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成年以來,祖郎的人生至少有一半在戰鬥,尤其是在山中作戰。


    在山中作戰最大的特點就是意外隨時會來。這一刻山川靜好,下一刻或許就是地動山搖。


    連續多年的山地作戰,讓他養成了隨時準備麵對意外的習慣,也許他的部下能夠處變不驚,走到哪兒都會先觀察地形,一旦發生意外,隨時準備搶占有利地形,組織防守,甚至悍然反擊。


    出兵追擊之前,祖郎就召集諸將議事,分析了可能的危險,一路上要多加小心。此刻雖說有些意外,卻無人慌亂,甚至沒等祖郎的命令下達,各部就化整為零,自行決定最有利的戰鬥方式。


    蜀軍雖然成功包圍了吳軍,並將他們切割成數段,卻無法迅速吞並他們。


    雙方纏鬥在一起,一時難分難解。


    曹仁登高而望,看著數萬人混戰的場麵,暗自歎息。


    吳軍的精練已經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即使麵對不利局麵,他們的表現依然卓越,依然自信,蜀軍根本無法與之相比。如果不能一鼓作氣的取勝,最多一個時辰,祖郎就可能逆轉形勢,主宰戰場,他想撤出來都難。


    如果雙方混戰時,孫翊率領主力趕來增援,後果更不堪設想。


    好在他早有準備。在部署伏擊方案時,他就囑咐諸將專注自己的任務,盡一切可能將吳軍分割開來,以優勢兵力進行圍剿,不要給吳軍喘息之機。他會率領中軍,直取祖郎,力爭斬將奪旗。


    伏兵隻是鋪墊,是虛晃一招,騎兵突擊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


    曹仁翻身上馬,從部曲督手中接過兜鍪,戴在頭上,係好頜下纓帶,舉起手中長矛,斜指祖郎的戰旗。


    三百親衛騎翻身上馬,戴好頭盔,舉起長矛、手弩、戰刀。


    “隨我來!”曹仁輕踢戰馬,借著坡勢加速。


    號角聲響起,親衛騎紛紛踢馬加速,在曹仁兩翼展開,像一枝利箭,呼嘯而去。


    見曹仁率騎兵出擊,蜀軍攻勢更加猛烈,拚命纏住眼前的吳軍,不讓他們有機會阻擊曹仁,增援祖郎。如果曹仁能重現數日前衝擊周瑜大營的戰績,臨陣斬殺祖郎,這一戰必勝無疑。


    相比於安坐在中軍大營的周瑜,遇伏的祖郎顯然更容易獵殺。


    蜀軍將士對曹仁這一擊充滿信心,齊聲怒吼,士氣如虹。


    在他們的死纏爛打下,吳軍雖然看出了曹仁的險惡用心,一時卻無法脫身,隻能鳴金示警。個別擋在曹仁前進路線上的吳軍小陣更是不顧自身安危,迅速結陣,將長矛插在地上,頂在石上,企圖阻擊曹仁,延滯騎兵的衝鋒。


    曹仁心中對那些奮不顧身的吳軍將士充滿敬意,手底卻毫不留情。


    戰馬奔馳,長矛疾刺,箭矢飛馳。


    一個個吳軍將士被射倒,被挑殺,被撞飛,卻無法阻止騎兵的突擊。在近三百已經加速完畢的騎士麵前,他們像一朵朵浪花,轉瞬即逝。


    祖郎聽到了號角聲,也看到了曹仁的戰旗,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他明白了曹仁的用意,卻無計可施。


    他是在行軍時遇伏,近萬人如長蛇一般,前後數裏,被埋伏的蜀軍切為數段,側向陣地薄弱,沒什麽厚度可言。曹仁以騎兵突擊,速度驚人,也沒給他多少反應的時間。


    此時此刻,他能倚仗的隻有身邊的親衛營和私人部曲。


    一千親衛營,三百部曲,能否擋住三百騎兵的衝擊?


