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豔紅的火球,從雲蒸霞蔚的東方天際,騰躍上澄澈的清空。潔白的大理石露台,塗上了一層桔紅雜以金黃的虹彩,跪在龍紋方茵上的蕭太後,如罩披了一襲若隱若現的鮮麗薄紗,使她那俏媚的姿容愈發嬌豔誘人。玉掌雙合,一炷檀香在手中嫋出縷縷煙氣,融匯著她身上的脂粉香,在皇宮大內繚繞飄逸。青春正富的蕭太後,柳腰款款三折,虔誠地對日膜拜。這拜日禮儀,是契丹先祖傳留下來。那普照萬物的太陽,給大地以光明和溫暖,在漫漫長夜或陰雨寒冬之後,尤覺其難離與可貴。大陽啊,生命的源泉!蕭太後在心中讚美,並發下宏願,自己要像這紅日一樣普照契丹。


    蕭太後拜畢步下露台,發現傳宣官在階旁躬立,感到奇怪:“大清早就有事啟奏?”


    “韓大人在便殿候旨,他有重大軍情奏聞。”


    蕭太後每見到韓德讓,都有一種愉悅感,自然是爽快地應允:“宣。”


    乍抽新芽初綻鵝黃的柳絲,在徐徐的晨風中微微拂動,不時擺過斜倚玉石欄杆的蕭太後的香肩,也撩撥起她心潮春qing的漣漪。這是一種極其隨便的召見方式,完全破除了那莊重森嚴的宮規國律,就像情人幽會那樣富有詩意。韓德讓心有靈犀一點通,他百分之百地領悟到了這無言的深情。但他惟恐傳宣官在遠處看出破綻,不敢稍稍有失君臣之亂:“臣恭請太後聖安。”


    “罷了。”蕭太後把含情的目光拋過來,“有何緊急軍情?”


    “勿答已從宋都返回,帶來紅葉的機密情報。”韓德讓遞上。


    蕭太後看罷沉思半晌後發問:“紅葉說宋國糧草不濟,定於三個月後起兵,此言確否?”


    “太後懷疑這情報有偽?”韓德讓反問。


    “你看可信程度如何?”蕭太後再問。


    “依臣愚見,紅葉對我國忠心不二,斷不會以假軍情騙人。”


    “倘若她獲得的就是假軍情呢?”


    “太後為何發此設想?”


    “上次紅葉報信說,宋國已做好一切準備,即將進犯我國,怎麽會突然推遲三個月呢?而且據哀家所知,宋國去歲風調雨順是為豐年,庫糧充裕,宋主才決心挑動刀兵,又怎會糧草不濟呢?”


    韓德讓一聽也覺有理,但是他又對紅葉深信不疑:“這份密報倒有些真假難辨了。”


    “真假不難分辨。”蕭太後走動幾步,“我已派出多名探馬,分赴邊境刺探軍情,限令今日回報,想來很快就有消息。”


    韓德讓著實折服:“太後真乃英明遠見。”


    “這不值一提。”蕭太後付之一笑,“俗話說不能一棵樹吊死,多方麵的軍情來源,更有助於做出正確的判斷。”


    “太後所論極是。”韓德讓是發自內心的恭維。


    “你別總是順情說好話。”蕭太後的眼波攝他一遭,“且到寢宮,再與我仔細商議一下軍情。”


    多年的情誼,韓德讓豈能不明白太後用意。他見傳宣官遠遠地還注視著這裏,便婉言拒絕了:“太後,此時不妥,且待早朝時再議吧。”


    “堂堂男兒,竟如此畏縮,反不如女子勇敢,咳!”蕭太後現出無限惆悵和幽怨。


    “小人生死皆不足為慮,但要為太後與萬歲著想,恕臣鬥膽逆旨,告退。”韓德讓一狠心抽身走了。


    望著韓德讓很快消失的背影,蕭太後如失魂落魄一般,她貴為太後,擁有天下,但惟獨沒有男人的愛。她頓覺周身乏力,病懨懨地回到寢宮,躺倒在七寶龍鳳床上。宮人幾次請旨傳膳,她都未發一言,她實在是一點胃口都沒有。早朝的時辰到了,她依然打不起精神。傳宣官來催促起駕,十多年來,第一次從她口中說出了“罷朝”二字。百官們慌了,聖宗急了,紛紛來寢宮請安,蕭太後傳旨出來一律免見。而偏偏又值軍情緊急,一日數十起邊報,且都是十萬火急。但蕭太後閉門不出,亦不見任何人。一天,兩天、三天,聖宗與南北大臣都急得坐立不安,未免都先後趨聚韓德讓府中向他問計。


