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的路程還遠,趙熙收了思緒,看著他,“宋皓。”


    宋元寶愣了一會兒才應道:“什麽事兒?”


    但凡知道他小名的,都會喊聲“元寶”,唯有趙熙,每次都是連名帶姓地冷冰冰兩個字,聽慣了小名,有時候他反應不過來趙熙喊的是自己。


    身為一名合格皇子,趙熙是個心思和嗅覺都相當敏銳的人,“你方才給我介紹了宋司丞的平生事跡,為何獨獨沒聽到關於你生母的部分?”


    其實剛開始,宋元寶張口就喊“我娘”,趙熙一直以為他說的便是生母,直到他提起進寶,趙熙才反應過來是後娘。


    宋元寶問他,“什麽時候殿下也對旁人的事兒那麽感興趣了?”


    趙熙神情不變,“隻是想糾正你說話前後邏輯不通的毛病。”


    宋元寶也發現自己說的話漏洞百出,垂下眼皮,“我剛出生沒多久,生母就不在了,見都沒見過,你讓我從何說起?”


    趙熙了然,不再多問,伸手從側壁的暗格裏取出一個黑釉小壇遞給他。


    宋元寶怔怔看著趙熙,麵上是驚愕的表情,“這是……酒?”


    印象中,趙熙酒量雖好,可即便是在盛宴場合,也絕不貪杯,入宮兩年,宋元寶從未見趙熙喝醉過,足見趙熙對於自我的規束有多嚴格。


    那麽,他怎麽會在馬車裏藏酒?


    不等宋元寶多想,趙熙道:“不要我便收回了。”


    “不是……”宋元寶腦袋嗡嗡,比喝醉還暈,“你不怕我一會兒喝多了吐你一身?”


    一麵說,一麵伸手接過酒壇,順手打開湊到鼻端嗅了嗅,歎道:“好酒!”


    瞄了瞄趙熙的神情,宋元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口。


    他想學著江湖上灑脫張揚的俠士們成甕吃酒大快朵頤,然而酒量擺在那兒,到玉堂宮時已經醉得六親不認,好在這次有進步,沒吐。


    三寶公公及時扶著他回側殿休息,之後回到正殿複命,“殿下先前在宴賓樓都不讓宋少爺喝酒,怎麽馬車上反而給他喝了這麽多?”


    趙熙道:“坊間有句話,叫一醉解千愁。”


    “哎喲,那都是不靠譜兒的。”三寶公公道:“喝得再多,終歸要醒來麵對現實,哪來的解千愁,喝酒誤事兒啊!”


    趙熙點點頭,“那便等他醒來再說。”


    ——


    餞別宴之後,薛銀歡姐弟回府收拾東西,行程定在兩日後。


    往昔再如何不睦,如今都要走了,薛銀歡作為孫女,合該去祖父跟前道個別。


    薛尚書坐在藤木搖椅上,一雙老眼幽幽暗暗,瞅著跪在他麵前的薛銀歡,“你真的想好了要去江南?”


    薛銀歡眼神裏沒有猶豫,“承蒙祖父照拂這麽些年,是孫女不孝。”


    “你是不孝。”薛尚書冷哼,“身為尚書府嫡女,卻沒個嫡女該有的樣子,當初入宮那事兒,我沒阻攔你嗎?是你自己執意要答應的,如今雲氏橫插一腳,非要把你從薛家剝離出去,你又一聲不吭地跟大皇子解除婚約,到底是真不想做皇子側妃,還是想借機報複薛家,隻有你自個兒心裏清楚。”


    薛銀歡低著頭,不管薛尚書說什麽,她都沒還嘴。


    薛雲兩家的恩怨,她聽姑母提起過,深知祖父因為小姑的死把怒意遷到了她和阿炎身上。


    她爹對她娘其實是有感情的,隻是迫於她祖父母的施壓,不得不故意疏遠她娘,就連她娘死後都隻敢暗中照拂她。


    薛銀歡不止一次地想過,倘若祖父對自己再多些關照,讓她覺得在這個家還有個依靠,那她當初一定不會在別無選擇之下同意去給趙熙做妾。


    她會這麽做,不是沒有原因的。


    可這些委屈,她沒地方訴,因為深知薛雲兩家有一筆無法單純用對錯來衡量的恩怨,她沒辦法讓祖父對雲氏和自己改觀,當下便隻乖乖跪著聽訓。


    不管他說她出爾反爾敗壞家族名聲也好,還是說她因著她娘的死借機報複也罷,她都默認。


    薛尚書罵了半天,見薛銀歡一聲不吭,他皺皺眉,讓她出去。


    薛銀歡暗暗鬆口氣,出了安和院之後沒有急著回房,而是讓貼身婢女備車,她要入宮一趟跟姑母道別,順便把出入宮禁的腰牌給還回去。


    ……


    鹹福宮。


    慶妃剛從重華殿禮佛回來,就聽聞一等宮女白芷說三姑娘來了。


    慶妃想到近幾日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退親事件,眉頭皺了皺,“她怎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


