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劍揚不得不打電話叫救護車,因為伊凡和安娜都悲傷過度昏迷了過去,不送醫院的話天知道會出什麽事。


    救護車呼嘯而來,將這對曾被無情地趕出了城鎮的夫婦送到赤塔最好的醫院。在那裏,伊凡和安娜都得到了最好的救治。蕭劍揚晝夜守在病床前照料著他們,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防止他們做傻事。


    在醫護人員的精心救治和照料之下,安娜很快醒了過來。不過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灰暗的東西,沒有半點神采,醒過來之後一言不發,隻是看著天花板發呆,對醫生和護士的詢問聽而不聞。隻有蕭劍揚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才會有一點反應,如果蕭劍揚不在,她就發呆,好像跟整個世界都隔絕了似的。看著她,蕭劍揚的心直顫抖,忽然發現,波琳娜死了,他還不是最悲傷的人。他隻是失去了認識五年的愛人,而她的父母卻失去了一切。


    哀大莫過於心死,安娜的心已經死了。


    一天後,伊凡也醒了過來。他神情呆滯,長時間的沉默著,神思恍惚,蕭劍揚真的很擔心他的精神狀態。本來他精神狀態就不大正常了,現在又遭到如此致命的打擊,他真的很怕他會徹底瘋掉!沒有辦法,隻能陪在床前,想盡一切辦法尋找他感興趣的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效果都很小。


    這樣一來,波琳娜的葬禮自然隻能暫時擱置了。


    彈指之間,又是兩天過去了。


    這天傍晚,蕭劍揚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當護士拿著一疊賬單過來找蕭劍揚要他把這一階段的費用結清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伊凡突然情緒失控了,劈手奪過賬單扯了個粉碎,怒吼:“要錢?一分都沒有,有也不會給你們!我的工作沒了,我的研究項目沒了,現在我連唯一的女兒都沒有了,我什麽都沒有了,你們幹脆弄死我吧!來呀,弄死我呀!”他兩眼布滿血絲,神情有幾分癲狂,嚇得護士連連後退。


    蕭劍揚死死抱住他,免得他撲上去將護士給撕了:“伊凡伯伯,你冷靜點!”


    伊凡一拳打在床上發出轟一聲大響,咆哮:“我冷靜什麽?我什麽都沒有了,他們還不停地找我要錢,叫我怎麽冷靜?還有你,你為什麽不去救她?你為什麽要眼睜睜的看著她跟敵人同歸於盡?你不是很愛她的嗎?為什麽!?”


    蕭劍揚頓時就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無力地鬆開手,跌坐在地。伊凡掙脫他的鉗製,扯下藥瓶連同輸液管一起掄向牆壁,順便一腳將護士的手推車踹翻,跟瘋了似的又打又砸,邊砸邊叫:“要錢沒有,一分錢都沒有,你們弄死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醫生和護士們嚇得四處逃竄,機靈一點的叫:“趕緊叫保安,趕緊報警!”


    保安緊急趕了過來,看到這個瘋老頭在大搞破壞,掄起橡膠棍就要打。蕭劍揚撲過去擋住,一字字說:“他砸壞的東西,我會一分不少的賠給你們,如果你們敢動他一根汗毛,我就要你們的命!”


    保安隊長想罵人,但迎著那雙發紅的眼睛,卻後背陣陣發涼,根本就罵不出來。


    而此時,伊凡卻奇跡般安靜了下來,手裏還拿著一個藥瓶卻沒有擲出去,一步步的走向電視機。


    電視正在播放晚間新聞,烽火連天的車臣出現在電視屏幕上,與之一起出現的還有波琳娜的照片,正是這照片吸引了他。


    這是開戰以來俄羅斯國家電視台第一次對車臣戰爭進行長篇幅報道,他們用了整整十五分鍾報道杜蘭山口之戰————盡管這場戰役過去已經十多天了。詳實的報道讓俄羅斯人第一次知道在車臣原來發生過一次如此慘烈的戰役,那麽多年輕的士兵倒在了那片寒冷而貧瘠的山區。原本亂哄哄的醫院慢慢安靜了下來,越來越多人聚集到電視機前,神情肅穆,觀看著相關的新聞報道。


    在報道中還播放了一段錄音,夾雜著震耳欲聾的槍炮聲,聽不大清楚,但所有人還是能從中感受到主人公的堅毅與決絕:


    “喀秋沙呼叫巨熊,巨熊,聽到請回答!”


    “巨熊收到……帕娃,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情況怎麽樣?昨晚淩晨時分部隊的彈藥已經耗盡了,我帶領第九突擊連四十多名士兵向敵軍指揮部所在的622高地發動自殺式進攻,打爛了他們的指揮部,並且吸引了大量叛軍過來支援他們的指揮官……敵軍的指揮暫時被癱瘓了,突圍的時機已經成熟,就是這些情況。”


    “很可惜,讓敵軍的指揮官跑掉了,我有機會狙殺他的,但沒有成功……旅長,馬上呼叫遠程火炮部隊,集中一切夠得到杜蘭山區的火炮對622高地實施無差別覆蓋,我懷疑敵軍的指揮官是車臣匪首杜達耶夫,絕不能讓他跑了!”


