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夜,葉城。


    林鬆屾覺得,跟風陵在一起的每一刻,對他而言都是煎熬。


    葉城曾經是北疆國的邊城,跟岩城一樣。雖然現在成為了大盛國的領地,不再有軍隊駐紮,百姓比曾經多了一些,但遠遠算不上繁華。


    林鬆屾過去幾年掌管長風鏢局,走南闖北,也曾在兩座大城,以及京城度過上元節。論熱鬧程度,葉城與那些城池相比,隻能算是冷清了。


    街上的花燈有些稀疏,樣式也不很豐富,行人不算少,但也遠不到摩肩接踵的程度。


    有不少年輕男女在這樣的節日一同出遊,偶爾的眼神交匯,在這樣的氣氛中,帶著一絲別樣的甜。


    風陵臉上一直帶著笑,或許他覺得跟林鬆屾一起看花燈很幸福很開心。


    但林鬆屾隻有一種感覺,惡心……


    不過林鬆屾的武功被風陵給廢了,為了活命,為了能夠回到青山村那個家,也為了能夠早日除掉後患,保護家人的安全,林鬆屾隻能暫時忍受風陵刻意的親近,盡量避開,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譬如去認真觀察每一盞花燈。


    度日如年是何種感覺,林鬆屾最近深有體會。


    林鬆屾告訴自己,再忍一忍,二丫妹妹一定會來救他的!


    “哥哥,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帶我去看花燈,怕我被人擄走了,一直背著我。”風陵回憶起童年往事,眼中滿是笑意。


    林鬆屾沒接話,看到旁邊攤位上有一隻小兔子花燈,兔眼睛畫得頗為靈動,讓他想起了青山村家裏養的野兔。


    “這一盞我要了。”林鬆屾對攤主說。


    “好嘞!這可是最好的一盞了,一百文,不二價!”攤主樂嗬嗬地把花燈從木架子上解了下來。


    “付錢。”林鬆屾對風陵說。因為他沒有錢。


    風陵掏出一塊碎銀子扔給攤主,麵上帶著笑:“不用找了。”


    “多謝兩位公子打賞!兩位公子一看就是親兄弟吧?感情可真好啊!不像我家那倆小子,天天打架!”攤主得了便宜,想著說兩句好聽話。


    誰知風陵一聽這話,臉色一沉:“不是!”話落從攤主手中奪那盞兔子花燈,大步往前走。


    林鬆屾皺眉,跟了上去。


    眨眼到了街尾,風陵站在那裏等著林鬆屾過去。


    林鬆屾走到風陵身旁,風陵提起那盞小兔子花燈,看著林鬆屾問:“哥哥,你喜歡這個?”


    林鬆屾微微點頭:“嗯。”


    下一刻,風陵手一鬆,花燈掉落在地上,裏麵的蠟燭倒了,燈殼開始燃燒,上麵那隻活潑靈動的“兔子”,眨眼的功夫就沒了……


    風陵卻笑起來,對林鬆屾說:“哥哥,這個做得不好看!哥哥喜歡兔子花燈,我回去親手給你做一盞!以後我跟哥哥說以前的事,哥哥千萬不要分心,不然我會很難過的!”


    林鬆屾低頭,看著地上那團火。是因為風陵在回憶童年,他沒有理會,反而想要這盞花燈,所以風陵就恨上了這盞花燈,非要把它毀掉,根本不在意林鬆屾是不是真的喜歡。因為在他的心裏,林鬆屾最好別的什麽人什麽東西都不要有興趣,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這種霸道的占有欲,曾經在他們真是兄弟的時候,林鬆屾隻是覺得有一點困擾,但彼時更多的還是認為他的弟弟依賴他。


    但是後來,林鬆屾最信任的一個屬下,不過是跟他一起喝了一頓酒,就被風陵給殺了。那個時候開始,林鬆屾就知道,風陵病了。


    中間林鬆屾死過一次,風陵也險些喪命,到了如今,他們都活得好好的,但風陵的“病”,非但沒好,反而越發嚴重了。


    林鬆屾一直都覺得風陵並不是真的愛他,隻是把他當成了一個私有物,他必須要按照風陵設定的樣子活著,跟風陵時時刻刻在一起,像小時候一樣寵著他,順著他,否則,他做什麽都不對,所有讓他分心的人或者物件,都是不該存在的……


    風陵看林鬆屾不說話,又緊張起來,來拉林鬆屾的胳膊:“哥哥,你生我氣了嗎?”