    眼下這當口不管走到哪,都能聽到宮人太監對大皇子和薛家三姑娘這樁親事的議論。


    下人奴才都是趨炎附勢的,自然不會也不敢妄議大皇子半分不是。


    於是過錯的一方就落到了薛銀歡頭上,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大皇子生母齊貴妃得知親事退了,這幾日走到哪臉上都掛著笑,明明是解除婚約,樂得跟她兒子娶了個什麽天仙公主似的。


    對此,慶妃隻能幹巴巴看著,心裏也在為侄女兒著急。


    繃緊了臉,慶妃道:“去把她請進來。”


    一刻鍾以後,薛銀歡站在鹹福宮薔薇軒內。


    慶妃向來疼愛這個侄女,她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沒有一上來就不分青紅皂白責罵她的不是,而是低聲問:“歡兒,你入宮來做什麽?”


    她難道不知道,這種時候入宮,會被誤認為死乞白賴,都被大皇子退親了還巴巴地送上門來倒貼。


    薛銀歡福身行了一禮,“姑母,我是來辭行的。”


    “什麽?辭行?你要去哪?”


    慶妃有些懵。


    “我要尾隨舅舅回江南,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有機會再入宮陪姑母了。”


    慶妃聽得臉色一變,“你這都十五歲的大姑娘了,怎麽還跟著你舅舅去江南?是不是你祖父讓你去避避風頭?”


    薛銀歡猶豫了一下,頷首,“對,因為解除婚約的事兒,如今坊間對我議論頗多,祖父的意思,讓我先去江南待上一陣子,等事情淡下去再說。”


    慶妃虛驚一場,拍拍她手背,“那你祖父這麽做是沒錯的,你且放心去,等到了那邊,咱們姑侄再倆書信聯係。”


    “好。”薛銀歡點點頭。


    慶妃想到雲六郎來京城的事兒,又問她,“你祖父這幾日,對你舅舅態度如何?”


    “也就那樣吧,不冷不熱的,還算過得去。”


    在這件事上,薛銀歡沒辦法撒謊。


    慶妃感慨,“那也是沒辦法的,就算你小姑生前再有多大的錯,那始終是條人命,就這麽沒了,擱誰身上能痛快?”


    薛銀歡道:“我明白。”


    慶妃留了薛銀歡在宮裏用午膳,又挑了不少脂粉釵簪送給她。


    薛銀歡瞅了眼妝奩盒裏琳琅滿目的珠寶首飾,驚呆了,“姑母怎麽有這麽多好東西?”


    以前她來的時候,姑母別說首飾,就連平時給下人們的打發都有些捉襟見肘。


    “全是皇上賜的。”慶妃笑道:“我一向素淨慣了,非重要場合都不喜歡佩戴,就一直把它們擱在這裏頭。”


    薛銀歡拿著垂珠番蓮釵的手一鬆,“那我不能要,姑母盼了多久才盼來皇上的寵愛,這些東西,您該好好留著。”


    慶妃揮手屏退宮女,悄聲跟她道:“隻要我能順利把孩子生下來,往後皇上給的賞賜能少麽?”


    薛銀歡聞言,狠狠倒吸口氣,“姑母您……懷上了?”


    “大概是你爹在天有靈保佑薛家保佑我。”慶妃道:“才兩個多月,還沒坐穩胎像,我沒對外宣揚,想著滿三月再告訴皇上。”


    薛銀歡想到一個宮住著的齊貴妃是個不好相與的,頓時比慶妃還緊張,“姑母,那您素日裏要格外注意才行啊,貴妃娘娘那邊,能不去就不去吧,免得被她看出點兒什麽來。”


    慶妃道:“除了請安,其他時候她也不樂意見到我,我倒是樂得清靜。”


    即便如此,薛銀歡還是一顆心高懸著,“聽聞當初的端妃娘娘懷了身子,皇上特地以養病為由送她出宮養胎,您何不早日告訴皇上,讓他給您想想辦法呢?”


    慶妃嗔道:“你傻了不成?我能跟當年的端妃比嗎?即便她被貶為端嬪,那仍舊是皇上的心尖人兒,我不過是托了你父親的福得幾分聖寵罷了。”


    “可您懷的是皇嗣……”


    薛銀歡話還沒說完,外頭突然傳來齊貴妃的聲音,“慶妃不是身子不爽利麽?怎麽你們一個個地站在外頭,也不進去伺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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