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像鉛塊般沉重,壓抑得宋都開封透不過氣來。若有若無的雪花,在空中閃出千萬個亮點,不待落地便沒了蹤影。戰局就像這天氣一樣,令京城百姓捉摸不定。有人說蕭太後傾國之兵正在進軍開封途中,京城已是朝不保夕。有人說楊延昭正與蕭太後在澶州激戰,勝負輸贏尚難料定……不管怎麽說,百姓們看見京城增加了外地調來的兵馬,城門、宮門和街頭都加強了警戒,巡邏隊也明顯增多。總之,氣氛明顯較過去緊張。整個開封已是人心浮動,有的富戶甚至已打點好行裝,收拾了金銀細軟,做好了逃跑準備。


    皇城內的金殿上,禦前會議正緊張進行。王欽若那尖聲細氣的半女腔,像蚊蟲鳴叫在殿內回蕩:“……寇準指揮不當,致使敵軍長驅而入,兵臨澶州,危及聖駕和京城,理應將其治罪。”


    陳堯叟如同王欽若的跟屁蟲:“寇準誤國,罪在不赦!”


    寇準明白,此刻爭辯亦無用,向真宗叩頭:“請萬歲治罪,臣甘願受罰。”


    宋真宗對於蕭太後打到了鼻子底下,也是一肚子氣,心中對寇準豈無怨恨!但他明白寇準對朝廷是一片忠心,寇準是盡心竭力組織抗擊了,決不希望出現這種局麵。他不知該如何處置寇準,便垂詢高瓊:“依卿之見,寇準他該當何罪?”


    高瓊當時身為殿前都點檢,這一職務用通俗點的話說,就是禁衛軍總司令,是相當重要的。當年宋太祖趙匡胤就是在這一職務上陳橋兵變,進而黃袍加身的。鑒於自身經驗,宋朝皇帝都把這一職務委於最親信之人。因此,高瓊的話對宋真宗是頗具影響力的:“萬歲,臣以為,大敵當前,當務之急是計議如何退敵,至於寇大人功過,待打敗蕭太後再議不遲。”


    寇準聽了幾乎喊好叫出聲來,這才不愧為社稷之臣哪!宋真宗聽了恍然大悟,是呀,契丹三十萬大軍已圍困澶州,倘若有失,開封就難保。如何拒敵製勝才是首要大計:“高卿所言有理,如今契丹大兵逼近帝京,眾臣有何退敵良策?”


    文武大臣無一人出班,無一人應聲。


    真宗還是器重寇準之才:“寇準,你為何也啞口無言?”


    寇準目光掃掃王欽若、陳堯叟:“王大人、陳大人道臣指揮不當,他二位必有高見。”


    “萬歲,臣早有成竹在胸。”王欽若正想取寵,“契丹傾國來犯,月餘時間挺進千裏,其勢難擋。澶州失守隻在早晚,京城不保亦在意料之中。萬歲萬乘之尊,不能留此涉險,應趁契丹兵鋒未至,火速遷都金陵,彼處龍盤虎踞,有長江天險,可為萬世基業。”


    “你要朕逃避金陵?”宋真宗並未動怒。


    陳堯叟接過話來:“萬歲,臣以為帝駕當幸成都,那裏天府之國,有巴山三峽天然險阻,可保萬無一失。”


    “大敵當前,朕領嬪妃出逃,這合適嗎?”宋真宗在猶豫中。


    王欽若繼續鼓吹逃跑:“萬歲,昔年唐代安史之亂,明皇猶豫不決延誤行期,結果倉促出行,受多少路途之苦!萬歲現在就下決心,尚可以從容準備,經運河乘舟南下,一路上還可飽覽大好風光。”


    宋真宗有幾分動心:“寇愛卿,你看可使得?”


    寇準早已氣憤填膺:“萬歲,臣以為凡唆使遷都出逃者,當一律問斬!”


