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分撥去丞相府和安國公府拿人的時候,長公主已經到了壽安宮。


    太後像是一早料到她會來,早在正殿裏等著了。


    見到長公主,太後將手中的茶盞擱在小幾上,“哀家還以為出了這麽大的事兒,芳華和駙馬能一力扛下來。”


    長公主往旁邊一坐,自打被抓回來以後,她在太後跟前還是頭一回如此冷靜,“母後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晏清在寧州開煤礦釀下滔天大禍的事兒?”


    進皇城的路上,她回想起之前有一回入宮,太後說了一句話。


    ——要不是哀家替他瞞著,他做過的事一旦暴露出來,抄了你們全家都不夠的!


    那個時候她正在氣頭上,以為是太後故意危言聳聽。


    到了如今,細思極恐。


    然而大錯已鑄,八十多條人命,饒是她手段再了得,也無力回天。


    太後望向她的眼神有些似笑非笑,“你希望哀家怎麽回答?回答不知情?你會說沒有哀家在背後支持,他一個孩子辦不成那種事,回答知情,你待會兒又得跟哀家吵一架。芳華,你若是專程來看望哀家,哀家打心眼兒裏高興,可你若是來吵架,那完全沒必要,畢竟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想辦法救兒子,不是麽?”


    見長公主低垂著頭不吭聲,太後又道:“他帶了幾個人去寧州私開煤礦的事兒,哀家是事後才知道的,要真想借此機會弄死他,不會等到現如今才突然爆出來。”


    太後說完,再看向長公主時,發現她腳邊的地板上,落了幾滴淚珠子。


    發現女兒在哭,太後所有的強勢一瞬間收斂起來,忽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芳華,你……”


    她這個女兒的性子完全隨了她,從小到大都太要強了。


    哪怕當初親眼見到陸行舟“娶”蘇儀,她回宮以後也隻是不吃不喝坐著發呆,何曾像現在這般卸下滿身的刺像個小女兒一樣痛哭流涕?


    今兒個突然這樣,她這個當娘的看了並不覺得痛快,隻覺得心裏說不出的堵。


    秋嬤嬤遞了帕子過去,“長公主,您擦擦。”


    長公主接過帕子,卻隻是攥在手裏。


    太後沒再說話,安靜喝著茶,時不時地拿眼睛瞧她。


    正殿了沉寂了將近一炷香的工夫,長公主才站起身,走到太後跟前,撲通一聲跪下,重重磕了個響頭。


    額頭碰在地板上的聲音,讓人聽著都覺得疼,太後心下不忍,“芳華,你這是做什麽?”


    長公主的聲音帶著哭過之後的沙啞,“是我錯,當年不該不顧母後的反對非要和意中人在一起。”


    說著,再俯身,額頭又一次重重碰在冰冷的地板上,起身,眼神空洞,“是我錯,未婚先孕之後不該不聽母後的安排把孩子拿掉,反而固執地逃到寧州碰上了另外一個男人。”


    這話聽得秋嬤嬤臉色大變,忙自動退出去把周遭的下人全部遣走,再回頭替太後母女關上門,自己守在外麵,以防隔牆有耳。


    眼下偌大的壽安宮正殿裏,隻有仁懿太後和長公主趙尋音二人,


    一人高高坐著,眉心緊蹙。


    一人跪得筆直,滿臉悔意。


    沒等太後開口說句話,長公主又一個響頭磕下去,熱淚滾滾而下,“是我錯,懷著那個男人的孩子回到京城嫁給陸行舟,從此把自己禁錮在走不出的矛盾自責裏,忽略了枕邊人的關心,以至於冷落他十餘載。”


    太後麵上的表情已經不足以形容她內心的震撼,“你說陸晏清不是陸家的子嗣?”


    那她這麽多年,豈不是報複錯了人?!


    長公主恍若未聞,繼續磕頭,直起身的時候,額頭上明顯有了淤青,“是我錯,不該把精力都花在記恨母後和皇兄上,以致疏於管教兒子,讓他走到今天這一步。”


    “咚咚咚——”


    接連幾個響頭再磕下來,長公主的額頭已經破了,血珠子順著臉頰流下,與淚水混合,她似乎已經麻木,毫無知覺。


    太後從未見過她如此狼狽。


    “芳華……”


    “娘,女兒知錯了。”


    最後這一聲,喊得撕心裂肺,她看向太後,眼淚怎麽都止不住。


    喊得太後的喉嚨一下子像是被誰掐住,又緊又疼。


    “晏清是女兒親生,子不教,母之過。他能有今天,全都怨女兒自私,他要有個三長兩短,便是逼著女兒去死。”


    太後閉了閉眼,心揪著疼,“芳華,你這是何苦。”


    “隻要能留他一條性命,女兒甘願自請廢黜封號,貶為庶人,從此再不做這天之驕女,再不踏足皇城半步,再不處處與娘為敵。”


    太後眼圈泛著紅,緩了許久才發出聲音,“你這麽做,是在挖哀家的心。”