    這幾日韓德讓的心情也極不平靜,可以說滿朝之中包括聖宗在內,誰也不及他了解蕭太後。他明白自己得罪了太後,更主要是傷了太後的心。他理解太後對他赤誠而又熾熱的愛,他也清楚太後對魚水之歡的渴求。他捫心自問,當時拒絕了蕭太後難道錯了嗎?不!蕭太後畢竟是一國之主,比不得平民百姓,總要顧及太後自己的名聲,皇上的名聲,契丹國的名聲,蕭太後更不該為此而兒戲國事。如今宋軍數路犯境長驅直入,難道就這樣坐等宋軍直達上京嗎?不行!為國家計,為百姓計,為蕭太後計,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拚著一死,哪怕招來滅門之禍,也要闖宮犯顏直諫!韓德讓打定主意,讓百官聽候他的消息,直奔蕭太後宮門。金釘朱門緊閉,韓德讓掄起鐵拳,把宮門擂得山響,恰似擊鼓一般。


    “何人如此大膽!敢在此處撒野。”傳宣官打開門,“原來是韓大人。”


    “讓開,我要麵見太後。”


    “太後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內。”


    韓德讓不再多說了,一把將傳宣官推開闊步而入。傳宣官追也追不上:“韓大人,你這不是想要小人的性命嗎!”


    韓德讓闖入寢宮,蕭太後正在禦書案後端坐觀書,頭也未抬便口吐諭旨:“將闖宮者拿下。”


    韓德讓被武士倒剪雙臂綁好,跪倒。蕭太後又傳下旨來:“杖責四十。”韓德讓被按倒在地,結結實實打了四十禁棍。蕭太後又命傳宣官及武士退出,待韓德讓起立後問:“打你屈不屈,服不服?”


    “臣有負太後一片深情,便處死亦無怨言。”韓德讓話鋒一轉,“但太後身為國母,理應以國事為重。大不該僅因一己之欲未能滿足,便數日不朝,以致貽誤軍情。倘為此招致我契丹國戰敗,太後就是千古罪人!”


    “你!”這番話使蕭太後大為震怒。


    耶律斜軫匆匆進宮報急:“太後,宋軍十萬由曹彬統領,進犯我國,已侵占新城。”


    蕭太後隻是微微一笑:“知道了。”


    “太後,”韓德讓仍然冒死進言,“你不能無動於衷呀!我軍六千為敵所敗,曹彬業已攻占固安。”


    “哀家知道了。”蕭太後還是不動聲色。


    這時,北院宣慰使蒲領也氣喘籲籲入宮:“太後,十萬火急軍情,宋將田重進侵犯岐溝關,我軍浴血苦戰,怎奈寡不敵眾,易州已經失守,敵鋒指向淶源,氣焰甚為囂張,乞太後快做主張。”


    蕭太後又是一笑:“知道了。”


    韓德讓、耶律斜軫、蒲領三人不約而同再次諫奏:“太後,宜速發大兵遏製宋軍攻勢,否則契丹危矣!”


    蕭太後還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三人仍欲進言,駙馬都尉蕭繼遠又汗透衣衫來到:“太後,大事不好!”


    “慌什麽,”蕭太後現出不悅,“有話慢慢啟奏。”


    蕭繼遠穩定一下:“太後,敵曹彬部將李繼宣強渡涿水,猛攻涿州,我大將賀斯率精兵數千增援,中其埋伏,全軍潰敗,賀斯被敵擒獲,隻恐涿州不保。”


    “哎呀!”斜軫不覺驚叫出聲,“若涿州一失,幽州便無屏障,敵人乘勢長驅直入,南京析津府怕是首當其衝了!”


    蕭太後不發一言,穩如泰山。


    眾人正焦急萬分,林牙謀魯姑幾乎是跑步奔上殿堂:“太後,剛剛接到戰報,涿州業已失守!”


    蒲領雙手一攤:“糟了!這便如何是好?”


    “還有更壞的消息,”謀魯姑喘息一下又說:“潘美、楊業兵出西徑,銳不可擋,雁門口激戰我軍大敗,我環州守將趙彥辛竟背主舉城降宋,楊業之子楊延昭已進圍朔州。太後,再不發大兵,國將不保!”