    真宗一怔:“何出此言?”


    “萬歲,這豈不是要您留千載罵名!”


    “寇準,賊兵勢大,我軍不敵,不走難道坐以待斃不成?”


    “萬歲容臣奏聞,”寇準細加分析,“遼軍傾巢而出,其山西偏軍大敗於折惟昌,蕭太後河北主力,一敗於遂成、梁門,再敗於唐河,三挫於河間、貝州。蕭太後以三十萬之眾,竟未能克我一城,可見其軍力有限。她轉鬥千裏,勉強進至澶州,其實已成強弩之末,且兵力已折損三分之一,不足二十餘萬而已。如此疲困之師,有何懼哉?”


    “二十餘萬,亦非小數,豈可輕視?”


    “不然,”寇準耐心為真宗算帳,“河北我軍兵力可觀,王超、石保吉於定州有八萬之眾,雷有終在石門帶來並州兵馬不下三萬,而楊延昭、孫全照、魏能、周瑩、張凝、石普、田敏、桑讚諸將都分別統領萬騎以上,野戰兵力已達二十萬,再加上各州守軍,僅河北我軍即有四十萬之眾。敵二十餘萬敗殘之軍深入我腹心地帶,無異於自投羅網,隻要我君臣同心,軍民合力,臣料定契丹此次是有來無回!”


    真宗被寇準說得不覺振奮起來:“如此看來,我朝必勝無疑。”


    寇準見真宗傾向已經轉變,這才道出本意:“形勢對我朝十分有利,隻要禦駕親征,定可一戰而勝。”


    “要朕上前線?”真宗犯思忖。


    王欽若趕緊勸阻:“萬歲切不可冒險,戰場風雲難測,萬一有失,悔之晚矣。”


    “聖上不能輕九五之尊,臨敵非同兒戲。”陳堯叟當然要與王欽若保持一致。


    真宗拿不準主意,左右為難。逃走吧,又怕留千古罵名;親征吧,又擔心萬一遇險。思之再三,從禦座上站起:“今日且議論到此,容朕冷靜思之,是走是留是親征,待五七日後再做定奪。”他退座就要步入後宮。


    寇準上前側麵阻住去路:“萬歲請留龍步。”


    真宗有些不悅:“寇卿,你未免太過分了。”


    “臣是為萬歲基業與國家、百姓著想,形勢逼人急切,莫說五七日,便一兩日也等不得,”寇準語氣決絕,“請聖上當機立斷。”


    高瓊適時幫腔:“萬歲,寇大人所言極是。遼軍正猛攻澶州,不能再稍做延誤了。”


    真宗又想聽聽高瓊意見:“高卿,你看朕當如何呢?”


    “萬歲,想來不會忘記五年前,蕭太後二十萬大軍入侵,我軍節節失利,河北震搖形勢危急。萬歲不避箭矢,車駕親臨大名前線,軍心民心大振,方轉敗為勝。”


    這番話勾起了真宗的自信與豪情:“不錯,若非朕親征,局麵幾乎已不可收拾。”


    “眼下的形勢遠遠優於上次,萬歲親征定能克敵製勝。”高瓊又加一句,“臣願隨行護駕,確保聖上萬無一失。”


    宋真宗這才堅定了信心:“傳朕旨意,明日早飯後動身,駕幸澶州。”


    澶州因其地臨澶淵泊而得名,向來為軍事要地。遠古時曾為號稱五帝之一的顓頊居地,故名帝丘。夏時為夏帝相昆吾部落領地,後為商族祖先立國之地。周時為衛國都邑。五代時,黃河流經其地,石晉夾河築南北兩城,直至真宗時期。蕭太後兵至,即圍其北城東、北、西三麵。


    蕭太後圍城之後,河北宋軍各路人馬相繼跟至,楊延昭、孫全照、魏能、石普等各領萬騎,在遼軍外圍紮下營盤。而蕭太後仍不全力攻城,每天隻是象征性地試探一下。


    蕭達凜忍不住來找,“太後,圍城數日,圍而不打,時間對我不利,還應趁熱打鐵,盡快攻克澶州,以便進軍開封。”


    聖宗也有同感:“母後,久拖不戰,宋軍越聚越多,日久我軍勢必陷入重圍,是應速做決斷了。”


    蕭太後未置可否,問韓德讓:“齊王以為如何?”


