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次煤礦案一樣,溫婉沒有直接以宋娘子的形象出現,喬裝打扮成了宋巍的小跟班。


    宋巍是翰林官,又是隔三差五就得去給皇帝讀書講經的侍讀侍講,因此哪怕是外出辦案,他也不能不讀書。


    他要讀書,就得帶書,要帶書,就得有書童幫著背書簍。


    溫婉的職責,就是幫大人背個小書簍,書簍裏麵,放著筆墨和書本。


    其實隻是裝裝樣子,為了不累到她,宋巍並沒帶多少書。


    天剛亮,便有日頭破雲而出,金燦燦的光灑滿整個綠意盎然的初夏。


    是個日光爽朗的大晴天。


    兩夥人在西城門匯合的時候,蘇相一雙鷹眼往溫婉身上瞟了瞟,“你就帶他?”


    宋巍莞爾,“下官府上並無護衛,這一路上的安危,恐怕得仰仗相爺了。”


    言外之意,這一路上要出了點什麽事,全賴相爺的人保護不力。


    蘇相輕哼一聲,拂袖上馬車。


    宋巍低笑,轉頭對溫婉道:“走吧!”


    上了馬車,溫婉把書簍放下來,終於能鬆口氣。


    宋巍問她,“怕不怕?”


    溫婉抬眸看向男人,秀眉稍稍往上挑,“該害怕的,難道不是大人您?”


    宋巍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兩下,低眉斂目。


    溫婉感受著他掌心的暖意,忽然開口問:“倘若這次為大哥大嫂報了仇,相公的心結便能解開了嗎?”


    他隻回答了六個字:“人死不能複生。”


    溫婉沒從他麵上看出什麽情緒來,不過她覺得,相公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心如刀割。


    車廂內有片刻的沉寂,溫婉慢慢抽回手,抱過書簍,從最底層拿出個話本子來,一邊翻一邊說:“這上麵的小故事寫得可精彩了,要不,我給大人講一個?”


    她這樣一本正經把自己當成書童的樣子,看得宋巍不禁失笑,點點頭,“好。”


    溫婉翻開自己最近看到的那個小故事,很認真地講起來。


    講故事的時候,她的一雙眼睛專注於話本,宋巍浸染了溫柔的視線落在她白淨細膩的側臉上,唇角再次浮現笑意。


    溫婉講完故事,察覺到男人的凝視,臉頰有些燙,啪一下合上話本,輕咳一聲,問他,“聽完了嗎?”


    宋巍順勢輕嗯一聲。


    溫婉道:“那我要考你的,先前那個故事裏,書生最後的結局如何了?”


    宋巍:“……”


    難得看到他在自己跟前吃癟,溫婉輕哼,“聽故事的時候不認真,大人在想什麽?”


    宋巍反問:“你那個故事裏麵有書生?”


    “怎、怎麽沒有了?我說的明明是個書生和富家小姐的故事。”


    因為心虛,她一麵說,一麵把話本子合上,不想讓他發現。


    宋巍慢條斯理地從溫婉手中將話本接過去,準確無誤地翻到了她剛才講故事的那一頁,然後攤開到她麵前。


    這則故事講的不是書生和富家千金,而是一名叫範虎的獵戶,他的生父擔柴去賣,中途被人殺害,他為了報仇,把殺人凶手給殺了,然後去自首,地方官府不知道該怎麽判,於是案子層層往上,報到了當時的帝王跟前。


    原本殺人者償命,自古以來天經地義,可是曆朝曆代,從天家到尋常百姓家,都在推崇孝道。


    範虎為父報仇是行孝,一旦按照“殺人者償命”的標準處決了範虎,勢必會讓天下孝子寒心,可如果不處決,他確實是殺了人。


    帝王為了這件案子,相當頭疼。


    話本上,並未給出最後的結局。


    被拆穿謊言的尷尬沒持續多久,溫婉望向宋巍,“如果這件案子讓大人接手,大人會如何判?”


    宋巍斟酌片刻,“殺人償命與孝大於天碰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溫婉忽然想到什麽,“那如果是當年的礦難親眷殺了陸晏清和程飛他們幾個報仇呢?也是活罪難逃?”


    宋巍坐端正了些,拿出教學生的肅穆派頭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倘若不予責罰,默認能依著‘行孝’而隨意殺人複仇,那麽整個國家的百姓都要亂套了。”


    溫婉又問,“當年大哥大嫂沒了的時候,相公想沒想過親手殺了那些劫匪?”


