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苒靜靜地靠在門邊,望著裏間的男人,直到肚子裏的孩子微微動了一下,她方回神。


    還記得數十天前第一次察覺胎動的情形,極輕微的動靜,像小魚在水裏吐出薄薄的氣泡,她當時正獨自待在辦公室裏準備教案,特殊的感受一閃而過,她隨即怔住,過一會想起來,馬上就給陸程禹去了電話。陸程禹在那頭笑:“哪有這麽早?多半是腸胃蠕動。”


    “不是,是孩子在動,我知道。”她不容置疑的反駁,心裏有點兒委屈,不被人理解的委屈。直到幾天後,胎動的頻率越來越高,將為人母的直覺終於樹立了權威。


    即使往常,她的直覺也一向敏銳。


    塗苒轉身,走向客廳的沙發,她想歇一會兒。


    有人敲了下鍵盤,歌聲戛然而止。


    她在黯淡的光線裏回首,發現陸程禹正坐在那端瞧著自己。屋裏隻點了盞台燈,她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臉龐是模糊而堅毅的輪廓,她猜測著他臉上的神情,大概是五分清明五分失落,猶如剛從夢中警醒。


    塗苒對他笑了笑:“睡著了?吵醒你了?”


    “沒,”他答,“不礙事。”


    略停數秒,塗苒問:“今天手術還順利吧?累嗎?”


    “還行。”陸程禹站起身,順手合上日記本,推開麵前的窗戶,他在窗台沿子上按熄了煙蒂。


    她遲疑數秒,最後仍是走上前:“你心情不好,”原本是想詢問,誰知話一出口,就變為陳述。


    陸程禹側頭看了她一眼:“不是,有點累,”他瞄了下電腦上的時間,“我明天夜班,要不今天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再開車送你過去?”


    塗苒應了一聲。


    兩人分別去洗漱,上床睡覺,一人一床被子,一米八寬的床,剛好,不覺得擠。


    塗苒背對著他,側臥。懷孕的時間越長,就越習慣側臥。她伸手撫著肚子,孩子一到夜深人靜就變得活躍,害她睡不著,即使小家夥不鬧騰了,她也睡不著。她不想挪動,可是壓在下麵的肩膀變得麻木。


    陸程禹忽然開口:“你還好嗎?”


    塗苒被他嚇了一跳:“還好。你還沒睡著?”


    “快了,”他說,果然再沒發出聲音。


    迷迷糊糊的,塗苒開始做夢,她先是看見自己拿了幾隻五顏六色的氣球在街上閑逛,一副單純快樂的傻妞派頭。沒留神,氣球從手中飛走,這時旁邊過來個人,很帥氣的年輕人,白色襯衣淺藍牛仔褲,那人輕輕一躍,揪住兩隻氣球遞回她手裏。他站在藍天白雲之下,低頭對她微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眉目真摯而溫柔。她認出他是誰,於是趕緊對自己說stop,都是假的是假的。她知道這是夢,因為一切過於美好都是虛幻,她努力使自己清醒。


    接著,她去光顧一家餐廳,點了很多食物,她吃得很多很快,因為是大腹便便的孕婦,需要補充熱量。她吃飽喝足往外走,在門口被人攔住,讓她給錢。她趕緊翻衣兜,裏麵連個鋼g也沒有,路人都在瞧熱鬧,目光裏充滿鄙夷和嘲笑。攔住她的那個人說,你沒錢付賬,就把孩子給我。她慌忙用手去護肚子,卻眼見肚子一點點癟下去,接著一陣劇痛襲來,她的孩子竟真的沒了。


    塗苒猛然間驚醒,一身冷汗,她瞪著黑乎乎的天花板使勁的呼吸。


    怔忪許久,她伸手去摸肚子,摸到那一塊仍是微微隆起,這才鬆了口氣。然而先前的劇痛感比夢境更真實,簡直刻骨銘心。


    塗苒再也睡不著,心頭還在隆隆的跳,直到聽清身邊人均勻順暢的呼吸,這才好受了些。她伸手按亮床頭燈,男人已然熟睡了,眉頭微皺,嘴唇輕抿,臉部線條比以往親切溫柔,神情有點兒憂鬱。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床頭,細細體會著胎動,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目光飄向屏風一隅,才將平靜的心又開始不安的跳動。