    “為臣看目前我軍攻守兩難。攻,無必克把握;守,我軍身在宋國腹地,誠如萬歲及蕭元帥所說,時間越久於我軍越不利。”


    梁王主動啟奏說:“大兵業已至此,別無選擇,隻有全力進攻。”


    蕭太後卻是自有一番道理:“哀家就是要保持這種不戰不和的局麵。我軍不攻,則敵軍不動;我軍若全力攻城,楊延昭等必從背後襲擊。若戰,萬一打敗就將一蹶不振,難免招致全軍覆沒;不戰,這三十萬大軍就是對宋國君的巨大壓力,我要不戰而勝。”


    別人都不理解蕭太後的用意,隻有韓德讓悟出了道理:“太後意欲誘降。”


    “還是齊王知我。”蕭太後吩咐,“宣吳王來見。”


    很快,吳王王繼忠進帳。王繼忠原為宋國高陽關路都部署,河北宋軍副帥,前年5月兵敗被浮後投降,被封為吳王。他叩見後起立,蕭太後道:“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自南征以來,哀家一直未令你上陣,現在是該你出馬的時候了。”


    “臣自歸順,太後待臣天高地厚,思報無門,若蒙太後驅使,為臣幸甚。”


    “我不要你衝鋒陷陣,隻要你送信一封。”蕭太後早有準備,取出寫好的書信,“這是以我皇兒名義寫給宋國皇帝的,大意是我大軍壓境,倘若開戰,宋國都城難免玉石俱焚。隻要宋國皇帝歸降稱臣,我就可以罷戰收兵。選你送這封信,就是要你保證把信能轉到宋國皇帝手中。能辦到嗎?”


    王繼忠想了一下:“太後,宋國大將石普就在我軍背後紮營,我可以交他代轉。”


    “石普?”蕭太後有些不放心,“哀家素聞此人忠勇無比,你去見他會不會有危險?”


    “石普原為臣之部下,他為人極重義氣,臣對他有救命之恩,絕不會於臣安全有礙。”王繼忠滿有把握。


    “好吧,你速去速回,哀家坐等消息。”


    王繼忠持信走了,韓德讓不禁感歎地說:“原來太後在出征時就已想到要對宋國勸降,所以才帶王繼忠出征。”


    “你說的不錯,也隻有你能看透哀家的心思。”蕭太後反問,“難道勸降不可取嗎?”


    蕭達凜對此大為反感:“太後,隻有打怕沒有嚇怕,要依為臣早已打下澶州攻占開封了,說不定宋國君臣都做了俘虜。”


    “你呀,還是一勇之夫。”蕭太後此刻較有耐心,“宋國兵力遠遠超過我軍,又有百姓助戰,糧草補給我們又無保證,何況宋國還有足智多謀的寇準,驍勇善戰的楊延昭,我們能有多少把握獲勝?哀家看連三分都沒有。”


    “太後何必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蕭達凜不服。


    “好,就算我軍能打勝,就算能占領開封,可是又能如何呢?”蕭太後感到有必要讓聖宗及重臣明白這個道理,“昔年先皇太宗兵伐中原時,先祖述律太後就曾告誡之,問他‘使人為胡主可乎?’太宗答不可。太後又問,‘然則何故欲為漢主?’太宗皇帝攻下了開封,然而未滿三個月就被迫退出。為此述律太後又說他,‘汝今雖得漢地,不能久居也,萬一蹉跌,悔何所及。’前車之鑒猶在,我們不能重蹈覆轍。若把兵力拚損七八成,便打下開封又能如何!我們還能回上京嗎?”


