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仰著頭,盯著諸葛亮看了好一會,微微一笑。


    “諸葛軍師對洪如此熟悉,想來也知道蜀王於洪有知遇之恩。”


    諸葛亮點點頭,伸手相邀。“季休放心,亮在此等候,並非勸降,隻是想與季休一敘。另外,也是想請季休向蜀王及夏侯將軍帶句話。”


    “哦,帶什麽話?”


    “雖說勝負必然,卻也不要輕易放棄,努力。”


    楊洪愣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聽錯。雖然江麵上有風,但諸葛亮的聲音洪亮,字字清晰,他聽得非常清楚。


    他隻是不理解諸葛亮為什麽會說這樣的話。


    半晌,楊洪啞然一笑。“願聞其詳。”說著,提起衣擺,縱身一躍,上了諸葛亮的船,順手挽住了諸葛亮伸出的手。


    船頭擺著案席,案上擺著幾式幹果,一壺酒,兩隻酒壺。楊洪也沒客氣。自從吳軍將至的消息傳來,他已經有幾頓飯沒能好好吃了。尤其是今天指揮作戰,不僅腿跑得酸軟,嗓子也喊得沙啞了,正想喝口酒,潤一潤。


    楊洪入座,一口氣連飲數杯,這才放下酒杯,笑道:“不知諸葛軍師為何不勸降,反勸夏侯將軍堅守?軍師讀書明理,不像是好戰之人啊。”


    楊洪豪飲的時候,諸葛亮一直靜靜地看著他。聽得楊洪此言,諸葛亮笑了。


    “季休可記得我軍進入牂柯有多久了?”


    楊洪略作思索。“從周公瑾入牂柯算起,有四年多了。”


    “季休可知這四年多,我軍為牂柯戰場付出軍費幾何?”


    楊洪思索片刻,搖搖頭。他隻知道吳軍軍費開支數額很大,但具體是哪些方麵,他並不清楚,自然不願意信口開河,被諸葛亮笑話。


    諸葛亮舉起一隻手指,輕輕晃了晃。“四年來,共支出軍費一百億。”


    楊洪的臉色微變,垂下了眼皮,掩飾心中的震驚。諸葛亮所說的是牂柯戰場主要包括兩支軍隊,一是周瑜率領的天竺大都督府所屬人馬,共約兩萬餘;一是孫翊率領的右都護府所屬人馬,總兵力近三萬。周瑜在牂柯近四年,孫翊進入牂柯隻有一年左右,開銷軍費高達一百億,這大大超出了他的估計。


    “周都督在牂柯時,每年軍費約十億左右。主要是將士軍餉,以及一些必要的軍械。原本規劃戰事時,陛下答應他每年二十億,但周都督在牂柯屯田,減少了從楚州運糧的消耗,是以費用大減。當然,最大的節省還是作戰消耗,周都督在牂柯大戰不過數陣,而且戰必有利,是以開支有限。”


    楊洪想了想,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周瑜在牂柯幾年,看似時間很長,但真正的大戰卻屈指可數,平均下來,一年也就是那麽一兩次。小規模的戰鬥不少,但消耗非常有限,難怪他們開支這麽少。


    當然,這也是對吳軍來說。兩萬步卒出征,一年就有二十億的預算,也隻有吳國才有這樣的底氣。對益州來說,一年的收入不到十億,哪裏有二十億供養兩萬步卒,給一億就不錯了。


    從中可見一點,周瑜並不急於作戰,他很從容。


    可是為什麽呢?


    “季休可知為何?”


    楊洪忍不住拱拱手。“正想請軍師指教。”


    “周大都督也好,孫都護也罷,他們將來都是要遠征海外的,益州不過是他們的演武場罷了。是以陛下不急,他們也不急,且戰且練。練兵四年,如今正是用兵之時,若是夏侯將軍降了,豈不可惜?”


    看著笑盈盈的諸葛亮,楊洪的嘴角抽了抽。他很想罵人,卻又罵不出來。


    原來在吳軍眼裏,這場關係著益州存亡的大戰不過是一次實戰演習?


