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把枕頭掀起來一些,那裏一大水漬——半杯水看著不多,倒在褥子上卻會濕一大塊,躺在上頭很不舒服。


    那杯水她不確定百分百有問題,但隻要有百分之一的疑惑,她就決不會冒險。


    她剛才也不能拒絕那杯水。


    如果春芽真的包藏禍心,屋裏現在隻有她,她又動都不能動,春芽想做什麽都太容易了。


    等到春芽轉過身,潮生把杯子還給她的時候,春芽那一瞬間的神情讓潮生什麽都明白了。


    再會偽裝的人,在長久的目標終於達成的時候,也會動容。


    潮生想,春芽畢竟稚嫩,大概也從來沒有親手殺過人。


    這背後的人是誰?不管是誰,潮生都佩服她。


    春芽從潮生未出嫁前賣身進府,到現在的幾年間,本份勤快,心靈嘴巧,都被許婆婆看成可以接芳園班兒的大丫鬟。她進府的時候是那撥人裏歲數最小的。有十歲沒有?不管她背後的人是誰,能使出這樣厲害的手下來,主子也不會弱。


    看著那灘水漬,楊夫人腿一軟,幾乎跪在榻前,還是麗容眼急手快急忙拉住了她。


    “幸虧……王妃機警……”不然楊夫人真是死也不足贖此罪了。


    “她剛走,夫人現在去追查處置都來得及。”


    潮生沒有事,楊夫人身上頓時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氣,一點頭就轉身出去了。


    芳園兩腿發顫,她力持鎮定,重新煎了藥,同春雨一起送進來。


    潮生忽然想起來:“芳景呢?”


    “咦?”潮生一問芳園才想起來,芳景剛才還在她身後的,人呢?


    潮生頭直發沉,眼也覺得睜不開。芳園把別的事情先放一邊,先服侍潮生躺下,又輕聲說了幾件事。永哥兒很好,小少爺也很好,永哥兒還吵著要見娘,見弟弟呢,乳娘給纏得沒法子,帶他去看了下小少爺。


    潮生微微點了一下頭。


    芳園替她換過褥墊,心裏又是一突。


    雖然昨兒那樣的出血已經止住,可是看褥墊上——芳園已經伺候潮生坐過一回月子,自然知道這不是正常情形。


    人活著,靠得就是氣血二字,血不足,氣不繼,人怎麽好得了?


    芳園低下頭歎了口氣。


    隻盼王爺早些回來——王妃已經生產的消息,現在已經往宮裏報了,若沒什麽意外,賞賜今天不來明天也該來。


    隻是現在京城的情形……


    不枉這個秋天,真是個多事之秋。


    但願小少爺的出生,給皇上帶來一點喜慶吉祥的意頭兒吧。


    小少爺的委屈是受定了,王爺不在,王妃病重,京裏喪亂四起……想想永哥兒那會兒滿月辦得何等熱鬧,一落地就有賓客盈門……


    現在人人自危,連從前愛登門的七公主都不來了。


    忽然聽著外麵聲音擾攘,芳園皺了下眉頭,擔憂的看了潮生一眼,潮生已經睡著了——


    芳園掀簾子出來,卻見著一個人大步而來,身上的鬥篷急急的扯開了丟落一旁,邁步就上了台階。


    芳園歡喜地結巴了,都忘了行禮:“王,王爺!”


    四皇子步子急,象一陣風似的從她身前掠過,直接進了屋。


    芳園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王爺怎麽一下子回來了,就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


    這可好了。


    芳園忍不住喜極而泣,又急忙抬手去抹眼角。


    可不得在這時候哭,觸黴頭。


    四皇子走到內室門前,忽然站住了。


    他把鬢邊抹了抹平,又揉了把臉,這樣能看起來氣色好些,精神些,這才掀開簾子往屋裏看。


    潮生靜靜的躺在那裏,臉色臘黃臘黃的,唇上半分血色都沒有,仿佛一陣風來,就能把她吹走了。


    四皇子真想走進去,伸手摸一摸她,抱一抱她。確定她還好……確定她就在那裏。


    不成,他這會兒沒梳洗更衣……別把外麵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帶了進來沾在她的身上。


    可是他又不舍得立刻就走。


    隻這麽向前彎著腰,認真的,仔細的看著她。


    秋陽將樹影投在窗上、地上,斑斑駁駁,屋裏安靜得很,靜得可以聽見呼吸聲。


    四皇子隻覺得胸口那塊被大風吹得無比堅硬的地方,慢慢的軟下來,軟得似乎全化了水,滿滿的,要從胸口溢出來。


    芳園站在那兒,她也想著了,四皇子一看就是風塵仆仆的,可是攔著他不讓進屋——又說不過去。


    幸好四皇子自己有分寸,並沒進屋。站直身後,又停了一刻,就轉過身來放下了簾子。


    “這些日子,你們也辛苦了。”


    芳園忙說:“王爺在外也是辛勞,王爺是先更衣沐浴,還是先去看看小少爺。”


    四皇子摸了下衣袖:“先更衣吧。”


    四皇子用藥草葉子熏浴,換了幹淨衣裳才去看兒子。


    一出門就讓阿永撲過來抱著了大腿。


    “爹!”