    “太後!”韓德讓、斜軫等一齊跪倒。


    豈料,蕭太後竟笑出聲來,緩緩站起,脫口讚道:“好!”


    以斜軫之精明都覺不解:“太後為何發笑叫好?”


    “總算等到這一天了。”蕭太後斂容正色對大家說:“眾卿,哀家此次的方略是後發製人。”


    蕭繼遠、蒲領同問:“臣等蒙昧,望太後明教。”


    “此番宋軍進犯非比尋常,不能輕視。宋王經七年準備,兵精糧足,誌在報當年失敗之仇,意在滅亡我國,五路兵馬皆由名將率領,又統由宋王指揮,銳氣正盛,因之,盡管哀家已知其進軍路線,卻不派兵設伏或死戰拒之。”


    韓德讓忍不住插嘴問:“太後認定紅葉第二次傳出的情報有偽?”


    “自然。”蕭太後對韓德讓倩笑一下,似乎是對那四十禁棍的報償。“你以為我這幾天隻是慪氣嗎?現在可以告知眾卿,這些日子我無時不在掌握前線的戰況,並向前線發出諭旨。哀家命令前方許敗不許勝,佯裝無備,使宋王以為我相信了假情報,使其大膽深入,誤以為我軍不堪一擊。使他們滋生驕意,並漸及疲憊,喪失銳氣。這時我方精銳之師再神速出擊,以我方之銳盛,擊敵方之疲憊,勝負自然可知。”


    眾人聽後,無不傾心折服:“太後英明,契丹必勝。”


    蕭太後溫情地斜覷韓德讓一眼:“這還多虧韓卿,及時獲取宋國軍事機密,哀家方能相應製敵。”


    韓德讓誠惶誠恐:“太後過譽,臣不敢當。第二次假情報若非太後慧眼識破,幾誤大事,臣理當受責。”


    “這四十杖你不怨?”


    “臣心悅誠服。”韓德讓又說,“因為太後這幾日並未置國事於腦後,而是運籌帷幄,晝夜勤政。”


    “哀家讀《三國》,深羨孔明安居平五路的奇謀,此番東施效顰,邯鄲學步而已。”


    “太後深謀遠慮,指揮若定,曠古奇才。”斜軫等恭維後敦請,“如今時機已至,應該發兵了。”


    “出兵乃理當如此。”蕭太後又問,“眾卿,此番大戰,何人可掌帥印?”


    “斜軫大人乃北院樞密使,執掌兵機,當為元帥。”韓德讓搶先說。


    斜軫緊接著啟奏:“韓大人勇冠三軍,當年幽州大戰令宋兵聞風喪膽,以少勝多,統帥非他莫屬。”


    蕭太後未置可否,卻轉問駙馬都尉蕭繼遠:“卿意屬誰?”


    蕭繼遠斟酌著說:“斜軫與韓大人均是帥才,太後倘不中意,耶律休哥也足可當此重任。他智勇雙全,多年為南京留守,熟知宋軍情況,定能不負重托。”


    “你看呢?”蕭太後又問蒲領。


    “依臣看來,”蒲領沉吟一下,“以上三位都可為帥。”


    “你們全錯了。”蕭太後一字一頓以加重語氣,“哀家要皇帝禦駕親征。”


    蕭繼遠忙問:“太後呢?”


    “哀家奉先皇遺詔攝政,自然要隨駕出征!”蕭太後語調慷慨激昂,足以見其決心。


    蒲領立刻勸阻:“太後不可輕九五之尊,戰場變幻莫測,多有風險。況且出征行軍,諸多辛苦。”


    蕭繼遠也反對:“殺雞無需牛刀,些許宋寇,有臣下迎擊足矣,太後且坐鎮上京,靜候捷報。”


    斜軫見狀主動請纓:“太後若信任為臣,臣願代勞,不敗末寇,願領死罪。”


    蕭太後又叮上了韓德讓:“韓卿為何一言不發?”


    被問到頭上,韓德讓隻得開口:“臣以為太後親征實為上策。”


    斜軫等都大為奇怪:“韓大人何出此言?”


    蕭太後再問一遍:“韓卿讚成我帶皇上出征?”