    又或者說,益州人全力以赴,自以為背水一戰,其實根本就是個笑話,吳軍從來沒有把他們當作對手。


    楊洪忍了又忍,咬牙道:“軍師果然大氣,將天下玩弄於指掌之中。”


    諸葛亮搖搖頭。“益州而已,與天下何幹?”他從袖子裏抽出一份軍報,遞給楊洪。“這是我剛剛收到的消息,季休不妨過目。”


    楊洪狐疑地接過軍報,看了一眼,便吃了一驚。軍報的開頭有一段提要,寥寥幾語,卻讓他心驚膽戰。


    曹昂投降,孫尚香進駐閬中,陳宮負責巴西、廣漢諸郡的新政推行,黃忠率關羽、徐庶、徐晃諸將南下,任何一句都是大事件,足以讓他頭皮發麻,後背冒汗。


    楊洪顧不得多說,捧著軍報仔細的閱讀起來,然後頹然而坐,一言不發。


    諸葛亮將軍報收起,免得被江風吹走。他也不催楊洪,獨自品著酒,讓楊洪慢慢體會。


    戰事不是重點,陳宮協助孫尚香推行新政才是重點。


    陳宮本是蜀相,是曹操父子倚重的智囊,他對蜀國世族的影響絲毫不亞於曹操父子。


    過了好一會兒,楊洪抬起頭,靜靜的看著諸葛亮。“軍師真的希望夏侯將軍力戰嗎?”


    諸葛亮為之莞爾。“如果他有這樣的能力。”


    楊洪深吸一口氣,屏住片刻,又緩緩地吐出來。他長身而起,拱拱手。


    “受教了,就此別過。”


    諸葛亮拱手還禮。“保重。”


    楊洪下了船,登上自己的小船,再次拱手作別。小船順滾而下,消失在水天一色之中。


    ——


    諸葛亮回到中軍時,孫翊已經登岸,正準備接見被俘的江陽大族代表。


    蔣欽攻克了江陽,城中大族戰戰兢兢,紛紛趕來求見。不管當初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現在都麵臨同樣的問題:作為戰敗者,他們不僅可能家破,還可能人亡。


    無奈之下,除了少部人出逃之外,大部分人還是選擇認命,趕來向孫翊求饒,希望能有一線生機。


    孫翊沒有見他們,就讓他們在一旁站著,專心致誌的安排大軍紮營。


    就在江陽大族的注視下,吳軍在城外的江邊安營紮寨。幾萬大軍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各忙各的,連說閑話的人都不多。孫翊在大纛下安坐,從容的處理事務,傳令兵來來往往,步履輕快,掾吏們在四周穿梭,雖然穿著像儒生,走路、說話卻與武夫不二,透著普通儒生不多見的利索、矯健。


    數十個大營一個接一個的展開,江陽城外迅速變了模樣。


    江陽大族看得心驚膽戰的同時,又有一絲莫名的輕鬆。就像傳言所說,吳軍大部在城外安營,進駐城中的人應該極為有限,城中百姓或許不會受到太多的騷擾。


    最讓他們安心的卻是孫翊。這個剛剛弱冠的年輕人看起來麵相稚嫩,做事卻極為沉穩老練。這樣的人應該不會輕易大開殺戒,出現屠城這樣的事。


    諸葛亮向孫翊匯報了與楊洪見麵的事。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一旁的江陽大族們聽得清楚。聽說楊洪逃走了,江陽大族都恨得牙癢癢。他們之所以現在站在這裏任人宰割,都是拜楊洪所賜。如今城破了,他卻跑了。


    “這豎子不得好死。”有人悄悄地罵道。


    孫翊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江陽大族們,笑道:“辛苦軍師了。”


    諸葛亮點點頭,轉身走向江陽大族,目光一掃。“聽聞江陽有四姓八族,不知是哪幾位?”


    眾人互相看看,片刻的遲疑後,八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陸續走了出來,吞吞吐吐的向諸葛亮問好,自報家門。諸葛亮聽完,點點頭,又對自稱王安的老者說道:“王氏為四姓八族之首,家資幾何?”


    王安麵色如土,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胡須顫抖,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的說道:“江陽雖有鹽井之利,又有水路之便,其實民生不易。所謂四姓八族,也不過是鄉裏自詡。王氏忝為魁首,家資不過百萬而已,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諸葛亮眉頭微蹙。“百萬?”


