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是要撥人過去,要撥誰,可不是自己說了算的。


    針線房裏有人不動心,有人心裏卻活動開了。


    不動心的,比如劉姑姑那樣的。她在這裏已經混成了頭目,內房的一畝三分地上她說了算,在浣衣巷有人脈,吃得開。去了別處她能怎麽樣?沒道理把自己已經整治好的一片基業舍下換個陌生地頭兒從頭再來。


    其他年長的人,也都不指望這個。她們一輩子最好的時光已經都過去了,也隻會做些針線。換了地方還能做什麽?


    可是年紀小的,一個個卻是削尖了頭想冒出去,比如滿兒。


    這屋裏的,頭一個就是馮燕。


    她生得細巧,杏核眼,皮膚白,一向有些“心比天高”。不知當初進宮時怎麽分派的,就把她給分在浣衣巷了。對此馮燕沒少怨命苦,她一直覺得自己時運不濟,而現在是她的機會來了。


    其實潮生想,她生得好,卻是好錯了。脾氣急嘴巴壞,更是雪上加霜。沒哪個妃嬪主子喜歡自己眼前戳著一個如此礙眼的宮女,不夠給自己添堵的。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從潮生一來,馮燕就處處看她不順眼了。潮生比這屋裏其他人生得可都好,實話實說,不光比馮燕清秀,氣度也不一樣。其他人背地裏說,雖然是獲了罪被貶的,可那通身氣派,比起浣衣巷裏這些終日勞作沒見過世麵的,高下立判。舉手投足,說話走動,都和旁人完全不一樣。


    這些話馮燕當然也聽到了,她雖然嘴硬不肯承認,可是越看潮生,就越發現兩人之間有差距,越覺得自己比不上她。


    可是她就算出息又能怎麽著?差事當不好,被賞了一頓杖刑貶到這裏來受罰的,這次的機會無論如何不會落到她身上。


    馮燕這樣想著,心裏稍稍踏實一點。


    可是她把潮生看作心腹大患,殊不知在別人眼中,她也是攔路虎眼中釘。


    真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水,蝦兵蟹將紛紛的躍出來逞能。


    潮生搖搖頭,把手裏的活計放下,按摩眼周——


    其實就是上學時做過的眼保健操。


    當時上學時誰認真做這個啊?潮生的同學裏九成的人連穴位在那兒都沒搞清楚,天天到時候了就在臉上瞎比劃一下,做了多少年,那幾個穴位在哪兒都沒搞清楚。潮生是有一次無聊,對著牆上貼的穴位掛圖自己摸著玩兒的,後來漸漸就找得準了。當時不覺得什麽,現在做半天針線,自己按揉按揉,著實是能解乏明目。


    她正閉目養神,忽然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馮燕一臉怒氣衝了過來,一把掀翻了她膝上的線篋:“賤人!”


    潮生吃了一驚,但是卻並慌亂,從容地站了起來:“馮姐姐為何出口傷人啊?”


    “你還裝蒜!”馮燕兩眼恨不得冒火:“就是你把糞水潑在我鋪蓋上!”


    潮生怔了下。


    馮燕雖然身份卑下,可是卻有些富貴毛病,潔癖就是其中之一。平時誰說話時坐在她的鋪位上都會讓她滿臉不悅,更何況往上潑……那個水。


    “馮姐姐怎麽知道是我潑的?誰見我潑了?”


    “不是你是誰!笑裏藏奸,一肚子壞水兒!”


    潮生隻覺得好笑:“早上大家起身的時候你的鋪蓋還好好的吧?從早上到現在我都在這屋裏一直沒出去過,就算我想去給你使壞,難道我會分身法?”


    這話一下子就把馮燕給噎住了。


    跟在馮燕身後進來的,還有圍在旁邊看著的人,臉上的神情各不相同,有的興災樂禍,有的眼光閃爍不定,還有人嘴上勸著架,可是話裏話外聽著就那麽不是味兒。


    潮生也沒心思和馮燕糾纏,引來劉姑姑,不管她們誰對誰錯,或是有錯沒錯,都肯定沒好果子吃。


    “馮姐姐,你現在趕緊去拆洗晾曬你的鋪蓋吧,今天隻怕也晾不幹,再找套舊的湊和吧,不然你晚上怎麽睡呢?”