    “理當如此。”韓德讓毫不含乎。


    蕭太後萬分感慨:“看來隻有韓卿知我。”


    斜軫等三人更為不服氣,仍齊聲勸阻:“太後不必涉險,更無須受奔波勞頓之若。”


    “眾卿關切之意哀家盡知,但我身為國母自當以國事為重。”蕭太後語重心長地說,“宋王經七年準備,傾全國之兵,其意勢在必得,五路人馬,分進合擊,互相策應,將帥善戰,兵士驍勇,屬實不可輕視。我軍拒敵,為帥者不乏其人,奈何此番會戰非比尋常。斜軫也好,休哥也罷,都要獨擋一麵,隻有哀家臨陣統籌,才好節製各路人馬,況且,戰機稍縱即逝,勝負決於呼吸之間,哀家身在前線,可以速做決斷。免得報馬穿梭往返於前線上京之間,遷延時日,便會貽誤戰機。再者,哀家與皇上親臨前線,自然會激勵將士死戰。至於風險和勞苦,身為一國之主,便為國為民戰死沙場,亦死得其所。”


    斜軫等無不感到蕭太後所論在理,亦無不深受感動,與韓德讓四人一齊跪倒:“太後一心為國,萬壽無疆!”


    “眾卿請起。”蕭太後正色端坐口傳諭旨,“斜軫、韓德讓二卿,即刻做好一切準備,明日午時祭廟出征。”


    契丹祖廟,飛簷鬥拱,氣勢恢宏,正午的陽光明亮而溫和,映照著碧瓦朱牆,更顯得莊嚴肅穆。陵廟宮門外,旗幡招展,槍刀閃光。精銳的馬步軍兵列隊肅立,整裝待發。廟內大殿中,香煙繚繞,鈸鼓聲聲。蕭太後、聖宗皇帝在前,北南大臣在後,麵對遼太祖至遼景宗曆代皇帝畫像,恭恭敬敬地叩拜。敵烈麻都口中不住念念有詞,無非是請曆代皇帝在天之靈保佑遼軍旗開得勝。拜畢,蕭太後領聖宗就要步出大殿。


    “太後、萬歲請暫留步。”敵烈麻都跪奏,“巫師尚且未曾卜卦。”


    “我看就免了吧。”蕭太後對此一向不以為然。


    敵烈麻都卻是忠於職守:“太後,出征打仗,預測吉凶,先皇傳留下來,曆代莫不如此。”


    “好,”蕭太後無可奈何又頗為不耐煩地說,“卜吧,不過要快。”


    巫師身著七色袍,將馬糞和艾蒿火繩點燃,把白羊的琵琶骨扣在上麵,艾蒿火與糞火共同炙烤,巫師則環繞它又跳又唱,手中的鹿皮鼓“嘣嘣嘣”響個不停“天靈靈,地靈靈,過往神靈住腳聽。


    我主大軍要出征,諸神降福保安寧。


    羊骨一塊是敵營,艾火馬糞把它攻。


    要問禍福與吉凶,不破不行破方行。


    蕭太後手捧一炷香,就在羊骨旁站立。敵烈麻都囑她,必須閉目潛心,默默祈禱,手中香燃盡,羊骨被炙透便是吉兆可以出征。香燃了一半,艾蒿的苦香味混合著馬糞燃燒時發出的臭味,生成一種獨特的奇臭,進入鼻孔鑽入蕭太後五髒,熏得喘不出氣來。她實在難以忍受了,便將半截香塞到敵烈麻都手中:“你來代哀家守香。”


    “太後,這隻怕神靈怪罪。”敵烈麻都哭喪起麵孔。


    “哪來許多說道。”蕭太後心早已不在這裏,她遙望著遠處的黑山,再次考慮分派的幾路人馬應由何人指揮合適。


    “太後,太後。”敵烈麻都一副哭腔叫連聲。


    蕭太後皺著眉頭走過來:“又怎麽了?”


    “太後請看,怕是不能出兵了。”敵烈麻都手指羊骨。


    原來,香已燃盡,羊骨並未炙透。


    “咳,炙羊骨卜卦本屬無稽之談,它與出征有什麽關聯?以後取消這一程式。”蕭太後步上九級石階,居高臨下,“諸將聽旨。”


    敵烈麻都又擠過來,叩首苦諫;“太後,羊骨不破乃是凶兆,應另擇吉日出征。”


    “你!”蕭太後動怒了,“宋軍正長驅直入,邊塞城市接連失守,難道羊骨不破我軍就永遠不能上前線殺敵嗎?你再敢胡言亂語擾亂軍心滯誤軍機,就砍下你的腦袋!”