    韓德讓為蕭太後的深謀遠慮折服:“太後英明。”


    蕭達凜不做聲了,但心中依然不服。


    紅日的光輝驅散了多日的烏雲,萬裏晴空映襯出澶州城的雄姿。這是近來難得的一個好天氣,寒風驟止,明媚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宋真宗的心情也開朗了許多,預感到此行會有個好結果。車駕進入澶州南城,眾將早已在城門迎候。王超、楊延昭、石普、魏能等幾十員戰將,按品級大小排列順序躬迎真宗入城。


    真宗在行宮剛剛坐定,石普就出列跪奏:“稟萬歲,契丹皇帝差人下書,請聖上禦覽。”


    宋真宗很感興趣:“呈上來。”


    內監遞上契丹國書,真宗反複看了兩遍,似乎有些動心。寇準感到不妥:“萬歲,契丹下書意欲何為?”


    “寇準拿去一閱。”


    寇準看後冷笑著說:“胡賊自不量力,妄圖不戰而勝,真是異想天開!”


    真宗卻說:“若能免除戰爭,不失為是件好事,隻是對方條件苛刻,若能做出讓步,不妨可以談談。”


    “萬歲斷不可出現奇想。”寇準急了,“大敵當前,士氣為重,萬歲若一軟弱,豈不渙散軍心!”


    “朕以為,戰爭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和平。若能通過不戰實現和平,又何樂而不為呢?”宋真宗提出,“可否寫封回信,表示一下我方誠意?”


    “萬萬不可!”寇準斷然拒絕,“萬歲既已親征,就當立足於戰,立足於勝。”


    王超、楊延昭、石普等數十員大將異口同聲:“萬歲親臨前線,臣等誓死效忠,定將北胡全殲於澶州!”


    這陣勢又使真宗受到鼓舞:“你等有必勝把握?”


    “萬歲天威神佑,大宋必勝,契丹必亡!”幾十人聲若雷霆。


    宋真宗當然更希望打敗遼軍:“諸將有如此決心,朕願你等殺敵立功。”


    寇準見真宗又恢複了信心,便趁機提議:“萬歲,軍心可用,民心可用,望萬歲渡河入北城,登上城樓昭示軍民,則必我方士氣大振,敵胡喪膽!”


    王欽若諫阻:“萬歲不可冒險,萬一敵神射手發冷箭,豈不險哉。”


    高瓊力促:“萬歲既已至此,豈有不昭示之理?有臣護駕,可保萬無一失。”


    真宗下定了決心:“啟駕北城。”


    雄偉的北城樓,朱簷碧瓦鬥拱飛角輝映著明豔的陽光,愈顯出巍峨壯觀。當宋真宗登上城樓,象征他身份的那黃羅傘禦蓋迎風拂動時,澶州宋國軍民無不高呼萬歲不止。其聲勢如海浪狂濤,如驚雷劈靂,震撼了廣闊的戰場。


    蕭太後、蕭達凜等出營查看,始知宋國皇帝親征來到澶州。戰場上的遼軍兵將也都目睹了那黃羅禦蓋,大都感到驚愕。有人未免發出議論:“宋國皇帝親征,一定有大軍隨行,這仗隻怕不好打了。”


    “說不定宋國已調集大軍將我們包圍,這澶州莫非是我們的死地?”


    ……蕭太後眉頭皺起,感覺到形勢不利,她在深思。


    蕭達凜埋怨說:“太後遲遲不全力攻城,說什麽誘降!現在可好,把宋朝皇帝都誘來了,看來隻有決一死戰了。”


    “蕭元帥未免悲觀了。”韓德讓明白當務之急是穩定軍心,“便宋國皇帝來又能如何?當年宋國太宗皇帝親征,就險被我國俘獲,他是換了民裝坐驢車才僥幸逃走的。趙恒難道就不會成為我階下囚?”


