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與曹操的將台直線距離不過四百步,視線可及之內,但中間隔著一道深溝,落差近二百丈,一上一下有五裏多路,雖不算太遠,卻極耗體力,身體強壯,慣走山路的士卒也要半個時辰。


    秦宓雖然年輕,畢竟是讀書人,走得更慢一些,正常走,需要近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前,他剛剛從椿樹嶺走到大樹嶺,已經體力不支,還沒緩過勁來,轉眼間又要再跑一趟,對他的體能是個嚴峻的考驗。剛剛跑出幾百步,還沒到最陡峭的地方,他就覺得兩腿發腿,氣息窘迫,隻想躺下休息。


    更要命的是,不知道吳軍是不是收到了命令,攻擊更加猛烈,戰鼓聲一陣接著一陣,在山穀間來回振蕩,像潮水般衝擊著秦宓的耳膜,讓他的心髒跳得更快,跳得更猛,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進攻椿樹嶺的不僅有朱桓、紀靈、婁圭,還有許褚、典韋。


    武猛、武衛兩營雖說人數不多,戰鬥力卻極為強悍。他們加入戰場,立刻改變了戰場的均衡。在兩道防線被迅速突破後,曹操不得不從其他的陣地抽調兵力,加強正麵防守。


    朱桓、紀靈的部下感覺到蜀軍防線的削弱,立刻抓住機會,加緊了進攻。突進最快的已經到達蜀軍的最後一道防線,隻是因為蜀軍拚命反擊,這才沒有最後崩潰。


    秦宓堅持著又跑了一陣,實在跑不動了,隻得坐在山坡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看著對麵山嶺上的戰鬥,恨極了自己的虛弱和無能。


    當初在南陵山吳軍大營裏,看到吳軍的文職人員每天清晨穿著武士服跑步,他還覺得這些人有辱斯文,現在才知道這樣的想法有多幼稚。如果走同樣的山路,吳軍不論文武,絕不會像他這麽不堪用,幾裏山路都成了不可逾越的天險。


    視線所及之處,武猛營正在進攻。將旗之下,一個強壯的身影正在指揮戰鬥,兩曲士卒衝在前麵,像兩柄鋼刀,深深的插入蜀軍的陣地,將蜀軍防線切成三段。即使秦宓不知兵,也知道麵對吳軍的這些蜀軍已經抵擋不住,要麽被吳軍殺死,要麽撤退。


    這些蜀軍沒有撤退,在明知必敗的情況下,他們發起了反衝鋒,順著山坡滑下,更有人從山坡上縱身躍起,撲向戰旗下的強壯身影。


    他們的勇氣可嘉,可惜吳軍沒給他們任何機會,不惜代價的亡命衝鋒如以卵擊石,粉身碎骨。


    淚水模糊了雙眼,秦宓更加痛恨曹操。明知敗局已定,卻為了自己的一絲臉麵,蠱惑著無數益州好男兒前仆後繼,死於非命,簡直是罪大惡極。


    秦宓休息了片刻,心跳略微平複,便再次起身,向椿樹嶺奔跑。


    經過剛剛結束戰鬥的戰場時,秦宓放慢了腳步,小心的避開路上的屍體。看著那些穿著蜀軍服飾,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的將士,他心如刀鉸。


    典韋沒說話,隻是擺擺手,示意將士們讓開一條通道,由秦宓通過。


    武猛營的虎士都認識這位能言善辯的蜀軍使者,知道此人雖然是敵人,卻不是惡人,也沒有為難他,甚至有人向秦宓點頭致意。他們身上、臉上還有蜀軍的鮮血,但笑容卻很真誠,看不出一點戾氣。


    有個士卒從腰間摘下水壺,遞給秦宓。“慢點喝,小口抿,別炸了肺。”


    秦宓接過水壺,感激莫名。他一路跑得,正口幹舌燥,嗓子都快冒煙了,能有一口水喝,無疑是求之不得。“多謝。”他一邊走,一邊打開壺蓋,小心翼翼的抿了兩口。


    水入口清涼,還有些甜。秦宓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咂摸了兩口,才意識到這壺裏裝的不是普通的清水。他又喝了一口,細細的品味了一番,確認無疑,頓時心頭一震。


    吳軍將士的日常配給中居然有糖?


