此而開辟的,蜀軍的伏擊也走這條路,如果不是有人通風報信,未免過於巧合。


    可是從神女的反應來看,似乎也不是。就算此女是影後,演技炸裂,要想瞞過他和郭嘉的眼睛,一點破綻也不露,絕非易事。


    那就是廖立,或者其他什麽人。


    比如神女身邊的巫女。


    對廖立,孫策一直保持關注,從知道是他指點孫權經濟之道開始。這兩人的最初相遇應該是在吳郡,當時孫權還在為孫堅守墓,廖立的身份是一個遊曆的士子,兩人在富春江邊偶遇,相談甚歡。廖立高談闊論,吸引了孫權的注意。但當時雙方並沒有定交,廖立神龍一現後就不見了,再見時已經是孫權歸國之後。


    從已經掌握的證據來看,孫策也無法斷定廖立就是蜀國安排在孫權身邊的細作,隻能說嫌疑很大。


    “起來吧。”孫策探身拍拍孫權的肩膀,順手從他手中取走了婁圭的軍報。“沒人懷疑你。”


    孫權仔細一想,懊悔不迭。婁圭的軍報中的確沒有提他,他如此急著申辯,反倒讓人覺得心虛。


    “陛下,這……這分明是……”孫權心慌意亂,又惱羞成怒,一時不知如何辯解。


    孫策不願說太多。雖說他相信孫權不至於這麽蠢,卻不敢說孫權沒這麽想過。若是心中無鬼,何至於如此失態?人性是經不住考驗的,誰心裏還沒藏著一個魔鬼。若不是有顧慮,他不知砍了孫權多少回了。


    孫權起身站在一旁,依然冷汗涔涔,渾身冰涼。短短的幾句話之間,他已經在生死關前走了一遭。


    這一切,都是拜婁圭所賜。


    但他卻不能拿婁圭怎麽樣,至少現在不行。


    孫權越想越怕。他知道婁圭可能會報複他,卻沒想到報複會來得這麽快,這麽狠,險些要了他的命。


    孫策抬起頭,看著遠處夾江而立的山巒,沉吟了片刻。


    “子伯,除了神女峰,還有其他發現嗎?”


    婁圭躬身施禮。“暫時還沒有。隻是巫山連綿近百裏,大小山峰數百座,一時很難完全盤查。”婁圭深施一禮。“陛下,臣與長沙王分治大江南北,江北由臣負責,蜀軍細作通過臣的防區,險些對陛下不利,臣萬死不能辭其咎。請陛下治罪失察之罪。”


    孫策擺擺手。“有沒有罪,以後再說,現在先說說你的意見,朕總不能停在這裏,不進不退吧。”孫策看了一眼孫權。“仲謀,你也說說。江北有,江南會不會也有?如果有,可能在什麽地方?”


    孫權啞口無言。他一直駐在南陵灘大營,根本沒有關注過離大營較遠的山峰地形。斥候的偵察範圍是三十裏,山區因為行走困難,會更近一些,更何況他根本沒有行軍的打算,偵察的重點一直是西麵的瞿塘峽方向,這幾天的重點則是牛馬嶺一帶。


    誰會想到蜀軍會在他們身後出現,而且想在難以攀登的山頂部署拋石機這樣的重器。


    能這樣想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天才。


    婁圭卻沒什麽遲疑,指著地圖為孫策解說形勢。巫峽一百多裏,大大小小的山峰數百座,能藏人的地方太多。不過兩軍作戰,不是小兒打架,指望從山上拋幾塊石頭下來取勝無異於癡人說夢,若想有所收獲,必然有一定的規模,比如在合適的地點架設拋石機這樣的重器。


    可是這都需要時間,也需要較多的人手,幾個、甚至十幾個人是不夠的,至少幾十人,甚至上百人。這麽多人經過他的防區而不被發現,這種可能性極低。


    婁圭可以保證,除了在神女峰出現的那批人,應該沒有第二批。


    這些人被斥候發現,倉促之下,扔下了已經建了一半的拋石機逃走,短時間內找到第二個合適的地點,製造拋石機或者其他武器,可能性都不太大。


    他已經派出大量斥候,沿途巡查,尤其是臨江的地點。如果有新發現,會第一時間送到。


    “臣建議速進。”婁圭胸有成竹的說道。“趁長沙王攻克巫縣,蜀軍士氣低落之際,水陸並進,攻克魚複,那些魑魅魍魎的伎倆自然無處可用。”


    孫策轉頭看看孫權。


    孫權聽了婁圭的分析,臊得滿臉通紅。雖然他才是主將,可是和婁圭一比,他和初登戰場的新雛無異。此刻見孫策詢問他的意見,他連忙說道:“臣以為婁督所言甚是。”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與婁督的謹慎、周密相比,臣自愧不如,受益匪淺。”