    敵烈麻都嚇得不敢出聲了,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


    蕭太後目光巡視一遍在朝大將,鄭重發出諭旨:“著北院樞密使耶律斜軫為山西兵馬都統,蕭達凜副之,率五萬精銳禁軍馳赴山西戰場。”


    斜軫、蕭達凜雙雙出列:“遵旨。”


    “二卿,西路宋軍兵力雖不及東路、中路,然而其戰鬥力最強,宋軍副帥楊業號稱無敵,最難對付,乃宋軍支柱。若能將楊業擊敗,則東路、中路宋軍精神必將崩潰。”


    “臣等定能不負聖望,生擒楊業以報國恩。”斜軫、蕭達凜為肩負重任而興奮。


    蕭太後見狀又囑咐:“那楊業驍勇異常,部屬一向拚死效力,切記鬥勇更需鬥智。西路勝負,關乎全局,須當好自為之。”


    “臣等謹記。”斜軫與蕭達凜的輕敵思想立刻煙消雲散。


    “於越休哥聽旨。”蕭太後接下去分派,“命你為幽州兵馬都統,率大軍十萬先行出發,抵禦宋軍主力曹彬。”


    接著,蕭太後又命善補為代北兵馬都統,迎戰宋軍田重進一路。命材牙勤德警備平州,防備海上宋軍登陸。賜謀魯姑上方劍和旗鼓,增援拒馬河一線的遼軍,迎戰宋軍米信一路。待各路人馬出發後,蕭太後親率由禦帳親軍、皮寶軍和宮衛騎軍組成的十萬精兵,帶領聖宗耶律隆緒,由親信大將韓德讓護駕,在號炮聲中離開潢水,車騎滾滾,旌幡蔽日,浩浩蕩蕩向南進發,從而拉開了宋遼這場空前大決戰的序幕。


    行軍途中,戰報、軍情接連不斷傳到蕭太後駕前。令她煩惱的是,幾乎無一好消息。楊延昭圍攻朔州,守將順義軍節度使趙希讚拒戰失敗,開門投降。楊延昭馬不停蹄,以得勝之師又轉攻應州,契丹守將彰倍軍節度使艾正,觀察判官宋雄,不戰而降。接著楊業又攻克渾源,與田重進會師於恒山。


    楊業一路宋軍連戰皆捷,進展神速,蕭太後感到如在側背插入了一把尖刀,她對韓德讓說:“楊業如入無人之境,銳不可擋,必須遏製住他的攻勢,否則若與田重進共同占領我軍都山,則幽州完全暴露在敵人眼前,長城以南國土都將難保。”


    韓德讓愁上眉梢:“楊家槍法出神入化,楊家兵將訓練有素,遍觀我朝恐無人可與楊業父子匹敵。請恕臣狂妄,要與楊業爭高下,隻有我去會他了。”


    “你?”蕭太後亦知,隻有韓德讓足以對付楊業,但她猶豫不決。


    “太後,我理當為你分憂。”韓德讓表示決心。


    沉吟良久,蕭太後還是搖頭:“另選猛將吧。”


    韓德讓豈能不知太後之心:“請太後寬念,我絕無危險,決不讓楊業占到便宜。”


    “刀槍無眼,戰場風雲變幻,黃忠難免馬失前蹄,關雲長也會敗走麥城。冷槍暗箭有時防不勝防,你去我怎能放心。”蕭太後說來情意濃深,“況且,你若不在我身邊,萬一敵人偷襲,我豈不無有依靠。”


    韓德讓感受到了她的深情:“臣願不離太後左右侍候,隻是選派何人去對付楊業呢?”


    “莫說楊業天下無敵,有一人足以當此重任。”蕭太後心中已有目標,“可記得前年春按缽春按缽:所謂按缽,是指契丹皇帝在遊獵畋漁地區所設的行帳,春季出遊,即為春按缽。時,有員猛將與韓卿比武,大戰二百回合不分勝負?”