    “我何曾懼怕了?”蕭達凜爭辯道,“我是說不如早打了。坐失戰機,誘降肯定沒指望了。”


    “不能這樣認為。”蕭太後經過冷靜思考後堅持原來的觀點,“趙恒親臨澶州,更增加了誘降成功的希望。”


    “太後之言令人費解。”蕭達凜有些反駁的意思,“趙恒親征,隻能提高宋軍士氣,難道還對我國有利不成?”


    “你隻看到了事情的一方麵,沒有看到另一麵。”蕭太後充滿自信,“因為趙恒將切身感受到我三十萬大軍對他的威脅。”


    韓德讓最先反應過來:“這就需要我們給宋國君臣一個下馬威。”


    “對!打下宋軍的氣焰,對趙恒敲響警鍾。”蕭太後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蕭達凜說,“你可以大顯身手了。”


    蕭達凜早就憋足了勁:“太後,請看我一戰破城,生擒宋王。”


    “但願如此。”蕭太後對形勢有正確估價,她命令梁王耶律隆慶指揮十萬大軍,抵擋後部楊延昭、石普、魏能、石保吉等數路宋軍的進攻,交給蕭達凜十五萬大軍分別從東、西、北三麵同時攻城。臨下令前,她對蕭達凜關照,“隻要你打出我軍威風,打掉宋軍氣焰,不論城破與否都是首功。”


    一聲號炮響,十五萬遼軍如錢江潮湧,伴著震天動地的呐喊,從三麵撲向了澶州城。剛剛還沉浸在部下軍民萬眾歡呼聲中的宋真宗,立刻被這陣勢驚呆。在北城樓上看得真切,遼軍就像鋪天蓋地的蝗蟲,源源不斷,好不怕人。寇準沒想到遼軍這樣快速發起攻擊,暗暗欽佩蕭太後用兵如神。尾隨在遼軍身後一共六支宋國馬軍,由於統帥楊延昭等六將全來城中晉見真宗,部隊無人指揮,便不能及時配合守城宋軍從背後夾擊遼軍以減輕澶州壓力。寇準見敵勢洶洶,急令六將立刻從南城出澶州,馬不停蹄繞道返回本部,火速出兵從側後對遼軍發起攻擊,牽製遼軍兵力。


    寇準布置之際,蕭達凜的主攻部隊已衝到北城下,並且立起雲梯開始爬城。城上箭如雨下,滾木、擂石、火藥瓶像冰雹一樣砸下,遼兵死傷累累,屍如山積,但攻勢卻分毫不減。


    宋真宗眼見得遼軍就要攻進城來,臉色嚇得煞白。王欽若與陳堯叟一左一右架起真宗:“萬歲,臣扶聖駕到南城暫避。”


    “大膽!”寇準怒吼一聲:“快扶萬歲坐好。”


    王欽若不服:“寇準,你想置萬歲於死地嗎?”


    “你想動搖軍心,置全軍於死地嗎?”寇準怒目逼視王欽若,逼得他連連後退,遂對真宗奏道,“萬歲,敵兵攻城甚急,將士正浴血苦戰,倘看見黃羅傘退走,勢必我軍氣短,敵勢愈張,澶州不保。聖駕在此坐鎮,將士便能舍命搏殺,萬歲一人足可抵十萬雄兵,令敵望而生畏。當此緊要時刻,萬歲決不能退避。”


    聽了這番言語,真宗盡管心虛,也隻得硬著頭皮留下。此刻戰事愈緊,遼兵幾番接近城頭,有幾個遼兵竟然爬上女牆,俱被一虎將銀槍挑下城去。寇準為他叫好,走近一看,卻是楊延昭。不由繃起麵孔:“你為何違背軍令未走?”