    “回去吧。”林鬆屾神色有些疲憊,轉身大步往城西走,並沒有再看風陵。


    “哥哥,我錯了。”


    “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哥哥,我一定會再給你做一盞兔子花燈,保證比那個好看!”


    “哥哥你若是喜歡兔子,我們可以養幾隻。”


    “哥哥,你不要不理我,這樣我會很難過。”


    ……


    林鬆屾聽著這些話,隻覺得腦袋裏麵嗡嗡的。童年時風陵就總是這樣跟林鬆屾說話,林鬆屾一度覺得弟弟很可愛,但是如今,他們都成年了,這對林鬆屾已經不是困擾,而是真的惡心厭煩。


    林鬆屾加快腳步在前麵走,風陵就緊跟著在後麵。


    進了別院,林鬆屾徑直回了他的住處,風陵就住在隔壁。他在林鬆屾院子門口站了好大一會兒,看到房間裏的燈熄滅了,他才轉身回去。


    風陵推開門,房間裏沒有點燈,他也沒去點,走到桌邊坐下,麵色陰沉冷鷙。


    突然察覺不對勁,風陵神色大變,剛站起來,就感覺脖子一涼!


    “陵兒,你太讓我失望了!”風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林鬆屾仿佛見了鬼一樣,聲音都變了調:“爹?!”


    “你當真以為我失憶了?”風嶸冷聲問。


    “你……姚二丫!她竟然敢騙我!”風陵咬牙切齒地說。


    “她當然敢騙你,我跟你說過的,她很聰明。”風嶸冷哼了一聲。


    “爹,你要麽就殺了我,否則我一定要跟哥哥在一起!不惜一切代價!”風陵厲聲說。


    “你到底是有什麽問題?為什麽非要喜歡一個男人?為什麽偏偏是風逸?”風嶸冷聲問。


    “感情的事,哪有什麽為什麽?我就是想跟哥哥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開,沒有他,我做什麽都毫無意義!”風陵大聲說。


    “但他不是這麽想的!”風嶸冷聲說。


    “我不管!誰都阻止不了我!”風陵眼中滿是瘋狂。


    風嶸的刀猛然逼近了風陵的脖子,在上麵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之後,又突然收回,擰了他的胳膊,把他背著手綁了起來。


    “爹!你想怎麽罰我都可以,不準動哥哥!”風陵神色緊張起來。


    風嶸看著風陵,沉默了片刻之後說:“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會傷害你,但也不會讓你變成一個怪物的。你喜歡風逸,是因為你沒有跟其他人接觸過,沒有嚐過女人的滋味。是風逸蠱惑了你,從現在開始,所有的錯,都要抹殺掉!”


    聽到“抹殺”二字,風陵猛然瞪大了眼睛:“爹,你要幹什麽?”


    “你會知道的。”風嶸話落,大步走出了門。


    卻說隔壁院子裏,林鬆屾一進房間,就察覺有人。


    看到秦玥和姚瑤從屏風後走出來,姚瑤開口叫了一聲“二山哥”,林鬆屾鼻子一酸,眼圈兒紅了。


    “沒事了,我們來接你回家。”姚瑤微微一笑說。


    “妹妹,對不起。”林鬆屾神色很愧疚。本就是他過去的恩怨,反倒傷到了秦玥,還害得全家人為他擔驚受怕,秦玥和姚瑤大過年的要跟風陵那樣的變態打交道,想方設法來救他。


    “原諒你了。”姚瑤笑說,“走吧,早點回家,不然義父該等急了。”


    林鬆屾點頭,話落微微皺眉:“你們是給風陵下了毒嗎?”