    “冀州防禦使大鵬翼。”韓德讓脫口而出。


    “此人一把金背砍山刀出神入化,比起那楊家槍有過之而無不及。”蕭太後信心十足,“他必是楊業的克星。”


    “太後所論極是。”韓德讓還是忍不住指出,“隻是大鵬翼勇猛有餘,謀略不足。”


    “這點你不必多慮,哀家對此早有打算。”蕭太後已有措施,“我派康州刺吏馬貝、馬軍都指揮使何萬通各統萬騎,與他配合作戰。馬貝人稱小張良,聰慧過人,何萬通秉性謹慎從不涉險,足以彌補大鵬翼之不足,這樣一來,有大鵬翼之勇,有馬貝之智,有何萬通之小心,三萬精銳鐵騎,定能擊退楊業。西路戰場形勢扭轉,全局自然可以控製了。”


    “太後英明,為臣心悅誠服。”


    蕭太後對他倩笑盈盈:“你是哀家一張王牌,輕易是不能打出去的。”


    聖旨從行營傳出,大鵬翼接旨後往上京方向叩頭謝恩,他高昂起狀如雄獅之首的巨頭,對蕭太後委以重任深感榮幸和自豪。當即傳令,點齊本部一萬騎兵,火速南下迎敵。


    副將花牙提醒說:“將軍,聖旨講與馬、何二軍會合後南下。先行出發可有逆旨欺君之罪呀。”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鵬翼急於建功立業,“戰局緊迫,若等馬、何二軍到達,按部就班出兵,楊業早打到幽州了。我們必須搶在宋軍之前趕到軍都山口,不使宋軍越過軍都山,否則如無軍都山之險,宋軍便可任意縱橫馳聘了。”


    花牙覺得大鵬翼並非一勇之夫,方才這番見解確實很有戰略眼光,搶占軍都山是遏製宋軍攻勢的關鍵,理應火速進軍,但他仍然擔心:“我們孤軍深入,就怕宋軍迂回包抄。”


    “絮絮叨叨,婆婆媽媽,哪來這許多說道。”大鵬翼胡須紮撒起來,“這支隊伍是我說了算,叫你出發就出發,休再費話!”


    花牙鉗口不敢再說了,一萬騎兵集合完畢。由於是緊急集合,半數將士未及攜帶飲水。花牙見狀又提醒大鵬翼:“將軍,是否晚出發一刻鍾,讓將士們備足飲水?”


    “你想貽誤戰機麽!”大鵬翼雙眼瞪得如銅鈴。


    花牙趕緊低頭唯唯而退。


    大鵬翼馬鞭往西南方向一指,一萬精騎如疾風滾雷飛奔軍都山。花牙猶豫一下,還是告訴身邊兩名親信,分別騎馬往東北、西北方向去迎馬何二軍,告知他們不必再到冀州會合,而是於途中就近馳赴軍都山。


    對於軍都山的戰略地位,不僅潘美、楊業、田重進深知,宋太宗亦十分重視。因為如不先行占領軍都山以西,擁有軍都山諸險,即使曹彬攻占了幽州也難以固守。這也是宋太宗吸取了太平興國4年第一次伐遼失敗的教訓認識到的。為此他傳旨田重進,必須搶在遼軍之前占據軍都山。同時宋太宗傳旨潘美、楊業,要他二人分兵。由潘美領一半人馬北上取西京雲州,而令楊業率另一半人馬東向靈丘,迅速向田重進靠攏。宋太宗料定,契丹不會不知軍都山之重要,必定全力爭奪。看來宋太宗的部署是得當的。由於宋遼雙方都極為重視軍都山,為此注定了圍繞著軍都山的一場血戰已勢不可免。


    大鵬翼與花牙率一萬騎兵,連續行軍一個白晝半個夜晚,中間隻休息兩次進餐一次,終於在夜半時分趕到了軍都山口。將士個個汗流浹背,戰馬匹匹猶如水洗,確已人困馬乏再難支持。


    花牙不見宋軍身影,長長喘了一口氣:“總算被我們搶先了,全軍抓緊休息、睡覺,養精蓄銳以備迎敵。”


    “不行!”大鵬翼斷然反對,“誰也不許入睡,夥頭軍立刻埋鍋造飯,兵士抓緊喂飲戰馬,向前方派出哨馬觀察敵情。如無宋軍動靜,再輪班睡覺不遲。”


    花牙知大鵬翼治軍極嚴,又一想他說的亦有理,誰能保證宋軍不會立即殺來呢?便按大鵬翼的命令下去布置。但是附近沒有溪流,又無村莊水井可尋,無水難以飲馬。大鵬翼聽了花牙報告、也覺束手無策。


    花牙見他直舔幹裂的嘴唇,摘下水葫蘆遞過去:“將軍且先潤潤喉嚨。”


    大鵬翼看到水葫蘆,不由雙眼一亮:“有了,把各人帶的飲用水全都集中起來統統飲馬!”