    “相爺,我來前已交待副將,隻要遼兵攻城,就立即引兵出擊,故而我不返營亦可。而此處形勢嚴峻,末將實難放心。”楊延昭說著,見又有兩個遼兵小校爬上城頭,過去一槍一個又給結果了。


    寇準一聽也就不再趕他走了:“好吧,楊將軍,你就留在萬歲身邊,負責確保聖駕安全。”


    “這,”楊延昭搖搖頭,“這怕無必要,保護萬歲有護衛足矣,末將還當身在最前沿。”


    此刻,遼軍攻勢更猛了,宋軍城防岌岌可危。寇準與楊延昭奔到垛口觀察,隻見遼軍元帥蕭達凜手執令旗已來到城腳下督戰,遼兵不顧死傷,像潮水般一浪又一浪不停撲來。


    “若不遏止敵軍攻勢,隻恐澶州難保。”寇準說出擔心。


    楊延昭已有主意:“相爺,擒賊先擒王。我們把蕭達凜打掉,敵軍自然失去銳氣。”


    “談何容易!你又不能出城與他交戰。”


    “有辦法。”楊延昭叫過手下親隨威虎軍頭領張環,“相爺,他善發連環弩,百步以內百發百中,就連麻雀都在所難逃。”


    寇準關切地問張環:“你有把握?”


    張環目測一下距離:“相爺,敵帥命當喪此。”


    “好,隻要射中,就記你頭功,定有封賞。”


    張環在垛口架好連環弩,向蕭達凜瞄準,待感到萬分把握,按動機關,弩箭飛出,隻一箭便射進蕭達凜額頭,他撲然栽下馬去,令旗也撒手。


    “元帥!元帥!”蕭達凜護衛驚叫起來。


    攻城遼兵見元帥中箭,一時都呆住,攻勢突然停止。


    蕭太後在後麵望見這情景,急得她催動金絲駝就要上前。韓德讓急忙攔住:“太後,宋軍在城頭有伏弩。”


    “快,快把蕭達凜抬下來搶救。”


    韓德讓命人抬下蕭達凜,拾起令旗由他指揮繼續攻城。在停頓片刻之後,遼軍的攻勢又恢複如初。


    待蕭達凜抬入大帳,蕭太後細看,發現他已氣絕身亡,不禁潸然淚下。多年征戰,隻剩這一員虎將,而今又血灑疆場,她感到萬分惆悵和心酸。蕭達凜陣亡,突然使她大徹大悟。步出寶帳,遙望澶州城頭,攻城的遼兵一個接一個從雲梯上栽下來,一個又一個生命頃刻間便完結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呢?蕭太後返身走入大帳,執筆刷刷刷寫就一封信,出帳叫來韓德讓,遞過信去:“你若認為可行,就把它射入城中。”


    韓德讓看罷書信,點頭讚許:“太後英明。打下去,隻怕我們難回上京。蕭元帥陣亡,我們見好就收,和為上策。”


    蕭太後深有所思地說:“以宋遼雙方軍力,誰也不可能徹底打敗誰,打下去對雙方都是曠日持久的消耗,就是說戰則兩傷和則兩利,我們若能不戰而得到戰的利益,又何樂不為呢?”


    箭書射上澶州城頭,恰好落在城樓前,護衛拾起交與真宗,這位宋國皇帝打開龍目細閱:大宋皇帝闕下:我契丹兵強馬壯,長驅而入兵臨澶州,攻勢想已目睹,破城隻在旦夕。因不忍生靈塗炭,願開方便之門,給貴國軍民一線生機,若有意言和,請即在北城樓插起一麵綠旗,我軍即停止進攻,以便共商和議。


    真宗看過箭書,起身俯視,又見遼兵攻勢淩厲,宋軍防守艱難,沉思片刻,下了決心。召來寇準,叫他看過箭書後問:“寇卿以為如何?”


    寇準馬上明白了真宗的心思:“萬歲,萬萬不可言和。”


    “何以見得?”


