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淩晨三點,蕭劍揚才回到旅館。


    給他開門的是林鷗,她還沒有睡呢。看到他麵色蒼白,失魂落魄的回來,她並沒有問為什麽,就連那絲發自心底的憐憫也小心的隱藏在眸底之下,輕聲說:“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還淋得跟個落湯雞似的?天都快亮了……我給你準備了驅寒的薑湯,趕緊喝一碗去去身上的寒氣,然後去洗個澡,換一身幹淨的衣服,可別生病了……”


    蕭劍揚麵無表情,聲音沙啞:“是你一直跟在我身後,幫我收拾殘局?”


    林鷗坦率的承認:“是的,我和伏兵一直跟在你身後,這是總教官吩咐的。”


    蕭劍揚說:“謝了。”沒有再說什麽,連薑湯都沒有喝,徑直走進浴室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蒙頭大睡。


    林鷗歎了口氣,也回自己的房間,關燈睡覺。她的話不多,現在就更少了————現在怎麽看都不像適合刨根問底,再說了,她一直跟在蕭劍揚後麵,大致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除了同情,她什麽都做不了……甚至就連這點同情也要小心的隱藏在心底,這個倔強的家夥,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蕭劍揚蒙著被子呼呼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十點鍾都沒起床,至於他是不是真的睡得這麽踏實,恐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伏兵幾次想去叫他,都讓林鷹給製止了。


    “讓他好好靜一靜吧……小鷗,去辦理機票改簽手續,今天我們恐怕回不了昆明了。”林鷹說。


    林鷗指指蕭劍揚房間緊閉的房門:“就讓他不吃不喝的躺在那裏啊?”


    林鷹說:“先讓他靜一靜,誰都別去打擾他。”


    話還沒說完,房間的門就打開了,蕭劍揚背著一個軍用背包走了出來。他眼裏的血絲已經消退了,不再紅得那麽嚇人,隻是臉色卻蒼白得嚇人,打入吸血鬼的城堡裏當臥底毫無壓力。他的腰杆依然挺得直如標槍,似乎沒有什麽能將他擊倒,但稍稍懂點心理學的人都看得出現在的他已經脆弱到了極點……不,那不是脆弱,那是把整顆心都給封閉了,這一點從他那漠然的眼神就能看得出來。他的聲音仍然沙啞:“教官,我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


    曹小強有些驚駭的撲過去抓住他的肩膀,叫:“你這是怎麽了?怎麽跟被抽走了靈魂似的?快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蕭劍揚沒有反應,隻是望定林鷹,重複:“教官,我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


    林鷹推開曹小強,盯著蕭劍揚,冷峻的目光中帶著一絲惋惜,一絲同情,冷冷地問:“出發?去哪裏?”


    蕭劍揚說:“回基地。”


    林鷹冷然說:“回基地?怎麽回?帶著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回去嗎?”見蕭劍揚眸底仍然沒有一絲漣漪,他有些憤怒了,一把扯下蕭劍揚的背包扔給伏兵,怒喝:“我不是你們湘西老家的趕屍人,沒有帶著一具行屍走肉趕路的習慣!我再給你一天時間,去把你的魂找回來,否則你就別回基地了,提前轉業吧!”


    蕭劍揚漠然舉手敬禮:“明白,教官。”


    林鷹暴怒:“你明白個屁!你連個屁都不明白!立即給我滾出去,把你的魂給我找回來,什麽時候找回來了,你什麽時候再回來!”


    這位一向像鋼鐵一樣冰冷、嚴峻的總教官情緒也有點失控了,因為痛心。雖然從來都不說,但蕭劍揚是他非常看好的一個兵,他的天賦,他那堪比鋼鐵的堅強意誌,都讓林鷹對他另眼相看,這麽多年來沒少給他開小灶,一心想把他培養成一名最優秀的士兵。但是現在,這名士兵連魂都沒了,他怎麽能不失望,怎麽能不痛心?一個沒了魂的士兵,單兵作戰能力再強悍又能怎麽樣?天賦再好又能怎麽樣?不過是一台殺人機器而已。所以他直接把蕭劍揚給趕了出去,讓他把魂找回來,他不能帶著一個沒了魂,心理很可能已經扭曲了的士兵回去。


    蕭劍揚慢慢走出了旅館,目送他機械性的邁動腳步離開,林鷹歎了口氣,對林鷗說:“聯係一下基地,讓他們安排一下,他恐怕要進療養院休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恢複過來了。”


    林鷗有點擔心:“他還要接受政審……”


    林鷹摞下一句:“讓政審見鬼去吧!”