    漫長的猶豫。


    她吸了口氣,下床,隨意披了件薄衫,赤腳走過去,輕輕點亮台燈。


    電腦顯示器旁邊,除了一堆專業書,資料夾,幾支筆,別無他物。她抬頭看書櫃最上層,那裏現在躺著兩隻塞滿東西的厚信封,記得下午過來做清潔,她好像隻見過一隻。塗苒沒時間多想,心思已經完全被放在信封裏麵的物品給占據了。她小心翼翼將把轉椅推過去,然後踩在椅子上取下那兩包東西,打開來一瞧,果然是陸程禹睡前看過的筆記本。


    每隻信封裏分別裝了兩本,有新有舊,花色各異,風格卻極為相似。它們的所有者一定是位女性,一位很精致很用心有生活情趣的年輕女性。


    塗苒的手指滑過那些刻有細致紋路的厚實封皮,仍是躊躇,似乎一經翻開,各樣的前景就會跌撞而至,最終結果,或忍受或決裂。


    她拿起最上頭的一本,迅速打開。


    扉頁裏夾著張照片,深邃天空滄瀾大海,鏡頭聚焦在一個男人年輕挺拔的背影,風吹衣衫動,他麵海而立,眺望遠方,姿勢閑適,卻顯錚錚傲骨英姿勃發,仿若周遭空曠無一物,世界盡頭唯獨有他。


    塗苒凝望著那人的身影,心緒驟然起伏,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帶著怎樣一種心情拍攝下這樣一個瞬間。


    翻過去,照片的背麵有一行清秀小字:某年某月某日,攝於boltenhagen ostsee(東海)。


    她放下照片,翻開第一頁日記,然後第二頁第三頁……從相識到相戀,從分手到重逢,點點滴滴,一一記錄,字裏行間自然感性,真情流露,不知不覺中看客變成主角,悄然陷入,無法自拔,接連看下去,竟是淚流滿麵。


    陸程禹在朦朧中看見燈光,翻了個身隨手摸了摸,旁邊空無一人。他漸漸轉醒,探起身來,瞧見屏風後的人影,“塗苒,”他試探的說著她的名字,嗓音低沉略帶猶疑。


    那人未應。


    他翻身坐起,在床邊等了一會兒,無果。雙手一撐站起來,他走過去低頭瞧她,以及壓在她胳膊下的日記本。


    塗苒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他又低低的說了聲:“塗苒。”仍是不應,他扯了薄毯過來披在她肩上,“這麽坐著容易感冒。”


    她終於抬起頭,卻輕輕推落身上的毯子,然後用手背抹了幾下臉。


    兩人均是沉默。


    塗苒站起身,越過陸程禹去拿衣物,背朝著他換上,待要走出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陸程禹壓著聲音:“大半夜的,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塗苒回頭看他:“沒什麽要說的,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話音未落,眼淚就湧上來,隻好又用手背去擦。她胸口起伏,略站了會兒,甩開陸程禹的手,繼續往外麵走,一直走到大門口。


    陸程禹問她:“你想怎麽樣?”


    塗苒反問:“你想怎麽樣?你到底想怎麽樣?”不等他回答,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她打開大門走出去。


    陸程禹趕緊扯過外出的衣物換上,追出門跟著跑了幾步,折回來翻出錢包和車鑰匙,下了樓,就見她一路走得飛快,不多時到了小區門口。陸程禹跑去開車,轉過花壇換擋的時候熄了火,打了兩下才打著,等他開過去,塗苒已經坐進了出租車。


    塗苒悶頭坐在車裏,報上地址,她不說話,司機也不吭聲,直到快下車了,那司機才說:“咦,後麵這車真怪啊,跟了咱們一路。”


    塗苒付了錢,匆忙下車,跑去周小全家咚咚敲門,半天沒人開門,接著敲。周小全在裏麵大叫:“誰啊,有病啊,深更半夜的,家裏沒人,有人也是死人。”


    塗苒小聲道:“快開門,是我。”他聽見那人的腳步聲跟著上了樓。


    周小全刷的拉開門,瞪著她:“大姐,現在才四點啊,你跑這兒來幹嘛?後麵有鬼在追你?”