    孫策點點頭,隨即下令繼續前進,招呼婁圭入艙。


    近千艘戰船浩浩蕩蕩,劈波斬浪,向西進入巫峽。


    孫權站在艙外,看著兩岸緩緩退後的山影,看著腳下滔滔江水,有一種跳下去,一了百了的衝動。


    ——


    孫策指指對麵的坐席,示意婁圭入座。


    雖說高腳的桌椅已經出現,可是案幾並沒有完全消失,尤其是空間有限的船艙中,低矮的案幾比高腳桌椅更適合,也就一直保留下來。


    “朕那弟弟……”孫策苦笑著搖搖頭。“辛苦子伯了。”


    婁圭連忙長身而起,拱手請罪。“臣未能輔佐好長沙王,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罪在不赦。”


    孫策探身展臂,取過案上的水壺,倒了一杯冷茶,推到婁圭麵前。“這杯茶算是朕的歉意,喝了它,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如何?”


    “謝陛下,臣敢不從命。”婁圭受寵若驚,雙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說說巫縣的形勢,如何才能速勝?”


    婁圭眼神微閃,露出一絲笑意,低聲說道:“陛下是說魚複還是益州?”


    孫策嘴角微挑。“你剛才說的不是魚複?”


    婁圭猶豫了片刻。“陛下,臣不敢不信長沙王,可是長沙王身邊的人,臣的確信不過,剛才……隻是那麽一說,並非實言。臣覺得,速取益州有可能,速取魚複卻不太容易。”


    “仔細說說。”


    “唯。”


    婁圭心中歡喜。天子單獨向他問計,這是要委以重任的意思。他立刻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隻是聲音比較小,確保艙外的孫權和神女聽不到他說什麽。


    婁圭的意見很簡單:魚複地勢險要,強攻得手的可能性不大。但曹操及蜀軍主力在魚複,其他方向的防守就薄弱了。如果能在其他任意一個方向取得突破,益州的防線就會土崩瓦解,不管曹操退不退,益州都完了。


    就眼下而言,除了魚複之外,有可能對益州形成威脅的至少還有四處:宕渠、南鄭、婁關、僰道。


    尤其是宕渠。


    宕渠就在魚複之西,實際上已經在曹操背後,所以曹昂死守宕渠,曹操派人堅守江州,就是怕黃忠突入益州內部。


    曹昂率領的是蜀軍中僅次於中軍的主力,曹昂本人也的確有用兵之能,年初曾和黃忠大戰一場,不分高下。如果他全力防守宕渠,黃忠的確很難以勝。可是現在形勢不同,左都護已經進入漢中,包圍了南鄭,曹昂不得不分出兵力防守閬中一線,阻止左都護翻越大巴山,進入巴西、廣漢,直殺成都。


    這時,黃忠就有了突破宕渠的可能。


    一旦突破宕渠,黃忠有兩個選擇:一是西進閬中,配合左都護進攻曹昂;一是東進朐忍,夾擊曹操。


    由宕渠到朐忍有兩條路:水路和陸路。


    水路要經過江州。曹操派重兵鎮守江州,黃忠又沒有戰船,乘民船南下,攻破江州的可能性極小。


    陸路要翻越數道山嶺,可是對黃忠來說卻並非全無可能,而且這條路其實很近,不到水路的五分之一。一旦他們出現在朐忍,曹操的後路就被截斷了,形勢必然逆轉。


    孫策看著案上的地圖,點了點頭,卻沒說什麽。


    婁圭的分析沒錯,這的確是個可行的戰術,也是軍師處擬定的作戰方案之一。


    婁圭的小心思,他也明白,說白了,還是希望能給同為南陽人的黃忠一個機會。配合左都護作戰,哪有配合天子作戰來的功勳顯著。如果有機會抓住曹操本人,那更是奇功一件。


    “從巫縣進攻魚複有幾條路?”


    明知孫策看破了他的小心機,婁圭卻渾若無事,指著地圖,又解說起魚複、巫縣之間的形勢。


    孫權占據巫縣之後,已經具備了水陸並進,進攻魚複的條件。隻不過限於地形,不論是水路還是陸路,地形對吳軍都不利。


    瞿塘峽就不用說了,雖然不過二十裏,但水流峽窄,就是對吳軍的大型戰艦的天然限製,強行攻取,等於將戰艦送給對方打。


    陸路更是險嶺處處。黃權已經在牛馬嶺構建了堅固的陣地,不付出重大傷亡,不可能得手。在牛馬嶺之後,至少還有四五處易守難關的險要之地。


    這勢必是一場長期對峙的苦戰,任何指望速勝的想法都是輕敵。


    當然,這是在對手不犯錯的情況下。如果曹操大意,準備不周,也未必不可能一擊得手。隻不過以他對曹操的了解,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少了。


    孫策再次點頭。婁圭是曹操的老朋友,他對曹操的了解超出很多人,一點沒有輕敵的想法。


    孫策想了想。“子伯,李異失守巫縣,會不會是曹操事先預料到的結果?李異與沈彌、婁發等人一樣,是劉璋舊部,在蜀中向來不受重視。按理說,在沈彌、婁發投降之後,還安排李異守巫縣,未免太刻意了。”


    婁圭目光閃動,嘴角顫了顫,露出一絲笑意。“陛下這麽一說,臣覺得也有些道理。這李異之前曾在水戰中被長沙王擊敗過,如果曹操想易將守巫縣,那是一個很不錯的機會。”


    “所以你一直不讚成長沙王攻巫縣?”