    他知道吳國有專門與交州甚至海外做貿易的商船,糖的供應比以前增加了不少,但不可否認,糖依然是稀罕之物,絕非普通百姓能夠享用。就算武猛營是孫策近衛營,待遇特殊,每個將士配給一定量的糖也太過匪夷所思。


    怪不得吳國的軍費開支那麽高,原來這麽奢侈啊。


    蜀軍和這樣的對手作戰,怎麽可能有機會?


    不知道是喝了糖水,還是心理作用,秦宓跑得更快,一口氣衝到椿樹嶺上,這才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的喘氣。


    他扭頭看了一下西麵的天空。太陽已經偏西,離山頭不遠。


    但是更讓他驚駭的是山上的烽火台正在點起狼煙。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更遠處,視線所及近頭的一個烽火台上,三道狼煙,直衝雲霄,在西斜的落日映照下,尤其刺眼。


    大事不好。秦宓暗叫一笑,拖著沉重如鉛的雙腿,向曹操的將台奔去。


    曹操已經看到了狼煙。他臉色煞白,身體顫抖,勉強抓住曹休的手臂,才沒有倒下去。


    ——


    徐晃、關羽晝夜兼程,順水而下,用兩天兩夜時間趕到魚複。


    他們沒有休息,立刻發起進攻。


    首選目標是瞿塘峽兩岸的蜀軍陣地。


    正是這些建在峽頂的蜀軍陣地擋住了吳軍水師前進,居高臨下的優勢讓他們處於不敗之地,隨便拋下一塊石頭都有可能砸得吳軍堅固的戰船沉沒,人更是無法抵擋。


    但這些陣地有一個致使的弱點,對身後的敵人防禦力有限。


    當關羽揮舞著青龍偃月刀,邁開大步,衝上山坡時,蜀軍驚呆了,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轉眼間就被關羽殺得四處奔逃,不少人慌不擇路,直接跳下了長江。


    徐晃則帶著部下衝上了北岸,橫掃蜀軍防線。


    僅僅半夜時間,徐晃、關羽就解決了瞿塘峽的蜀軍,麋芳、呂範、張燕隨即擊鼓而進,通過瞿塘峽,包圍了白帝城。


    此時,曹真剛剛趕到城中,向曹洪傳達了曹操的命令。


    聽說可以投降,曹洪如釋重負,幾乎立刻就想下令投降,卻被曹真阻止了。


    曹真是曹操身邊的近臣,又是曹操倚以重任的心腹,他清楚曹操的心思。就算要降,曹操也會堅持到子時以後,為自己留下最後一絲尊嚴。雖說吳軍包圍了白帝城,但攻破白帝城卻不是幾句話的事,白帝城城池堅固,兵精糧足,守上一天不是問題。


    曹洪覺得有理。這已經不是勝負的問題,而是麵子。在孫策的最後通諜期限內堅守陣地,以後說起來,總還能留點麵子,不會讓吳國君臣看扁了。


    曹洪決定堅守,但形勢卻不由他說了算。


    麋芳被堵在瞿塘峽外數月,呂範、張燕跋山涉水而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擔心傷亡過大,有功也難逃陛下責罰,他們早就下令強攻了。如今由徐晃、關羽接應才得以破關而入,他們都覺得很沒麵子,恨不得立刻拿下白帝城,哪裏肯給曹洪留麵子。


    麋芳用了大半天功夫,在白帝城下架起了幾具巨型拋石機,一陣操作猛如虎,數千枚鐵丸從天而降,轉眼間,白帝城頭千瘡百孔,屍體橫七豎八,血流成河。幸存的人都龜縮在城牆後麵瑟瑟發抖,沒有人還敢站在城上。


    呂範、張燕指揮步卒強行登城,一鼓得手。


    曹洪見機快,立刻下令升起準備好的白旗,舉城投降。


    在舉起白旗之前,曹洪命令烽火台發出消息,通報曹操,白帝城失守。


    ——


    曹操看完秦宓帶回來的文書,轉頭看向對麵的大樹嶺,喟然長歎。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孫伯符,你贏了。”


    秦宓長出一口氣,軟軟的坐在地上。他是真的累慘了,一句話都不想說。他拿起吳軍送他的水壺,將壺裏最後一口糖水倒進嘴裏,卻沒有立刻咽下,而是含在嘴裏,慢慢地品著,心情說不出的輕鬆。