    “千真萬確。”王安兩腿打顫,站立不穩,隻得跪倒在地,連連叩頭。“不敢有瞞軍師,王氏家資的確隻有三……五百萬。楊洪守城,幾次強捐,如今除了田宅,餘錢不足百萬,願獻與右都護,隻求……”


    諸葛亮上前一步,雙手撫起王安。“王公請起,不必緊張。亮隻是意外,王氏為江陽首富,居然隻有三五百萬的家資。我本以為至少有兩三千萬的。”


    王安臉都白了,嘶聲叫道:“軍師,這是誰在造謠,王氏豈有如此家資……”說著,掙紮著又要跪。


    諸葛亮挽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再跪。“王公,我信你。其實呢,你有百萬也好,千萬也罷,都與我們無關。我大吳隻收田,不劫財。隻要王公肯將田地讓出,支持新政,其他的都不用擔心。”


    “當真?”王安又驚又喜。雖說土地是家族的立身之本,可現在是非常時期。如果隻要交出土地就能換取平安,他是絕不會吝惜的。


    “千真萬確。”諸葛亮回了一句,又對其他人拱拱手。“諸位或許對我大吳新政有些誤會,這才心生惶恐。不過謠言止於智者,時間長了,你們自然知道我大吳新政是仁政還是暴政。”


    他頓了頓,又道:“這麽說吧,如果是為了你們這幾百萬家資而來,那我們就不會打益州了。別的不敢說,楚州就算是中等人家,家資也有百萬的,算不得什麽大戶。”


    眾人如釋重負,忍不住相視而笑,懸在頭頂的烏雲終於一掃而空。


    諸葛亮趁熱打鐵,宣布了相關決定。除了土地要收歸官府,統一分給百姓之外,他還需要船,所有的船。不僅現有的船要全部征用,還有征用各家的船塢、工坊。他要利用這些現有條件打造戰船,盡快組建右都護府自有的水師。


    沒有戰船,終究是個短板,總不能一直靠竹筏、木筏運輸人馬和輜重。


    當然,這些船塢、作坊隻是暫時征用,以後還會還給他們,為此所作的改造算是報酬。


    王安等人聽了,喜出望外,甚至有些眼紅那些有船塢、作坊的家族。吳軍要造戰船,必然要對船塢、作坊進行改造,以符合戰船的製造、停靠。有了這樣的基礎,以後生意必然再上一個台階,傻子才會拒絕這樣的機會。


    諸葛亮很快和江陽大族談妥了合作方案。


    江陽大族死裏逃生,甚至得到了意外的好處,自然高興。為表誠意,紛紛出資勞軍,牛羊、酒肉,各式物資,盡其所有,源源不斷的向軍營送,生怕落了後,以後搶不到合作機會。


    真正的戰鬥隻有半日,楊洪積儲的大量物資幾乎原封未動,全部成了孫翊的戰利品。


    諸葛亮隨即統計了各家的土地,發布命令,宣布計口授田,推行新政。


    江陽百姓聞風而動,如潮水般湧來。他們沒有大族的實力,無法捐錢捐物,就提供勞動,協助吳軍修繕縣城,改造船塢、作坊,並打造軍械。


    數日之間,江陽民心安定,仿佛換了天地。


    孫翊休整了幾天後,再次出征,率部順水而下,向符節進發。


    與此同時,他派人送信給周瑜,準備夾擊夏侯惇。


    曹仁原本以為孫翊奪取江陽之後會回師僰道,沒敢輕舉妄動。聽說孫翊向符節進軍,這才知道大事不妙。孫尚香攻取巴西後,黃忠率部南下,夏侯惇兩麵受敵,已經處境艱難,如果再加上孫翊,必敗無疑。一旦周瑜突破婁關,益州防線就徹底崩潰,曹操會被吳軍包圍在魚複。


    曹仁明知麾下軍心不穩,不宜輕動,麵臨此等局麵,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出兵追擊。為了減少臨陣反戈的可能,他命孟達為前鋒,又再三叮囑孟達,與吳軍保持距離,不要輕易接戰。隻要能牽製住吳軍,讓他們不能全力攻擊夏侯惇即可。等他率領主力趕到,再戰不遲。


    其實不用曹仁關照,孟達也不敢輕易接戰。他與於禁一起在交趾作戰多時,知道於禁是什麽樣的人。於禁一戰而亡,他也強不到哪兒去。他又不是曹操父子嫡係,實在沒有必要為他們賣命。


    孫翊攻取江陽,益州的防線已經被擊穿,勝負已定,這時候與吳軍死戰,無疑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孟達率部趕到江陽,被潘濬攔住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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