    長公主聲淚俱下,“作為人妻,我當年沒能堅持對陸行舟的信任,懷著別人的孩子回來嫁給他,是為不忠;作為女兒,我這些年來處處忤逆生母意氣用事,是為不孝;作為人母,我疏於對兒子的管教,把過錯推到別人身上,是為不仁;作為大楚公主,我自私自利,沒有一天盡到公主的責任,是為不義。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趙尋音,不配再擁有公主封號,不配再做皇家人,我甚至,都不配再活下去。可我一旦尋死,生母白養我一場,丈夫白等我多年,兒子白白沒了娘。辜負所有人,又是大罪一樁。”


    說到最後,她已是泣不成聲,伏跪在地上,已經血跡斑斑的額頭著地,“還請母後允準,褫奪兒臣封號,從皇家玉牒除名,從今後,女兒隨母姓梅,趙姓皇室中,再無趙尋音此人。”


    太後緊緊抿著唇,半晌沒說一句話。


    她就這麽個女兒,原本該當成掌上珠千疼萬寵,可女兒偏偏看上了陸家小子。


    那時候,她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一心隻想著複仇,把自己對那個老匹夫的恨全都發泄到他的兒孫身上。漸漸地,與女兒離心離德,然後把重心偏向兒子。


    為了幫兒子集權,她甚至不惜把已經為人妻的女兒抓回來再嫁。


    原以為,母女倆這輩子隻能相互怨恨到頭,可她怎麽都沒想到,女兒有一日會因為那個孩子自請廢黜封號,自請逐出皇族。


    可是撇開這層束縛人的身份,芳華是她身上落下來的一塊肉,是她親手抱長大的女兒,如今女兒落到這般田地,她這個生母怎麽可能無動於衷?


    “娘,算女兒求您了。”


    長公主還在磕頭,額頭上沒來得及結痂的傷口再次滲出血來。


    太後攥緊寬袖中的手指,指甲掐破掌心皮肉,卻不及她此時心痛的十之一二。


    到底,她還是舍不得放女兒走,“哀家已經不管事,做不得主。”


    長公主伏跪在地上的身軀輕輕顫了顫。


    ——


    程飛和蘇堯均已經被捉拿到金殿。


    一眼瞅見陸晏清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二人齊齊哆嗦了一下。


    知道這不是一般場合,急忙跪地給皇帝行大禮。


    光熹帝沒給陸晏清開口的機會,直接看向錦衣衛指揮使,“有沒有提前審問?”


    指揮使頷首,稟道:“微臣已經仔細盤問過,四年前立夏那個月,程飛外出打獵,蘇堯均南下走親戚,並沒有陪小侯爺出去玩過。”


    陸晏清聞言,猛地看向程飛和蘇堯均,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圈,逐漸變得陰冷,“好,很好!當年出主意的是你們,如今大禍臨頭,撇下我不管自己逃命的也是你們,有能耐,最好別讓我活著走出金鑾殿,否則我活剮了你們倆!”


    蘇堯均一臉茫然地看向陸晏清,“小侯爺,您在說什麽啊,我一點兒都聽不懂。”


    “裝傻是吧?”若非被繩子捆綁住,陸晏清真想衝過去給他一腳。


    蘇堯均稍稍偏開頭,不敢再正視陸晏清,而同時,大伯父蘇丞相投來的陰鷙眼神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程飛頭一次麵對這麽大的陣仗,已經嚇得麵無血色,顫著唇說不出話來,身子抖得厲害。


    光熹帝看向陸晏清,“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陸晏清怒咬著牙,“如果你們查不出程飛和蘇堯均四年前立夏的時候跟我在一塊兒,那就說明證據不足,案子不成立!”


    蘇相聽黑了臉,“小侯爺休要血口噴人,堯均是蘇家少爺,怎麽可能跟你攪和在一塊兒?”


    陸晏清冷笑,“蘇家少爺怎麽了,就不是人了?”


    “你!”


    “皇上,微臣還是那句話,如果此案隻有我一個人是被告,那便是敲登聞鼓的人蓄意陷害,微臣不認這個罪!”


    陸晏清語氣決絕,不把蘇家拖下水不罷休。


    光熹帝讓人把敲登聞鼓的男子傳進來。


    對方是個穿著樸素的平頭百姓,頭一回麵聖,嚇得路都走不穩。


    等行完禮,人已經虛了。


    光熹帝問他,“既然是你親自敲的登聞鼓,那麽想必你手裏有十足的證據了?”


    男子一個勁點頭,說話磕磕巴巴,“回、回皇上,小民祖籍寧州,正是因為四年前的礦難死了親爹和親哥哥,無奈之下才會北上討生活,當年礦山發生的事,小民一清二楚。”


    “那麽,你是怎麽拿到證據的?又如何確定煤礦背後的主人隻有一個陸小侯爺?”


    “小民……”


    男子說話的時候,眼尾不停地去瞟蘇相。


    蘇相額角突突,麵色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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