    他不用再催促曹操。曹操身經百戰,比他更清楚將士嘩變的危險。離日落還剩下不到一刻鍾,吳軍很可能已經將抄寫好的文書送到陣前,隻等著用強弩射上來。


    一旦這些文書送到蜀軍陣地上,就算曹操想投降,事情也不由他控製了。


    對他來說,唯一的選擇就是搶在吳軍射出文書之前主動投降。


    曹操轉頭看看即將落山的夕陽,眯起眼睛,苦笑了片刻,舉起手,無力地搖了搖。


    傳令兵搖動戰旗,鼓手敲響戰鼓,發出停止交戰,就地投降的命令。


    蜀國的大纛和曹操的將旗緩緩降下,在山風中緩緩飄動。低沉的戰鼓中傳遍山穀,如同挽歌。


    近萬正在血戰的蜀軍將士愕然回望,見中軍降下戰旗,下令投降,都愣住了。


    吳軍則士氣高漲,戰鼓齊鳴,驚天動地,將蜀軍最後一絲士氣徹底壓垮。各部趁勢突進,婁圭衝得最快,奔上山坡,手中長刀直指將台上的曹操,放聲大笑。


    “孟德,別來無恙!”


    曹操下了將台,緩緩來到婁圭麵前,苦笑著拱拱手,奉上戰刀。“子伯兄,南陽一別,想不到十年之後,我們會這樣見麵,真是慚愧。”


    婁圭大笑,笑聲中充滿快意。在江陵苦熬多年,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


    不過他心裏也清楚,能夠第一個殺透蜀軍陣地,衝到曹操的麵前,這是曹操留給他這個老朋友的機會。論實力,他的部下不僅不能和朱桓、紀靈麾下的中軍相比,更不能和武猛、武衛營相比。


    “孟德,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年若是直接降了,哪會走到這步田地。”


    曹操苦笑不語。事到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


    孫策在帳中安坐,麵帶微笑。


    郭嘉、沮授坐在一旁,談笑風生。雖然戰場還沒收拾完畢,戰果還有待匯總,大戰卻已經結束,天下太平可期,終於可以休息一陣了。


    門外腳步聲響起,曹操推帳而入,在帳門口站定,環顧四周。


    他脫去了頭盔,花白的頭發有些散亂,在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很是刺眼。但他的神情卻很平靜,看不出太多的沮喪,顧盼之間,不失雄豪。許褚、典韋站在他的身後,不像是押送他,倒像是保護他。


    許褚、典韋向孫策行了一禮,將曹操的頭盔和佩刀、印綬交給迎上來的孫捷,悄悄地退了出去。


    孫捷轉身,將頭盔和佩刀放在孫策麵前的案上。


    孫策拿起佩刀看了一眼,又瞥了曹操一眼,笑了,指指準備好的空位。“放心坐吧,我這兒既沒有伏弩,也沒有刀斧手。”


    曹操也笑了,從容入座。


    曹彰站在一旁,眼神複雜地看著曹操。他知道這是他的父親,可是十多年沒見,他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甚至記不清曹操的相貌。


    曹操斜睨著他,笑罵道:“豎子,看到乃公也不知道行禮,這是學的誰家規矩?過來,為乃公斟酒。”


    曹彰的臉頰抽了抽,卻還是走上前,拿起案上的酒杯,為曹操倒了一杯酒。曹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好酒!”


    郭嘉搖搖羽扇,冷笑道:“身為降虜,在陛下麵前呼三喝四,你還有臉說兒子不懂規矩?”


    曹操讓曹彰又斟了一杯酒,對郭嘉示意。“郭公則(郭圖)安在?”


    郭嘉語滯。不管怎麽說,郭圖是他的長輩,曹操與郭圖平輩相交,他對曹操無禮,禦前爭吵,會讓人詬病郭家的教養,更會讓人覺得孫策馭下無方。


    “尚好,在陽翟遊山玩水,安享富貴。”郭嘉忍著不快,怏怏答道。


    見郭嘉受挫,孫策擺擺手。“南陽一別,至今十三年有餘,曹公雖再敗,神采依舊,可喜可賀。”孫策故意將“再敗”二字說得重些,笑盈盈地看著曹操。“隻是錯過了兒女成長,未免可惜。好在接下來有的是時間,大可一一補償,就算想和郭公則、何伯求等老友盤桓,也是沒問題的。”


    曹操老臉微紅,瞅了一眼神情糾結的曹昂,心中不免失落。他暗自歎了一口氣,欠身道:“操不自量力,與陛下為敵,罪在不赦,咎由自取,怨不得人。隻是妻兒蒙陛下照顧甚周,感激不盡。”