    “不是,我跟風嶸合作,他沒失憶,這會兒應該已經控製住風陵了。說好的,他不會再為難你。”姚瑤說。


    林鬆屾麵色一沉:“不能信他!”


    “為……”姚瑤神色微變,就聽到外麵有動靜。


    秦玥眼眸一凝:“這裏被包圍了,風嶸騙了我們。”


    下一刻,外麵響起了風嶸的聲音:“風逸,小丫頭,都出來吧!咱們好好聊聊!”


    “你們倆走吧,不要管我!”林鬆屾握緊拳頭說,“他不會讓我活著離開的!”


    秦玥和姚瑤對視了一眼,姚瑤輕哼了一聲說:“二山哥,你現在沒有選擇的餘地,跟著我們就是。”


    秦玥先出門,姚瑤和林鬆屾跟在後麵。


    就看到風嶸站在院中,並沒有戴麵具,這個院子已經被密密麻麻的殺手給圍了起來。


    隻風嶸一個,秦玥就打不過,而林鬆屾現在武功被廢了。客觀來講,雙方實力懸殊,說秦玥和姚瑤帶上林鬆屾,三個人插翅難逃,也不為過。


    “風前輩這是什麽意思?”姚瑤冷聲問。


    “小丫頭,本尊從認識你開始,就很欣賞你,你放心,本尊不會傷害你的。”風嶸看著姚瑤,目光幽深地說。


    “所以你打算傷害誰?”姚瑤冷冷地問。


    風嶸的目光落在林鬆屾身上,帶著深深的厭惡:“真沒想到,當年那樣你都沒死成,現在又來禍害我的兒子!我就應該在撿到你的時候,立刻掐死你,就不會在養育了你那麽多年之後,還要眼睜睜地看著我唯一的兒子毀在你手中!”


    姚瑤從風嶸語氣中,聽出了極度的憎惡。而林鬆屾說,這是他的師父,也是他的養父。


    “我對你來說,是不是就是你養的一條狗?”林鬆屾看著風嶸,神色突然平靜了下來。有些壓抑了多年的心事,在風嶸的痛罵聲中,似乎打開了一個閘口,傾瀉而出。


    “從我記事起,你對我非打即罵,逼著我提升實力。我不怪你,因為是你養育我,你那樣做,也是為我好。但後來風陵出生了,你總是抱著他,會對他笑,手把手地教他寫字,教他念書,教他習武,他說累了,你就讓他去休息。這些待遇,我從來都沒有過。”


    “我知道我不是你親生的,雖然我跟風陵一樣,叫你爹,你總是說,沒有你,我早就死了。你說得沒錯,我感謝你的養育。所以,你因為風陵磕了碰了,就毒打我,我咬牙忍了,也認了,還是感激你。從十三歲開始,我就替你賣命,替你招兵買馬,壯大暗樓,但當上少主的,還是風陵,我也認了。多少次,我受了重傷回來,看到你們父子談笑風聲,你隻會怪我實力不濟,我都認了!”


    “可是,你兒子有病,心理變態,糾纏我,憑什麽也是我的錯?憑什麽就是我該死?因為我隻是你養的一條狗,隻需要聽話,為你賣命,你讓我叫你爹,對我而言就是天大的恩惠,你兒子做什麽都是對的,我怎麽做都有錯!當年我想擺脫風陵,我跟你說了,我願意離開,再也不會出現在風陵麵前,你前腳答應,我一轉身,就捅了我一刀!你那時對我說的話,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說我下賤,不知廉恥,蠱惑了你的兒子,讓他誤入歧途,說我該死!”


    林鬆屾聲聲泣血,滿是控訴。為當年那個傻乎乎地給風嶸賣命的風逸不平,為那個曾經用盡全身力氣,卻被人當做卑賤螻蟻的風逸不甘!他曾真心尊重風嶸,曾處處護著風陵,曾經以為,他們三個,是一家人。後來才發現,在風嶸眼中,他連一條狗都不如!


    林鬆屾話落,風嶸看著他,冷笑:“我在沒有兒子的時候收養了你,等我有了親生兒子,你當然就是我們養的一條狗,不然你以為你是什麽?”