    四皇子笑著,伸臂撈起兒子抱在懷裏,阿永急忙說:“娘生了個弟弟。”


    那神情得意的,仿佛娘生了弟弟,反而是他的大功勞一般。四皇子抱著他的手緊了緊,感覺兒子並沒有瘦,倒象是又重了些。


    “你看過弟弟了?”


    “弟弟在睡。”


    新生兒除了吃就是睡,這會兒吃過了,睡得正香。


    小臉兒象桃子一樣,透著紅潤,粉嫩嫩的一個小人兒。


    又有了個兒子了,四皇子心中說不出的感慨。高興歸高興……可潮生現在的情形卻不好,這高興未免就衝淡了許多。


    他的日子原沒算錯,可是潮生……早產了。


    四皇子的神情有一刻變得十分陰鬱,眼神象刀子一般。


    阿永在他爹懷裏就朝前掙:“看娘,去看娘。”


    四皇子依了他:“好,去看娘。”


    潮生覺得臉上有些癢癢的,她眼睛睜開一條縫,就看見一大一小兩張臉湊在近前,倒把她嚇了一跳。


    阿永笑嘻嘻脆生生地喊了聲:“母親。”


    四皇子的手替她捋了下頭發,輕聲喚:“潮生。”


    “你……回來了?”


    四皇子點了一下頭:“苦了你了……到底我還是沒趕上。”


    潮生眼眶發酸,昨天那樣疼,那樣怕,她都沒想哭,可這會兒卻覺得想哭。


    四皇子看她眼裏水霧蒙蒙的,忙說:“別哭,這會兒可流不得淚。”


    “沒有。”


    潮生眨了眨眼:“什麽時候到的?”


    “剛剛到家。”


    “那邊的事,怎麽樣?”


    “房倒屋塌,眼看要秋收了,莊稼卻全毀了個精光。幸好現在天還不冷,不然凍、餓一起,死的人就更多了。”


    他說得簡單,潮生也能聽明白。


    沒了秋收,這兩州的人,可怎麽過這個冬?指望賑濟?那不知要餓死多少。


    “可有流民了?”


    “有,怎麽沒有,不但州府有,也有奔著京城來的。”


    “可京城……”


    京城的疫症……


    四皇子輕輕摸了一下她的臉:“你就別操心這些了,把自己身子養好比什麽都強。”


    潮生無力地笑笑:“我總比流離失所的饑民要幸福得多了,躺這兒還有人伺候。”她有些擔心:“你……回來了還走嗎?”


    “不去了。”四皇子摟著阿永,不讓他往潮生身上撲:“回來我進宮去,恐怕得晚上才能回來。”


    潮生心裏已經踏實了:“嗯……你要多當心,城裏現在……”


    “我知道,我會的。”


    四皇子一直陪著她,兩人輕聲說話,那氣氛讓芳園看了又是欣慰,又是羨慕。


    誰說權貴紈絝沒良心?四皇子就是這樣的良人,王妃真是好福氣,不白受了那麽大的罪。


    可是她這會兒一個字都不提。


    但潮生不說,該知道的,四皇子一件都不會少知道。


    芳景一樁樁一件件的說,她平時話很少,這會兒也一樣,簡短的把前後講了個明白。


    “那個丫頭呢?”


    芳景知道他問的春芽:“已經押住了,但是……她好象已經把消息送出去了。”


    什麽消息?


    四皇子馬上明白過來,還能是什麽消息。


    那些人現在隻怕以為潮生已經死了吧?


    四皇子心中恨極,緊緊握著椅把。


    “還有一個呢?”


    “也扣住了,”芳景頓了一下,說:“她嘴還很硬,說和王妃有交情,說她是冤枉的。”


    小順在外麵說:“王爺,李先生回來了。”


    四皇子抬了下手,芳景順從地站了起來,退到門邊。


    李申走了進來,芳景退出去,將門帶上。


    李申也十分羞愧,王妃最危險的時候,他也不在府中。倘若王妃有個什麽萬一……李申比誰都清楚那後果。


    “這事兒怪不得先生,那些人是有心算計,自然會斷了你回京城的路。怎麽樣,這一路可遇著什麽危急的事?葛先生那裏怎麽說?”


    李申搖了搖頭。


    滿京城的名醫、郎中都沒有辦法,葛先生名聲不顯,卻是有真才實學的……連他也沒有辦法……


    四皇子深吸了口氣:“回來再與先生細談吧,我正要進宮。”


    有時候,一味隱忍隻會讓對手愈發肆無忌憚。


    ——————————————


    今天比昨天稍暖和一些,希望明天會比今天更暖和。。


    春天快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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