    宋巍沉默,他自然是想過的,不僅想過,還自己去了,隻是沒料到半路會殺出個何玉梅來,因為防備不及,挨了她一刀,傷得不算太重,但終歸是在柔軟的腰腹上,當時又是血流不止,不得不及時就醫。


    他的“複仇行動”就這麽被終止了。


    宋巍想,如果當年何玉梅沒有殺出來,等自己找到那夥劫匪的巢穴,沒準會因為一時之氣跟他們拚命。


    溫婉把話本收回去,手指輕輕按在他腰腹上受過傷的位置,聲音放輕,“相公,其實在寧州那會兒,婆婆就什麽都告訴我了,你這道疤痕,並非意外傷到。”


    宋巍沒說話,隻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狹長的眼眸內,是一望無際的深邃。


    “我知道你放不下兄嫂的死,十多年來一直想為他們報仇。”溫婉抬起頭來,平視著他,“跟你說這個故事,就是不想你看到凶手的時候做出什麽衝動之舉來。”


    回想著男人給的回答,她又覺得欣慰,彎起唇角,“好在,相公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相公,冷靜自持,不會輕易衝動行事。”


    宋巍問:“你費盡心思在書簍裏藏話本子,就是打算給我講這個故事?”


    “當然不是!”


    溫婉耳根紅了紅,撇開眼,急著解釋,“我隻是想著坐在車上的時間太無聊,拿了話本子來解悶而已。”


    宋巍敲她腦袋,眼底染笑,“主人家都沒允許,你個小小書童竟敢藏私,該當何罪?”


    溫婉捂著被敲疼的腦袋,嘴裏嘀咕,“學堂裏的先生都沒這麽罰過我。”


    說完,又威脅他:“書童怎麽了?關鍵時刻,大人不還得靠我保命嗎?”


    一麵說,一麵將腦袋湊過去,“喏,快給揉揉,否則不做你護身符了,我看你倒黴的時候找誰去。”


    宋巍眼尾笑痕加深,伸出手輕輕給她揉。


    很舒服的力道,讓溫婉有些犯困,最後幹脆靠在他懷裏睡過去。


    ——


    為了剿匪,光熹帝給蘇相撥了三千精兵,傍晚時分到達第一個驛站。


    晚上吃飯的時候,蘇相和宋巍一張桌。


    飯菜上來,溫婉及時拿出銀針在幾個盤子裏戳了戳,確定沒毒才又收回去。


    蘇相臉有些黑,瞪向宋巍,“怎麽著,還怕本相投毒?”


    宋巍道:“我剛入官場,得罪太多人,出門在外,吃食裏被人投毒是常有的事,至於會不會是相爺,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蘇相:“……”突然有些後悔剛才沒弄點銀針試不出來的毒讓人加進去,毒死這小王八蛋!


    宋巍全然不顧蘇相的眼神,自顧自地吃著。


    溫婉一直候在旁邊,等兩位大人起身才跟著回房。


    宋巍讓驛站的人另外送了吃食來。


    沒有蘇相在場,溫婉不必再裝模作樣,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


    收了碗筷,見宋巍坐在書桌前看黑風山那一帶的地圖,問他,“有沒有什麽具體的剿匪計劃?”


    宋巍頷首,“我自己倒是有些想法,不過猜也知道蘇相肯定不會聽我的。”


    “那他要是剿匪不成功怎麽辦?”


    蘇相畢竟是文官,要不是他想戴罪立功,皇帝怎麽可能派他來?


    “放心吧!”宋巍道:“就算不是為了戴罪立功,有我在場,蘇相他為了爭口氣,也一定會想辦法剿滅這夥山匪的。”


    蘇相自己肯定不懂如何剿匪,所以他帶了兩位軍師,有人出謀劃策,宋巍樂得清閑,到時候既能大仇得報,又能跟著蘇相撿個剿匪功勞。


    蘇相顯然不想讓自己掙來的功勞白白落在宋巍頭上,可他又不能直接殺了宋巍。


    畢竟是跟著他出來辦案的,宋巍死了,傻子都能想到是他動的手。


    於是蘇相決定,給宋巍和他的書童吹點迷煙,讓他們好好睡上一天一夜,隻要趕不上大部隊,趕不到寧州剿匪,到時候就算有天大的功勞,也跟宋巍無關。


    後半夜的時候,的確有人往宋巍房間裏吹迷煙,藥量還挺大。


    隻不過因為天色暗,吹迷煙的人並未發現床榻上拱起來的一團隻是因為被子下放了枕頭。


    一想到把宋巍甩脫了,蘇相精神抖擻,天還未亮就帶著三千精兵趕路,天明時分到十裏亭,蘇相吩咐人停下來休整,掀開車簾,發現亭子裏坐著倆人。


    宋巍俊顏上露出淺笑,衝馬車裏的人打招呼,“相爺,要不要過來吃個包子?”


    蘇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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