    馮燕狠狠的剜她一眼,可是已經沒有一開始的銳氣了。


    外麵不知誰喊了一聲:“劉姑姑來了。”頓時屋裏的一窩人全作鳥獸散。


    劉姑姑在這屋裏有絕對的威懾力,不容挑釁。


    潮生彎下腰去撿自己線篋,裏麵的東西掉了一地,剛才她在縫補的那條裙子不知被誰踩了兩腳,印上了灰撲撲的腳印。東西還沒撿完,劉姑姑已經進來了。


    她看著掉在地下的線篋,又看看一屋都低頭幹活的人,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潮生雖然不知道潑髒水的人是誰,但是隻要讓馮燕和她衝突起來,甚至雙雙被劉姑姑責罰,失去機會,那剩下的人機會就更大了。


    再說她們住的屋子又不是什麽緊要的地方,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誰都有機會這麽幹。就算心裏懷疑對象,可是又沒抓住別人端盆的那隻手。


    好在有劉姑姑壓著,雖然私底下小動作不斷,可是明麵上一切卻還都過得去。


    潮生一切都極小心,謹慎到了極點。


    她防著身邊靠近的每一個人。


    好在浣衣巷這裏大家就算有爭鬥,手段卻很粗糙,頂多就也就是象上次一樣潑髒水,挑撥,還有就是潮生在自己的頂指裏頭發現一根細細的釘。若她沒仔細看就戴進去,那是一定會被紮的。


    釘子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釘子上鏽跡斑斑。


    這個時代的人也許不知道鐵鏽與破傷風之間的關係,但是這一招無疑是包藏禍心的。


    潮生把釘子拔下來收好,不動聲色。


    她又遇到了一次和上回質料一樣的袍子。


    不是同一件,但是,應該是同一個人做的衣裳。


    潮生已經可以通過針腳,裁剪,繡紋來辨別每個人手工的不同。每個人的習慣都不一樣,而且大概是學的時候師傅教的不同,所以各有特點。


    這件衣裳的針腳細密整齊,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


    這也是件舊衣裳了,不過比上次那件成色還新一點,沒穿的那麽狠。


    劉姑姑把那件袍子給她,交待她要補好。


    潮生把衣裳抖開來,才看到這件袍子衣擺撕了一條長口子。


    看樣子比上次那件撕得還狠。


    潮生想,怎麽把衣裳撕成這樣的?


    她細心的縫補這件衣裳,因為這個顯然是指定讓她縫補的。


    不管是東內的哪一位貴人,看中了她這點兒手藝,她都要全力以赴。


    要讓自己有價值。


    被利用固然是可悲,可是連被利用的價值也沒有……


    是的,潮生已經隱約意識到,也許在煙霞宮的那場變故中,她隻是個被利用的小角色。


    無妄之災,險些送命。


    可是她畢竟還活著。


    而歲暮卻是真正送了命,她想要出宮嫁人的規劃也成了一個空想。


    潮生正埋頭幹活兒,有人走了過來,一語不發地坐在她旁邊。


    居然是馮燕。


    潮生抬頭看她一眼,馮燕也看她,但是沒說話。


    難道等她主動開口?


    潮生和氣地說:“馮姐姐有什麽事找我?”


    馮燕看看她手裏的活計:“你怎麽用暗青的線?”


    她想說的肯定不是這個,不過潮生耐著性子解釋:“暗青的不起眼,從裏麵挑著續起來,喏,這麽看是不是象沒補過?”


    馮燕瞅她一眼:“你還懂得配色?”


    太看不起人了。


    潮生隻是笑笑。


    “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潮生猶豫了一下,不過這會兒正是忙的時候,屋裏屋外都是人,也不怕她搞什麽鬼。


    兩人出了屋,馮燕領著她走到後門處,這裏人少一些。


    “那天的事兒……”馮燕說得很別扭:“是我性子急了。”


    這是和她道歉?


    潮生有點兒意外,不過馮燕也是受害的人,她雖然換了一套鋪蓋,可是大概那髒兮兮的情形給她留下的心理陰影太深,連著幾天潮生注意到她都沒怎麽吃得下飯,下巴顯得更尖了。


    “不要緊的。”潮生說:“隻是有人故意使壞,你多當留心就是了。”


    馮燕嗯了一聲,捏弄著衣角,不知在想些什麽。


    “要沒別的事兒,我還得回去幹活呢。”


    馮燕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顯得很猶豫:“你……嗯,你和那個小白榮熟悉?”


    潮生不知她為什麽問這個,帶了三分戒心:“也不算熟,好幾天沒見他了。”


    “你讓他從外頭給你弄點吃的……”馮燕說:“我已經聽說了,後天掖庭令那邊就來挑人,這兩天你別吃這裏的東西。”說完她扭頭就走了。


    潮生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


    馮燕這是暗示……吃的可能會被人動手腳嗎?


    其實潮生也想到過,所以這幾天她飲食上格外小心。


    她想不明白的是,馮燕幹嘛來提醒她?


    她們現在不都是在爭著那寶貴的機會,想離開浣衣巷嗎?


    潮生定下神,回去繼續補那件衣裳。


    補好後交給劉姑姑過目,她仔細看過,略微點了點頭。


    潮生心裏一鬆,這就是過關了。


    劉姑姑十分嚴苛挑剔,能讓她點頭,說明這件活計算是夠水準。


    “後天有人來挑人,”劉姑姑說:“你也預備預備吧。”


    潮生忙應了一聲:“哎,我知道了。”


    她也有機會?


    可是她還背著煙霞宮那個黑鍋,真能夠被挑中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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