    “對622高地實施無差別炮擊?你就在那裏,你的連隊也在那裏,如果向那裏開炮,會連你一塊炸的!”


    “沒有連隊了……第九突擊連已經死光了,我是最後一個。馬上呼叫遠程炮火對這裏實施無差別覆蓋,這是除掉杜達耶夫最好的機會,一秒鍾都不要猶豫,盡快!”


    “那你怎麽辦?你還在那裏!”


    “不必考慮我,開炮就是了,快點!”


    當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伊凡失聲痛哭,安娜用被單蒙著臉,肩膀劇烈抖動,發出聲聲嗚咽。醫生、護士、保安、病人,都沉默著,每一個人眼裏都含著淚花。


    新聞報道還在繼續。總統親自發展講話,神情沉痛地說:“……杜蘭山口之戰,我們失去了一批最為優秀的戰士,俄羅斯失去了最忠誠的兒女,第九突擊連,這個讓叛軍聞風喪膽的連隊就這樣消逝在天際,不複存在了。在這裏,我提議,盡快重建第九突擊連並且作為永久番號保留,讓他們的精神代代相傳。”


    “我提議,授予第九突擊連集體英雄勳單,追授第九突擊連連長柳德米拉·波琳娜·帕夫柳琴科中尉為少校,授予俄羅斯聯邦英雄勳章,以表彰她和第九擊連英勇犧牲的精神……”


    在杜蘭山口之戰結束半個月之後,杜蘭山口這個地名終於傳遍了整個俄羅斯,幾乎所有俄羅斯人都知道了個浸透著俄羅斯傘兵鮮血的煉獄般的山口,都知道了那位身受重傷對著電台發出“向我開炮”的怒吼的女英雄。在這場戰爭中一直表現得不情不願,一心想著能不打就不打的克裏姆林宮也無法再繼續漠視前線將士的慘烈犧牲,以極高的姿態灑下了一場勳章雨,第九突擊連有一個算一個,一律連升兩級並且獲得榮譽勳章,波琳娜更是獲得了俄羅斯聯邦英雄勳章,在俄羅斯,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了。


    不知道她泉下有知,會否一笑?


    勳章很快就送到了,市長親自送來的。俄羅斯是個尚武的國度,生來就崇拜英雄,尊重英雄。俄羅斯聯邦英雄,這樣的身份,哪怕是市長之尊也不敢忽視,做足了姿態。直到現在,醫院才知道,那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原來是新晉的俄羅斯聯邦英雄勳章獲得者的父親。


    大批記者聞風而動。


    然而他們晚了一步,接過勳單後不久,恢複理智的伊凡便與妻子和蕭劍揚一起回了鄉下,為女兒舉行葬禮。


    葬禮很簡單,伊凡拒絕了市長由市政府籌辦葬禮的提議,自己親手操辦,沒有邀請任何媒體記者,隻是花錢從一個村民手裏買了一片山林,在白樺林深處挖掘墓穴,就這樣把波琳娜的骨灰,連同她的狙擊步槍瞄準鏡,以及那枚俄羅斯聯邦英雄勳章一起安葬了下去。整個墓地顯得很寒酸,蕭劍揚委婉地指出了這一點,安娜說:“一個人的時候她喜歡安靜,就讓她安安靜靜的在白樺林裏長眠,遠離塵世的喧囂吧。”


    修好墓地後,蕭劍揚往墓地周圍灑下了很多花的種子。他無法陪伴她,就讓這些花兒代他長伴在她身邊吧,以免她覺得孤單。


    灑完花種,墓碑送到了,是用百年不朽的木材製的,上麵用漢語和俄語刻著:


    未婚妻波琳娜之墓


    未婚夫蕭劍揚立。


    蕭劍揚自己動手,豎起墓碑,並且在墓碑上刻下一行字:


    痛苦如此持久,像蝸牛充滿耐心地移動;快樂如此短暫,像兔子的尾巴掠過秋天的草原。


    兩位老人把一些波琳娜生前愛吃的水果,還有烈酒擺在墓前,撫摸著墓碑,老淚縱橫。安娜說:“帕娃啊,你說想葬在白樺林裏,我們就買下了一片白樺林作為你的墓地,你還滿意嗎……你也看到了,這些事情都是那個小夥子一手操辦的,真是個難得的好小夥,脾氣好,不嗜酒,勤快能幹,把你交到他手上,我放心……隻是,你怎麽就不早一點把他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呢?你怎麽就不跟他一起回來呢?我的乖女兒,你讓媽媽眼淚都流幹了啊!”


    伊凡則拿出好幾瓶高價買來的好酒,一瓶接一瓶往地上倒,喃喃說:“我的好女兒,你上學的時候總喜歡偷我的酒喝,我總罵你,不讓你喝……現在我不會罵你了,喝吧,盡情的喝吧,不夠還有,不夠還有啊……”


    蕭劍揚淚流滿麵。在蕭凱華去世,陳靜離他而去後,他一度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冰封,感覺不到痛了,但是現在……心真的好痛,仿佛被無數把剪刀絞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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