    花牙一怔:“將軍,水全飲馬人喝什麽呀?”


    “人總可以忍受,而戰馬不飲水如何投入戰鬥!”


    “但是,人帶的飲用水能有幾多?用來飲馬豈非杯水車薪。”


    “飲夠不可能,總比不飲強。”大鵬翼有些煩了,“一切服從戰爭,一切為了勝利。別說了,抓緊飲馬。”


    軍令傳下,大部分將士心懷不滿,因為眾人也都渴得噪子冒煙,但軍令如山不敢違抗。也有人不肯把水勻出來飲馬,而是搶著喝下幾口再交。大鵬翼巡視中發現一個小校正仰脖喝水,他不由分說一把奪下:“不聽軍令,就是死罪!”


    “三叔,是我。”原來這小校是大鵬翼侄兒。


    “你!”大鵬翼沒想到偏偏抓到侄兒頭上。


    “三叔,我實在渴得受不住了。”


    “拿下!”大鵬翼虎目一瞪。


    “三叔,你要幹什麽?”小校感到不妙,趕緊討繞,“我隻不過才喝了一口呀,你就寬恕我吧。”


    “軍法如山,難以徇私。”大鵬翼把心一狠,“砍頭!”


    花牙走過來勸阻:“將軍,口渴飲水情有可原,饒他這次吧。”


    “執法不嚴,何以號令三軍?放過我侄兒,又何以服眾?”大鵬翼氣乎乎,“若都如他,戰馬難解幹渴,宋兵殺來,又何以迎戰?”


    “這……”。花牙被問住了。


    “殺!”大鵬翼再下命令。


    小校被按倒在地,口中連呼:“三叔饒命!”但是終未免人頭落地。


    全軍見大鵬翼將親侄兒斬首,無不肅然,原本對命令不滿的人,也都歎服了。


    一個探馬飛馳回來報告:“將軍,五裏外發現大隊宋軍騎兵,正向山口行進。”


    “好!”大鵬翼如同注射了強心劑一樣,立刻精神倍增,“馬上列隊,準備迎戰,給宋軍以迎頭痛擊!”


    “將軍,”花牙提議,“我軍應該立刻埋伏起來,打敵人個措手不及。”


    “兩軍相逢勇者勝,要打就真刀真槍麵對麵地幹,何必偷偷摸摸,那不是英雄所為。”大鵬翼反對。


    花牙繼續勸說:“宋軍肯定是長途急行軍,來搶占軍都山口,他們想不到我軍會先期到達。有夜幕掩護,我們埋伏起來,出其不意,定能大獲全勝。”


    “我大鵬翼打仗向來憑真本事,鬧鬼算不得好漢,你怕死在後邊觀戰,看我如何收拾宋軍。”大鵬翼根本聽不進,堅持一意孤行。


    花牙隻有歎氣,而毫無辦法,眼見部隊在山口排開,嚴陣以待。


    馬蹄聲如驟雨迅雷由遠而近,田重進大軍的先頭部隊馬軍三千,已經接近軍都山口。先鋒大將曹元輔佇馬回首,督催部下:“快!搶占山口,為國立功。”


    副將袁繼忠策馬趕來:“曹將軍,是否先派兩隊探馬查看一下,萬一有遼軍伏兵,我們可要吃虧呀。”


    不必了,我諒遼兵來不了這樣快。“曹元輔很自信,”哨探等侯,空費時間,還是抓緊占領山口為上。”


    宋軍馬不停蹄繼續向前,夜色中的軍都山,像一頭怪獸迎麵撲來,越來越近。“噅噅噅”,山口方向傳來一陣戰馬的嘶鳴,緊接著群馬和鳴,山響穀應,在靜夜中格外氣勢磅礴。


    袁繼忠慌得勒住馬:“曹將軍,糟了!有伏兵,我們中埋伏了。”


    “慌什麽!”曹元輔心中後悔;但為時已晚,他望望兩側黑森森的崇山,三千人馬全已進入狹窄的袋形地帶。他命令停止前進,準備三麵受敵。


    “殺呀,”大鵬翼身先士卒帶五千人馬猛衝過來,意在趁宋軍立足未穩,一戰而勝之。


    曹元輔命袁繼忠領一千騎迎戰:“頂住,必須頂住!”他則注意兩側動靜,等待遼軍從左右伏地衝出夾擊。袁繼忠已與大鵬翼接戰,雙方兵將殺在了一處。由於戰場狹小,大鵬翼的五千兵力不能全部展開,兵力上的優勢也就不突出了。雙方隻能是數百人接戰交手,其餘人隻能在背後呐喊,或者待有傷亡時補充上去。令曹元輔奇怪的是,遲遲不見左右伏兵殺出。此刻倘左右再有數千遼軍伏兵合圍,那麽他這三千人馬肯定要全軍覆沒。難道遼軍不曾設伏?這怎麽可能呢?這種地形如稍具軍事常識,都會設伏以待的。