    “敵兵深入我腹地,已成強弩之末,又臨陣折帥,銳氣盡失。蕭太後感到末日來臨,才主動誘和。敵軍實乃氣數已盡,我軍勝利在握。”


    “朕看並非如此!”真宗自有看法,“我軍強大,為何放三十萬敵軍逼近京師?敵帥陣亡,而攻勢何曾稍減?一犬逼急跳牆尚難捕捉,三十萬敵軍拚命,這破壞力怎可輕覷?況且眼前澶州就危在旦夕,朕以為和為上。”


    “萬歲此言差矣,澶州雖危,但臣可保萬無一失。隻要堅持月餘,各路勤王兵至,就可將敵圍殲於澶州城下。”


    “說什麽月餘,再打下去,隻怕早晚間,朕就已落入敵人之手。”真宗又從宏觀上說,“且不論此戰勝負,我朝自立國以來,即與契丹交惡,戰事連年不斷,邊境何曾安寧?人民流離失所,國家不堪重負。一戰過後,又有多少白骨猶為春閨夢裏人!戰爭於契丹亦非樂事,我們為什麽不尋求和平呢?”


    “萬歲,燕雲十六州乃我大宋國土,現淪為契丹占有,不戰豈能收複?”寇準據理力勸。


    “哪個皇帝都想開基擴土青史留芳,朕又何嚐不是!但我大宋眼下不具備打敗契丹的實力,明知不可為又何必勉力為之呢?先皇太祖太宗,都曾發誓收複十六州,然皆未能如願。一國之君,應能麵對現實。如果為自己的夢想,而不顧百姓生死,這將是暴君。隋煬帝三征高麗就是前車之鑒,朕不想再讓子民無謂戰死了,朕要給百姓帶來和平。”


    “萬歲,契丹反複無常,如今他們力竭氣衰,無奈求和,一旦緩過氣來又會興兵犯境,正如切膚之癰,如不狠心割除,會時時發作貽害終生。”


    “寇卿所喻不當,”真宗是很清醒的,“蕭太後乃明君英主,他們入侵無非是要搶掠一些財物,我們無妨滿足他們一些要求,不必通過戰爭便可以達到目的,蕭太後又何必一定要訴諸武力呢?”


    王欽若、陳堯叟極力稱讚:“萬歲英明,萬民幸甚。”


    寇準向高瓊求助:“高大人,為何不發表高見?”


    “卑職正欲奏聞。”高瓊態度明朗,“適才萬歲一番言論,使為臣陡開心竅。是啊,我們打了百十年,打了幾代人,究竟有何益處呢?倘能以較小代價換來持久和平,應該說是值得的。”


    高瓊的話更堅定了真宗議和的決心,立即傳旨樹起綠旗,蕭太後果然言而有信,進攻立刻停止了。真宗看看寇準:“如何?蕭太後可信賴也。”


    寇準此刻難以挽回,隻有歎息而已。真宗選中曹利用為議和使臣。臨行前曹利用請示:“萬歲,臣去議和,但不知以向遼賠輸銀物多少為上限?”


    真宗問寇準:“用於對契丹戰事,全年軍費幾何?”


    “約需白銀三百萬兩。”


    真宗當即表示:“曹卿,一百萬以下皆可成約。”


    “臣遵旨。”


    寇準送曹利用下城樓,正言厲色說道:“曹大人,萬歲求和心切,故一諾百萬,然賠銀皆民脂民膏,汝所許不得過三十萬,如過必斬汝首級。”


    曹利用答道:“相爺為國愛民之心令人感佩,曹某敢不力爭。”