    姚瑤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第一次見到風嶸時候的樣子。他也是這般,陰毒殘忍,毫無人性,為了自己的利益,就對無辜之人下毒手。


    姚瑤發現她錯了。


    風嶸是殺手頭子,怎麽可能還有良知這種東西?曾經風嶸對姚瑤的寬容,不過是姚瑤的錯覺。而那些所謂的寬容,從頭到尾也全都是為了他的寶貝兒子。


    風陵現在肯定好好的,姚瑤想。風嶸是不可能傷害風陵的,他隻會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林鬆屾身上,認為他的兒子是被蠱惑的,是林鬆屾害的。


    “風嶸,你擺出這陣仗,想要怎麽樣?”姚瑤看著風嶸冷聲問。


    從姚瑤認識林鬆屾,他就是個樂天派,總是在笑,但姚瑤現在才知道,他從小到大,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痛,從來沒有消失過,隻是假裝不存在了。過往的回憶被勾起,便是無休無止的噩夢……


    “小丫頭,我說了,我很欣賞你。”風嶸看著姚瑤冷笑,“所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秦玥和風逸,隻能活一個。你隻要說出那個名字,我就立刻放人!”


    “若我不選呢?”姚瑤冷聲問。


    “你若不選,他們倆,今夜都會死在這裏!”風嶸冷聲說,“不要心存僥幸,秦玥的實力我很清楚,風逸現在不過是個廢人,至於你,雖然在女子之中天賦異稟,但年紀太輕,實力比起秦玥尚且差了一大截。你們妄圖逃走,不過是癡心妄想,因為我已經召集了暗樓半數的殺手前來,你們三個一起離開這座別院,唯一的可能是,被抬出去的三具屍體!”


    “聽你的意思,他們二人,隻能活一個,你對我,還有另外的安排,是麽?”姚瑤冷聲問。


    風嶸哈哈笑了兩聲,看著姚瑤的目光,帶著她看不懂的深意:“你果然很聰明,那你不妨猜一下,我打算如何處置你?”


    “瘋子的想法,我不想猜,也猜不到。”姚瑤搖頭。風嶸跟風陵其實是一種人,怪不得是父子,骨子裏都帶著喪心病狂的一麵。


    風嶸看著姚瑤,冷笑了一聲:“反正今夜你們插翅難飛,告訴你也無妨!你還記得,那一次在青山村,我們見麵,我曾問過你,何時及笄嗎?”


    姚瑤沒說話。是有這件事,但她還是不知道風嶸想說什麽。


    “當時,我帶了九轉丹回來救陵兒,本來的打算是,等他醒來,就帶他去向你提親,因為我很中意你,當我的兒媳婦!”風嶸神色有些遺憾,“可惜,陵兒當時一門心思還是想著風逸那個賤人,我一氣之下,病倒了,這件事就擱置了,讓秦玥搶了先。”


    姚瑤聞言,有種想吐的感覺……


    就聽風嶸接著說:“不過沒關係!這次你就留下,跟陵兒做夫妻吧!好好伺候他,早日給我生個孫子,乖乖聽話,我不會虧待你,也不會動你的家人。否則的話……”


    風嶸語氣之中滿是威脅,看著姚瑤意味深長地說:“小丫頭,第一次見麵,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現在擺在你麵前的,隻有一條路,你若選錯,不止你和秦玥,你父母姐妹幼弟,全都會不得好死!”


    “阿玥,這大概是我這輩子碰上的最惡心的一件事了。”姚瑤微微歎了一口氣,“一聽到把我跟風陵那個賤種放在一起說,我就覺得反胃。”


    風嶸麵色一沉:“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姚瑤麵上浮現一抹冷笑:“同樣的話,還給你!你也別忘了,你的病是我治好的,當時我家二山哥還在你兒子手中,跟殺手頭子做交易,我總要留一手的。你認為二山哥的命是你給的,你可以輕易奪去,那你聽好了,你兒子的命,是我的九轉丹救的,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也可以輕易奪回去!不信,你就運功試試啊!”


    風嶸神色大變,剛剛發動內息,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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