    此時,戰場上的情況已發生了變化。宋軍副將袁繼忠,與大鵬翼戰過十個回合,就抵擋不住了。大鵬翼把七十斤重的金背砍山刀,揮舞得風車一般。袁繼忠手中銀戟被磕飛,徒手不敵撥馬敗逃。將領一敗,兵士自然隨著敗退。大鵬翼掄刀恣意砍殺,引遼兵猛壓過來.。曹元輔見狀,也顧不得留預備隊對付左右伏兵了,手中槍一擺,截住大鵬翼就刺。雙方主將,就在穀口中刀來槍往惡戰起來,宋軍有主將抵敵,兵丁們士氣複振,又返身與遼兵接戰。穀口內,一時間刀光血影,人喊馬嘶,殺聲震天。


    曹元輔在宋營中也算得一員虎將,其槍法與楊延昭不相上下,是主帥潘美的得意門生,因此才委他為先鋒,他也以期此番北伐中建功立業正好高升。可怎奈大鵬翼勇冠三軍,力大無窮,每一刀砍下來,都如泰山壓頂一般。曹元輔勉強接戰二十回合,便已腰酸臂痛手腕發軟,汗流浹背,力氣耗盡。他多麽想一舉而勝再建頭功呀,可是力不從心。他實在不願敗退,這將使以往的威名掃地,可是若再硬撐下去,隻怕就屍橫沙場。思前想後,還是保命要緊,曹元輔撥馬便逃,宋軍立刻全線潰敗,亂了隊形和陣容。大鵬翼引兵追殺,宋兵死者不計其數。


    曹元輔敗逃出四五裏路,殘兵敗將已不足千人,而大鵬翼仍在窮追不舍,看來意欲將其全殲。正當曹元輔戰又戰不過,逃又逃不脫之際,宋軍副總指揮譚延美引後續人馬來到,一萬生力軍當即投入戰鬥。大鵬翼毫無懼色,迎住譚延美廝殺。這譚延美是田重進這路軍中第一勇將,自這次北征以來,已連斬遼方十數員戰將,一柄渾天鏟未遇敵手。怎奈強中更有強中手,他畢竟抗不住大鵬翼的蠻力,眼看不支,曹元輔見狀趕緊上去助陣,大鵬翼仍然勢不可擋,袁繼忠看他二人還是討不到便宜,也拍馬過去圍攻。這情景猶如虎牢關三英戰呂布一樣,雙方殺得勢均力敵,一時難分勝負。


    主將戰成平手,兵卒的廝殺可就以多為勝了。五千遼軍,自然不敵一萬多宋軍,何況宋方又是生力軍。奉命扼守山口的花牙,幾度想率兵參戰,但想起大鵬翼的命令,他都不敢輕動。大鵬翼為人極其自負,你若出兵助他,他認為是看不起他。而且山口一旦有失,花牙就有死罪。戰場上的形勢對遼軍越來越不利,不時有遼軍敗逃回來。當花牙得悉大鵬翼被圍在敵軍中,遼兵死傷慘重時,再也顧不得許多了,果敢地引五千人馬殺出山口投入了戰鬥。


    戰場的形勢很快又發生了變化,遼軍扭轉了頹勢。袁繼忠分出來迎戰花牙,譚延美、曹元輔雙戰大鵬翼又顯得吃力了,眼下尚可應付,時間一長必定要處於下風。一時間戰場上兵將相當,勢均力敵,難分勝負。


    人馬踏蕩起的黃塵,隨風飄散,致使月色迷蒙,星光慘淡。喊殺聲、慘叫聲、馬嘶聲和兵器的撞擊聲,周圍十裏外清晰可聞。遍野死屍和汙血散發著腥氣,而拚死的大搏殺仍在這死屍堆上殘酷地進行。夜色中的軍都山仿佛在顫抖,圍繞它的爭奪戰僅僅是開始,更大規模的血戰還在明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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