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兩天,範秀安的手下便將高進所需的糧食牲口通通拉到了河口堡,而範記商號在神木堡和神木縣的大肆采買,也讓不少人頭回知道了高進這個名字,畢竟能讓綏德商幫的範家這般大張旗鼓地準備物資,肯定不是什麽普通人物。


    ……


    回龍灣的龍王廟前,翟大親自趕著馬車到了這邊,這回龍灣正處在窟野河幾條支流的交匯點,經常會發大水淹了兩邊,所以前朝嘉靖年間的時候就在上麵建了龍王廟,到了本朝萬曆皇爺,張相公在的那幾年,這河口堡也是難得的真太平,於是便修了水渠。


    早些年水渠還完好的時候,這回龍灣附近也都開墾了良田,隻是後來年久失修,再加上一次韃子入寇,這回龍灣的水渠便徹底荒廢,便連那上麵的龍王廟也成了破廟一座,沒了廟祝。


    高進要大修河口堡的水渠,便先從這回龍灣開始,一來這裏離河口堡的堡寨最遠,二來這地方的水渠修複,便能解決每年春夏之交的水患。


    當日在堡寨門口,翟大奉上的銀兩被高進退了回去,如今這回龍灣要修複水渠,興建水庫,便輪到翟家出錢出力,翟大自然不敢怠慢,就連兒子也都在這回龍灣的工地上幹活。


    “大家夥都歇一歇,翟老爺來了!”


    看到趕車的翟大,秦忠吆喝了起來,如今河口堡上下青壯分作兩班,他自領了一班在回龍灣這裏幹活,換了以往秦忠自然不樂意來這種偏僻荒野挨凍,可是這是高爺親自交代下來,那在堡寨那邊管著修路的那班可是陳家大郎,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高爺是拿他當心腹!


    腦子裏這般想的秦忠在回龍灣這邊一連待了數日,這精神頭仍舊旺得很,更何況他也不需要真的下去幹活,哪像翟寶那傻小子,這段日子可是出了死力氣,比翟家的那幾個下人幹的還多。


    聽到秦忠的吆喝,工地上正在挖著淤泥的青壯們都紛紛停了手上的活,各按著分組的隊伍排好上了岸,眼下正是冬季枯水期,他們到了回龍灣後先是堵了幾條支流,露出回龍灣附近那已經高了許多的河床後開始疏浚河道


    被日頭曬黑不少的翟寶排在隊伍裏,完全沒了原先在家裏的少爺模樣,這段日子他都是埋頭幹活,讓原本瞧不上他的鄉人們也都徹底改觀,覺得他是誠心悔過了。


    看著不一會兒便排好隊的本堡青壯,翟大已是見怪不怪,反倒是他身後跟著來的範記商號的管事和夥計看得一愣一愣的,窮鄉僻壤的地方他們不是沒去過,幾時見過這般講規矩的做工的,更何況他們瞅了瞅四周也沒有拿著皮鞭監工的打手。


    “翟老爺,今日給大夥兒帶了什麽吃的!”


    翟大一把年紀,自然不可能在工地上幹活,所以回龍灣這邊的夥食便由他包了,每日裏三頓夥食都是他親自趕車送過來,頓頓都是幹的,中午那頓必然見肉,這麽多天下來,回龍灣這邊的青壯們便不再記著翟家的壞處,反倒是覺得翟家當真是被徐三才那老豬狗給坑了。


    “今個兒殺了頭大肥豬,燉了半晌的紅燒肉,保管大家吃得爽利。”


    翟大笑了起來,雖然這些日子自家的銀錢嘩嘩地用出去,可是看著徐家他們的下場,他倒是沒多少心疼,反正都是這些年賺的黑心錢,全當是還給堡寨裏的鄉親們了。


    也不由得翟大不豁達,自家的油坊還能繼續開著,已經是高爺寬仁大恩了,看看徐家,所有家當被充公,就連神木堡的鋪子都被千戶府給拿去了,如今人關在神木縣的死牢裏,隻等著來年開刀問斬,這大牢裏的日子可是生不如死。


    “紅燒肉,那敢情好。”


    秦忠說話間,翟大自從車上下來,喚著家裏的廚子和下人把那幾口大鍋從車上抬下來,放到了工地這邊早燒好的煤爐上,重新加熱起來,他們從堡寨過來得有小半個時辰,早給這北風吹涼了。


    “都去排隊洗手,洗幹淨了準備打飯。”


    秦忠指揮著排好隊的六隊青壯去一邊沉澱了清水的大缸,挨個取水洗手,另外去拿自己的飯碗。


    ……


    “這可不簡單啊!”