    婁圭笑容一僵,訕訕地點點頭。“臣……愚鈍,擔心這是曹操的詭計,不敢冒險。”他隨即又道:“不過形勢已變,左右都護及天竺、安南、安東三都督都已經完成對益州的包圍,長沙王此刻攻取巫縣,不為無益,是臣太謹慎了,險些錯失戰機。”


    孫策輕叩案幾,笑而不語。婁圭是老狐狸,他早就猜到了曹操可能的心思,但他一直沒對孫權說,也許是知道說了也沒用,也許是藏了一手,故意讓孫權難堪。


    至於這是他看出了他們兄弟之間的不睦,故意迎合聖意,還是純屬個人習慣,那就不好說了。


    孫策又和婁圭說了幾句,了解了一些情況,這才讓他去休息,命人將孫權叫了進來。


    孫權在外麵曬了半天,滿臉油汗,連衣領都濕了,神情狼狽。進了艙,他也不敢入席,躬著身,站在艙門口,低著頭,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孫策。


    孫策打量了他片刻,指指對麵的坐席,淡淡地說道:“坐。”


    孫權屏著呼吸,規規矩矩地入席,拱手施禮。“謝陛下賜座。”


    “母後的懿旨,你應該收到了。我最後再問你一次,是繼續作戰,還是去倭國為王?”


    在那刹那間,孫權幾乎想答應孫策,離開戰場,回到長沙,或者去倭國為王。


    倭國也是海外,他可以按自己的計劃行事,想征多少兵就征多少兵,想怎麽打就怎麽打。


    可是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努力了這麽久,終於再次擁有指揮萬人作戰的機會,終於可以證明自己,怎麽能臨陣脫逃?


    孫權咽了兩口唾沫,反複斟酌用詞,調整好語氣,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麽激動。“臣弟向皇兄承諾過,打完益州,不論勝負,臣弟就回長沙,娶妻生子,安享富貴。臣弟雖才淺德薄,卻不敢失信於皇兄。”


    孫策早就知道孫權會是這個答案,倒也沒多說什麽,取過地圖。


    “說說看,你準備怎麽打?”


    孫權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孫策會這麽爽快,而且是在他捅出這麽大婁子之後。


    見孫權看他,孫策苦笑。“我勸得了你嗎?”


    孫權訕訕地幹笑了兩聲,顧左右而言他,取過地圖,說起自己的方案。他在外麵曬了半天,心情又緊張,口幹舌燥,聲音沙啞。孫策見了,也有些不忍,提起水壺,給孫權倒了一杯水,讓他喝了再說。孫權捧著杯子,小心翼翼的呷了兩口,這才覺得嗓子舒服了很多。借著這個機會,他調整了一下情緒和思路,再說的時候就順暢多了。


    孫權的方案和婁圭大同小異,隻是他將重點放在了陸路強攻上。這段時間,他對附近地形做了詳細的了解,攻克巫縣後,又拿到了巫縣的地圖,把握更大。


    水路受限,孫權建議將進攻的重點放在陸路。除了牛馬嶺之外,還有幾條可選的山路。雖說都有利於防守,不利於進攻,但雙方戰力相差很大,並非全無取勝的可能。


    蜀軍兵力很多,但兵源複雜,除了曹操率領的中軍之外,大部分戰鬥力不強,也沒有多少為蜀軍拚命的心思。他們之所以聽曹操號令,阻擊王師,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曹操的欺騙,不知道吳軍的真正實力。一旦上陣,真正與吳軍交了手,知道雙方的實力懸殊,他們就知道自己的愚蠢,很可能士氣崩潰,一觸即走。


    這一點,他深有體會,前有沈彌、婁發,後有李異,都是如此。這幾個人還是長年征戰的宿將,戰力不過如此,那些幾乎沒有上過陣,更沒有與吳軍交鋒經驗的益州大族部曲又能強到哪兒去?


    說白了,這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根本不能與吳軍精銳相提並論。作戰謹慎一些是應該的,可是過於謹慎,難免錯失戰機。就像這次,如果不是之前與李異交過手,知道李異部的戰鬥力有限,他也不可能下定決心,奇襲巫縣,自然也不可能有現在這個局麵。


    “既然李異所部戰鬥有限,你還打算用他們?”


    “正因為他們戰鬥力有限,臣弟才打算用他們,示敵以弱。若是用我大吳的精銳,曹操反倒不敢掉以輕心,嚴防死守,無隙可趁。”孫權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況且李異所部經臣弟挑撿,再加以訓練,還是有一部分可用的。如此,方能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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