    當晚,曹利用返回城中,果然僅以三十萬達成協議。宋與契丹約為兄弟。宋王為兄,遼王為弟,宋真宗尊蕭太後為叔母,兩國以白溝河、雁門山為界。


    農曆十二月七日,宋真宗與蕭太後、遼聖宗雙方在澶州北門外會盟。天公作美,日色晴和,胡漢君王都如同過盛大節日,身著眩目新裝,各色旗幡,輝映著藍天紅日顯得格外鮮豔。契丹與宋國大臣一字排列,蕭太後、遼聖宗與宋真宗對麵站定,雙方內監各進禦酒,三人共同舉杯齊眉。


    宋國宰相寇準出列,他麵色抑鬱,明顯不悅,但聖命難違,朗聲宣讀宋真宗誓書:維景德元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謹致誓書於契丹皇帝闕下:共遵誠信,虔守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隻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郡,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質於天地神祗,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接著,韓德讓也出列宣讀了遼聖宗內容大體相同的誓書。然後,與寇準交換了蓋有本國玉璽的誓書。蕭太後、遼聖宗與宋真宗又互相致舉杯酒,然後一飲而盡,儀式始告完成。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澶淵之盟。


    對於澶淵之盟,曆史上一向認定是宋真宗妥協投降和蕭太後侵略的結果。但是,人們卻忽略了它積極的一麵。正是由於蕭太後和宋真宗這兩位政治家高瞻遠矚,順應了曆史發展和人民的要求,毅然議和,結束了兩國長達數十年的戰爭狀態,從而使宋遼邊境實現和平一百二十年之久,宋與遼免卻了戰爭的沉重負擔,雙方經濟都得以長足發展,呈現了兩國曆史上經濟最為繁榮的時期。


    且說宋真宗回城登上北城樓望見遼軍整隊徐徐撤走,龍顏大悅,喜不自禁,不覺詩興大發:“寇愛卿,預備紙筆,朕口占一詩以記今日之盛,由你書寫下來,以傳後世。”


    真宗凝視著遼軍漸漸消失在藍天白雲盡頭,一字一句誦出了《契丹出境》詩:我為憂民切,戌車暫省方。


    旌旗明夏日,利器瑩秋霜。


    銳旅懷忠節,群凶竄北荒。


    堅冰消巨浪,輕吹集嘉祥。


    繼好安邊境,和同樂小康。


    上天垂助順,國旗躍龍驤。


    與此同時,陽光吻撫著北撤的遼軍,吻撫著金絲駝上的蕭太後,她心中有一種難言的快慰與惆悵。快慰的是,從今往後再不為戰爭所困擾了,治下子民再不會流血犧牲了。惆悵的是,自己再也不能馳騁疆場了。她感到自己仿佛突然衰老了,鬢邊絲絲白發,在夕陽的餘輝中閃著銀光。佇馬回望,澶州城如一方泥塊隱約可見,她在心中祝福,願和平永遠留給這座飽經戰禍憂患的城池,“我不會再來了。”她心中默誦。又瞥見立馬等候的韓德讓,這位曾吒叱風雲的英雄,如今已是背發弓,鬢飛霜了。她目光愛憐聲音酸楚地說:“齊王,你我操勞一生,征戰半世,今日方知老之將至。”


    “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左右。太後,我們前麵還有好長一段路,願共同走好走完這人生最後的旅程。”


    金絲駝、白龍馬一前一後,向著晚霞燦爛落輝絢麗的天地盡頭行去,漸漸融合在眩目的夕照中。


    五年之後,也就是公元1009年,韓德讓一病不起,溘然長逝。蕭太後大概是過於感傷,也由於長期勤於國事、連年征戰而積勞太重,竟也隨之病倒,並在同一年追隨韓德讓而去。盡管她享年僅僅五十有七,但是她作為遼代最偉大的女政治家、軍事家的名字及其業績,卻永遠閃光於史冊。正是她使遼國達到了極盛時期,幅員兩萬裏,屬國六十餘,強大得令史學家讚歎不止。在中華民族的英雄之林中,她將永遠占有一席之地。


    1990年12月12日定稿於阜新東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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