    這位總教官,不是一般的護犢子,一旦決定要護住哪個,連政治部的賬都不買。


    蕭劍揚在街頭徘徊,周邊的一切在他眼裏變得非常陌生,陌生得像另一個星球的世界。以前在這座繁華無比的大都市街頭閑逛的時候他總是會驚歎不已,現在這些已經沒有辦法讓他的內心有任何觸動了。街頭的行人也詫異的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來自外星的旅客……他似乎跟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係。


    我這是要上哪去?


    我還能上哪去?


    這兩個問題一直在腦海中盤桓,糾纏著他,沒有答案。父親去世了,陳靜跟他分手了,最親的最愛的人都已經離他而去,在這座城市,不,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歇歇腳的地方了。也許戰死沙場才是他的歸宿,在剛果叢林的時候他就應該戰死,而不是拚盡全力逃出生天,背負著失去一切的痛苦活下去……隻是,老天爺為什麽要讓他活下來?就為了讓他嚐嚐這種失去一切的滋味嗎?


    有那麽一刻,他依稀看到餘振聲出現在他的麵前,也不說話,隻是朝他冷笑。他以牙還牙讓餘振聲失去了所有親人,失去了財富和地位,變成了一個最徹底的廢人,但是現在,他又能比餘振聲好過多少?


    精神恍惚之間,他來到一個電話亭,機械性的按下了趙晨菲家的電話。


    趙晨菲的聲音傳了過來,明媚溫柔:“喂,請問哪位?”


    蕭劍揚有些艱難的開口:“小媽,是我。”


    趙晨菲有些激動:“是小劍呀?你怎麽了?你這聲音……怎麽聽著就讓人心驚肉跳?”


    蕭劍揚沉默了十幾秒鍾,才說:“我馬上就要回伍了,想再看看弟弟……”


    趙晨菲說:“好,我開車去接你,你現在在哪裏?”


    他現在在哪裏?


    他捏著話筒茫然四望,大街上車流如水,廣場上人山人海,這是哪裏?


    趙晨菲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他,看到他這樣子,她大吃一驚,失聲問:“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蕭劍揚很費力的擠出一絲笑容:“沒事。”


    趙晨菲焦急地說:“有什麽心事一定要跟我說啊,不要憋在心裏,把自己給憋壞了!”


    蕭劍揚還是那句:“沒事。”


    他的嘴巴太嚴實了,趙晨菲也拿他沒辦法,隻能開車。


    現在還沒有到下班高峰時段,所以各路段大多暢通,很快就回到了家裏。


    蕭劍揚輕手輕腳的進去,看到一個年輕的小保姆正在廚房裏忙活,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大廳地板上鋪了一張席子,那個小不點正趴在一堆玩具中間咿咿呀呀的叫著,而他的姐姐學著他的樣子趴在他對麵,用腦袋輕輕頂著他那小小的腦袋,姐弟倆在玩頂牛呢。看到他進來,那個小不點揚起小臉,衝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這天真無邪的笑容讓蕭劍揚的心狠狠一顫,似乎有什麽堅硬的東西破碎開來了。


    趙晨菲看著兒子,露出溫柔的笑意,說:“他很好動,除非是睡著了,否則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但也很乖,愛笑,很少哭的,我有事外出的時候,小虹就能帶好他,照顧他的保姆都說沒見過這麽奇怪的孩子,似乎從來不會哭。”


    蕭劍揚在席子邊蹲下,小心的把這個還在跟姐姐頂牛的小不點翻過來讓他躺下,握著他一隻小手。他的手可真小,那小小的手掌連他的掌心都蓋不住,握在手裏肉乎乎的,很好玩。小家夥笑得更加開心了,胳膊亂揮,樂不可支,至於為什麽這麽開心,恐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蕭劍揚問:“他從來都不哭嗎?”


    趙晨菲說:“極少,隻有在生病打針的時候哭兩聲,不疼了馬上就不哭了……聽我媽說,他出生的時候都沒有哭過,護士差點以為是個死胎了。”


    蕭劍揚歎氣:“我出生的時候也沒有哭過,我們兄弟倆還真是一個性子啊,”輕輕抱起這個愛笑的小不點,在他紅通通的小臉蛋上親了幾下,喃喃說:“你是我的弟弟,我一定會拚盡全力保護你,讓一切傷害和病痛遠離你,讓父親的生命在你的身上延續,讓你無憂無慮的長大。你長大之後想當什麽?老師?醫生?律師?工程師?我都會一一幫你實現,隻要你健健康康的長大就行了……”


    “快點長大吧,我的弟弟……我很孤獨!”


    小家夥沒有再笑,隻是不解的看著蕭劍揚,似乎不明白為什麽這個讓他本能的感到很親近的大哥哥的眼神為什麽變得這麽憂傷,這麽……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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