    祖郎心裏沒數。出征以來,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他的部下也沒有對付騎兵突擊的經驗——演習過幾次,但實戰經驗全無。他身邊沒有幾個騎士,無法模擬騎兵突擊。


    騎兵如龍,奔騰而來,當者辟易。


    部曲將祖向帶著十幾個親衛上前,密集布陣,打算以身體捍衛祖郎,還沒等他站穩,曹仁策馬趕到,一矛洞穿了他的盾牌,洞穿了他的胸甲。祖向倒飛而起,撞倒了身後的兩個親衛,重重的摔倒在地,鮮血從口鼻中湧出,眼看就活不成了。


    看著倉促迎戰的兄弟、部下被騎兵輕而易舉的撞飛、挑殺,祖郎心痛如鉸。


    在絕對的實力麵前,英勇和無畏都無濟於事。


    轉瞬之間,曹仁就突破了步卒的阻擊,衝到了祖郎麵前,長矛疾刺,衝上去的兩個親衛一個被他挑飛,一個被戰馬撞倒,毫無抵抗之力。看到祖郎就在眼前,曹仁大喜,毫不猶豫,抖矛就刺。


    祖郎左手舉盾,右手握刀,屈身低伏,眼睛死死盯著迎麵殺來的曹仁,在長矛擊中盾牌的瞬間,他側身躍起,讓過曹仁的長矛,揮刀劈向曹仁的後脖頸。


    見祖郎縱身躍起,曹仁知道不好,迅速扭身舉矛封架。


    “唰!”祖郎的戰刀砍斷了曹仁的矛柄,刀尖劃過曹仁的頭盔,火星四濺。曹仁眼前一黑,險些摔下馬背,連忙就勢俯身,抱著馬脖子。


    祖郎沒來得及可惜,一匹戰馬飛馳而來,騎士持矛猛刺,正中祖郎肋下。


    鮮血飛灑,祖郎被擊飛,轟然落地,在地上打了兩個滾,便不動了。


    親衛們見祖郎受傷,瘋了一樣往上撲,有人持矛刺殺戰馬,有人揮刀去砍馬腿。


    一匹戰馬被長矛刺穿了胸口,矛頭從脖子上刺出,又刺中了騎士的小腹,連人帶馬倒地。騎兵衝擊隊形受阻,又有幾匹戰馬被絆倒,場麵大亂。


    後麵的騎士及時調整了戰馬,再次加速,從一旁飛掠而過。


    有騎士試圖砍倒祖郎的戰旗,可是看看拚死護旗,殺得血肉橫飛的吳軍將士,心生寒意,射出幾枝箭,奔馳而去,在遠處重新列陣。


    曹仁勒住坐騎,撥轉馬頭,用力遙了搖頭。雖然祖郎那一刀沒能砍傷他,卻還是讓他受到了不小的衝擊,耳鳴不已,連眼睛都有些花,看不清形勢。


    騎士們逐漸聚攏來,有人向曹仁匯報,他擊中了祖郎。祖郎死沒死不清楚,但肯定受了重傷。


    接著又有人匯報,他看到了祖郎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腰間一片殷紅,重傷無疑,甚至有可能已經身亡。畢竟被騎矛擊中,就算有再好的精甲保護也沒用,折斷的肋骨很容易造成內傷。既然祖郎見了血,幸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曹仁將信將疑。吳軍陣地上殺成一團,祖郎的親衛營像是瘋了一般反擊,應該是出了事。但吳軍將旗仍在,陣勢也沒有崩潰的跡象,又不太像是主將戰死應有的反應。


    或許祖郎隻是重傷,並沒有死,還能指揮戰鬥。


    曹仁還在考慮,有斥候來報,江上的水師發現了賀齊部的蹤跡。


    曹仁皺了皺眉。有水師控製江麵,他倒不擔心賀齊會殺過來,但他不能不防著江陽的吳軍主力增援。既然賀齊知道了,周瑜、孫翊沒有道理不知道。


    曹仁迅速決斷,下令撤退,同時發出報捷的戰鼓聲,通知諸將預定的作戰目標達成。


    得勝鼓一響,蜀軍齊聲歡呼,迅速撤出戰場,按預定的計劃向江邊轉移,與水師會合,渡江攻擊賀齊。


    吳軍不清楚具體情況,連連鳴號,向中軍請示,卻遲遲得不到回音,心知不妙,也沒有了追擊的心思,任由蜀軍撤出戰場。


    很快,一個悲傷的消息隨著鼓聲傳遍全軍。


    祖郎陣亡。


    全軍死寂,數千將士沉默如山。


    殿後的曹仁聽到吳軍的報喪鼓,暗自後悔的同時又渾身冰涼,禁不住一聲長歎,心情複雜。


    敗而不亂,這樣的對手是可怕的。


    ——


    曹仁趕到江邊時,大江南岸的賀齊已經撤走。


    不少蜀軍將領意猶未盡,積極請戰,希望按照預先的計劃趁勝追擊,攻擊賀齊部。伏擊祖郎雖然得手,卻因為戰場形勢不明,沒能對吳軍大量殺傷,斬首有限,戰利品也聊勝於無。這一次是白天作戰,一定要打個痛快。