    塗苒闖進去,反手就把門關上,不多時又聽見人敲門,那人也不等問,徑直道:“我,陸程禹,開門。”


    塗苒隔著門說:“你進來,我走。”


    那邊果然不吭聲了。


    周小全說:“吵架了?你倆吵歸吵,跑我這裏來做什麽,我明天一堆事,我還要睡覺哪。”


    塗苒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不多時捂著臉嗚嗚哭起來。周小全嚇了一跳,組織了半天詞匯,才說:“看樣子還挺嚴重,怎麽一回事啊?”


    塗苒哭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慢慢道:“也許不該怪他,也不怪我,也不怪她。”


    周小全一頭霧水:“什麽跟什麽啊?”


    塗苒抬頭瞪她:“就怪你,無聊。沒事做什麽媒啊?你要不多事,現在也沒這些事了。”


    周小全哪敢和她鬥氣,忙說:“好,怪我怪我,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婚都結了孩子也生了,有事就好好談談唄,讓他進來,你倆談談。”


    塗苒捧著腦袋:“不行,這事說不清,我現在不想見他。”


    周小全無法,悄悄將門打開一條縫,見陸程禹隻穿了長褲襯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就小聲說:“哎,你老婆在這兒哭呢,要不你先回去,我替你勸勸。”


    塗苒插嘴:“誰哭了?你別亂說。”


    周小全忙道:“哦,她說她沒哭。”扭頭又對塗苒說,“大冷天的,他就穿了件襯衣,我讓他回去,他也不走……”


    塗苒坐在那裏不吱聲,滿腹心思。周小全問不出所以然,隻得陪著坐著,嗬欠連天,沒多久就扛不住了,便說:“你們慢慢擰巴著,我再去睡會兒,一會兒還得上班哪。”


    塗苒獨自坐著發呆,腦袋裏一團亂麻,覺得自己有毛病,不該半夜跑來麻煩周小全,又想著自己明天也要上班不如先回娘家去算了。眼見天邊泛起魚肚白,於是起身出門。打開門。見那人仍是等在外麵,始料未及,腦袋裏又是一懵,慢慢走過去,這次陸程禹也不攔她,她走去哪兒,他就走去哪兒,她上出租,他就開車不遠不近的跟著,等回了娘家,她一進去,就把門反鎖了兩圈。接著就聽見外麵有人用鑰匙開鎖的聲音,陸程禹推門進來,稍稍搖一搖手中的鑰匙串:“媽去北京前,給了套鑰匙我,”他說,“折騰了一晚上,你先去睡睡,不然身體受不了。”


    塗苒說:“我沒折騰,你這才叫折騰。”


    陸程禹想了想:“我們找時間好好談談,但是現在你需要休息。”


    塗苒沒說話,良久之後才抬起頭來看著他,平靜的說:“未經允許看了日記我很抱歉,還沒看完,以後也不會再看。我知道這個城市沒有海,隻有江和湖。德國倒是有海,好像是靠北邊。我不管你們一起出去留學發生過什麽事兒,也不管這些事你處理的有沒有問題,我隻是從自己角度考慮今晚發生的一切。”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接著道,“我以前是覺得自己沒有機會,但是現在,就算你再給我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我也不可能做到像李初夏那樣對你,這輩子,我是永遠辦不到了,”她忍不住哽咽起來,“我永遠都做不到像她那樣一心一意的記掛著一個人,我已經過了癡情的年齡,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事兒,讓我沒辦法全身心的投入到這種感情裏,我總覺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沒辦法把這種感情當成生活的全部,”她不由將手緊緊捏成拳,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就憑這一點,你怎麽會甘願和我在一起呢,你怎麽可能完全放得下她?如果我遇到這麽一個人,我也會放不下……”她用手捂住眼睛,淚水卻從指縫裏流出來。


    陸程禹緊緊盯著她,忽然深深歎了口氣。


    塗苒聽見那聲歎息,似乎整個人已經麻木,痛苦的或者愉快的,所有感覺不知所蹤,仿佛他們之間隔著不止是一個人,而是千山萬水。


    她止了淚,說:“這麽下去沒意思。我都覺得沒意思,更何況你呢?”她擦了把臉,走進自己的房間,在抽屜裏翻尋什麽,不一會兒拿出一封薄薄的信,然後連同信封一起慢慢的撕成碎片,最後,她把那捧碎片盡數扔進桌子底下的字紙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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