    “戰場上的事,戰場上了。以家人為質,君子不為。不過,有一件事,要事先提醒曹公。”


    “請陛下明示。”


    “丁氏對曹公休妻一事耿耿於懷,你返鄉之後,怕是會有些麻煩。”


    曹操啞然,神情尷尬。他與丁夫人成親,本來氣勢上就弱了一成,如今又成了降虜,今後遇到丁氏隻怕是躲著走。偏偏又是鄉黨,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還有一件事。”孫策轉身對郭嘉使了個眼色。郭嘉點頭,斜睨著曹操。“剛剛收到消息,在吳夫人兄妹與天師道的配合下,伏壽母子被廖立、劉巴聯手救出,正在趕往這裏。另外,吳夫人提出和離,與你斷絕關係。”


    曹操麵紅耳赤,惱羞成怒,卻又不敢發作,隻好強作鎮靜,訕訕地笑了兩聲。


    見曹操氣勢弱了,孫策沒有再糾纏,命人依次傳俘虜入帳。


    第一批進來的是張任、黃權、狐篤。


    三人有點狼狽,不僅被除去了頭盔,解除了武器,就連戰甲、戰袍都被扒掉了,隻剩下一身單衣,凍得臉色發青。苦戰一天,他們的模樣都好不到哪兒去,滿臉血汙,渾身泥垢,狼狽得很。


    見曹操衣甲整齊地坐在一旁喝著酒,他們既有些詫異,又生出幾分希望。既然孫策能對曹操以禮相待,想來也不會太為難他們。三人上前,自報姓名,躬身請罪。


    孫策掃了他們三人一眼。“三位都是閬中人?”


    張任拱手道:“罪臣是蜀郡人。”


    孫策哦了一聲,又道:“那你聽過閬中推行新政的事嗎?”


    張任有些茫然。“不太清楚。”


    “你們呢?”孫策轉向黃權、狐篤。


    黃權、狐篤也搖了搖頭。他們這幾個月一直在摩天嶺作戰,根本沒有收到家裏的消息。


    孫策轉頭看看曹操,笑了一聲。“怪不得你們頑抗至今,原來是被人蒙蔽了。那你們聽秦子勅說過荊楚的新政推行嗎?”


    “聽說了一些,隻是當時不知真假。”


    “現在呢?”


    “現在……”三人麵麵相覷,無可奈何地說道:“信了。”


    “既然信了,那就下去吧。先在俘虜營休息幾日,然後再作計較。可惜了,三位都是難得的將才,如果早幾日歸降,不失將校之職。好在三位年輕,就算從士伍做起,將來也能掙一份前程。如果不願意從軍,也無妨,可以回家務農。如今益州平定,天下太平,耕讀傳家一樣能謀生。”


    一聽說要從士伍做起,或者幹脆回家務農,張任三人大失所望。不過他們也清楚,到了這一步,他們沒有什麽資格講條件,孫策沒有殺他們就是最大的恩德。他們看向曹操,希望曹操能為他們說句話。既然曹操能為座上賓,這點麵子總是有的。


    曹操心裏發苦。孫策這是故意的,從此之後,益州他是不能來了,否則會被益州人撕成碎片。就算他此刻為張任等人說情,孫策也不會給他麵子,說不定又會生出其他事端來,甚至有可能找個理由殺了他們。


    想在俘虜營裏結果幾個人太容易了。


    他隻能沉默不語。這些都是益州年輕一輩的精英,他不能毀了他們。


    見曹操不說話,張任三人長歎一聲,決然地轉身離去。


    一批又一批的蜀國降將、降臣入帳,孫策簡單的問一下姓名、官職,然後便讓他們去俘虜營休息,除了秦宓之外,沒有給任何人安排職務。


    當初支持曹操的人無一例外,除了能夠保住性命,一無所有。


    家族的產業、個人的前程、尊嚴,全沒了。


    他們對曹操恨之入骨。為了支持曹操,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如今曹操為座上賓,他們為階下囚,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操坐在一旁,被一道道飽含怨恨的目光一遍遍的掃射,隻覺得渾身發冷,體無完膚。


    接見結束,曹操喝完了一壺酒,出了一身冷汗,說不出的疲憊,仿佛又老了十歲。


    這時,帳外響起清脆的銅鑼聲,有人大聲報更。


    “大吳九年,元旦,子時,天下太平——”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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