    吳軍的裝備是出了名的好,如果能大量繳獲,可以顯著提升實力。


    曹仁否決了他們的建議,下令撤回方山。


    諸將雖然覺得可惜,卻沒人敢違抗曹仁的軍令。兩次出戰,一次重傷周瑜,一次陣斬祖郎,曹仁聲望正隆,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得罪他。


    曹仁行軍很快。傍晚時分,他已經回到方山大營。


    孟達提前收到消息,知道曹仁伏擊祖郎得手,再次大捷,心中歡喜,早早的安排好了營寨,又設宴為曹仁及諸將慶功。


    在酒席上,曹仁簡單總結了一下戰況,嘉獎立功將士。趁著眾將歡喜,他又宣布了接下來的方略:據守方山,與周瑜對峙,休整練兵,等待戰機。


    孟達率先表態,支持曹仁的決定,以守代攻,消磨吳軍士氣。如果周瑜傷重而死,那就再好不過了。屆時與夏侯惇聯手,夾擊周瑜,大勝可期。


    諸將興高采烈,轟然應諾。


    曹仁再次加強了方山防線,同時傳書曹操、夏侯惇、張鬆等人,通報軍情。


    蜀軍士氣高漲,一掃於禁陣亡帶來的低靡。


    ——


    周瑜撫著祖郎的遺體,潸然淚下。


    “這是我的責任,我當上書請罪。”


    荀攸、鄧芝等人沉默無語。他們也很意外,沒想到祖郎會遇伏身亡。祖郎雖是山越宗帥出身,卻勇猛善戰,這些年隨周瑜在牂柯作戰,屢立戰功,沒有出現過任何不該有的失誤,沒想到這次出了事。


    仔細想來,祖郎除了有些衝動之外,也沒什麽大的失誤。中伏之後,他的反應也很快,隻要給他一點時間,他完全可以穩住陣腳,甚至反敗為勝。


    在牂柯作戰時,這樣的事並非沒有發生過。


    隻是曹仁沒給他這個機會,一擊得手。


    孫翊站在一旁,看著落淚的周瑜,看著神色黯然的荀攸等人,心情說不出的複雜。他既為祖郎惋惜,又佩服諸葛亮的先見之明,主動將指揮權讓給了周瑜。如果這一戰是他指揮的,真不知該如何向皇兄交待,如何向將士們交待。


    祖郎陣亡看似意外,其實早已有跡可循。


    平原作戰,騎兵的威力不可小覷。曹仁兩次出擊,都是靠騎兵取勝。吳軍沒有成建製的騎兵,先天不足,吃虧是意料之中的事,隻是沒想到會吃這麽大的虧罷了。


    說起來,都是之前的對手太弱了,戰鬥太順利了,從將領到普通士卒,都有驕傲輕敵的情緒。


    驕兵必敗。以前黃忠有過這樣的教訓,這次輪到了周瑜。


    孫翊正在想,忽然覺得袖子一緊。他回頭一看,諸葛亮衝他使了個眼神,又看看周瑜。孫翊恍然,上前一步,俯身說道:“都督,祖將軍力戰而死,雖敗猶榮,想來陛下自有明斷。眼下最要緊的還是進攻方山,為祖將軍報仇。都督肩負重任,切不可悲傷過度,傷了身體。”


    周瑜點頭答應,卻還是淚流不止。祖郎追隨他多年,對他支持甚多,一心等著出山之戰建功立業,將來還要遠征天竺,沒曾想剛進入益州就陣亡了。


    仔細想來,他是有責任的,明知曹仁善戰,又有騎兵,還讓祖郎、賀齊分兵迂回,無疑是輕敵之舉,為今天的受挫埋下了隱患。


    周瑜主動反思了自己的輕敵思想,承擔了指揮失當的責任,然後向眾人問計,接下來該怎麽打。


    曹仁連戰連勝,蜀軍士氣大振,方山大營會更加難攻。是強攻方山,還是緩一緩,是眼下急需解決的問題。


    荀攸沒有急著發表意見,諸葛亮也沉吟不語。見此情景,鄧芝起身發言。


    “都護,都督,二位軍師,芝以為值此新敗,不宜輕戰。怒而興師,非用兵之道。不如以靜製動,待敵自弊。左都護已經拿下巴西,之所以沒有立刻進攻成都,正是要緩緩圖之,蓄勢而戰。一旦巴西大族俯首,左都護即可以巴西為根基,進逼成都。我等不妨效仿左都護,主力在方山與曹仁對峙,迫其不敢輕離,然後分兵北上,取漢安、資中、牛鞞諸縣,推行新政,看曹仁還能不能沉得住氣,按兵不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策行三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莊不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莊不周並收藏策行三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