    神木堡裏範記商號的掌櫃,看著那些排隊洗手取碗的河口堡青壯,忍不住感歎起來,他是做掌櫃的,年輕的時候跟著範家商隊在口外跑商,自然曉得管人是件多麻煩的事情,就是自家商隊的那些夥計也沒這些河口堡的青壯這麽講規矩秩序。


    “掌櫃的,那是什麽東西,怎麽一擰就有水出來了!”


    那兩個停下馬車的夥計,卻是看著那些洗手的青壯,滿臉不解,掌櫃的循聲望去,也是愣住了,他先前隻顧看著這些青壯們被那位秦總旗幾聲吆喝就能排好隊伍,卻是沒在意那水缸的位置擺放的有些不對勁。


    青壯們洗手的地方,那口一人高的大水缸擺在壘起的半人高土台上,底下開了細洞,裝了個掌櫃也叫不上的小玩意,那些青壯們一擰就能出水,再一擰水就沒了,看得掌櫃和夥計們都百思不得其解。


    “這叫龍頭,是咱們高爺讓匠人打的,方便取水,也不會弄髒了水。”


    看著範記商號的掌櫃和夥計們一副活見鬼的模樣,翟大湊了上去,滿臉得意地說道,這東西高爺剛讓宋老三做出來的時候,大家也都一樣不明白是幹什麽用的,直到給那水缸安上才曉得,這可比過去拿葫蘆瓢舀水可幹淨得多。


    “龍頭,這龍口一開可不就是吐水,龍口一閉……這名取的果然貼切!”


    那掌櫃念叨著,眼睛發亮,口中喃喃自語,叫一旁的翟大笑的更加得意。


    青壯們洗手後,自去了住的帳篷裏拿碗,再次排起了隊伍,這種自覺性看得那掌櫃更是眼皮直跳,他來之前隻聽老爺那位親隨說這河口堡的高爺英雄了得,手下黑衣家丁銳不可當,河口堡官軍訓練有素。


    可是不曾想,這河口堡就連做工的青壯都比神木堡裏的官軍強,過去上麵有大官來神木堡巡查官軍,他可是見識過那湊起來的官軍在校場演武的場麵,說句實話那列隊的速度比起這些排隊等飯吃的河口堡青壯差遠了。


    因為有煤爐取暖燒水,所以回龍灣這邊的工地上,這每日的米飯都是由輪空的青壯負責煮飯,翟大隻是帶著葷食過來,要不然等他帶的飯過來,早就冷得不能吃了。


    先去燒好的飯鍋前排隊打飯,然後再去翟大那邊排隊打菜,對於青壯們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瞧在範記商號的掌櫃眼裏可就是稀奇得很,剛才這些青壯們幹的活他也看到了,下河床挖泥沙,這可不是什麽輕鬆的活,這些青壯居然能忍住饑餓,這般乖順地排隊打飯菜當真是他這半輩子都沒見到過的。


    “他們吃的可真好。”


    煤爐上已經熱開的大鍋裏,裹著醬汁的紅燒肉翻滾,冒著白氣,饞的那兩個跟來的夥計眼紅不已,他們還是頭回見到這做工的能吃這麽好,像他們在範記商號裏當夥計,已經是旁人眼中求不得的好差事,可是這十天半個月才能見頓肉。


    “範掌櫃,這剩下的東西,還是等用完飯再發下去。”


    翟大回頭朝那範記商號的掌櫃招呼道,這時候秦忠也走了過來,他曉得這範記商號在神木堡裏是大商號,那位範掌櫃也算是有些牌麵的人物,也同樣招呼了起來。


    很快那兩個夥計便樂滋滋地捧著飯碗,吃得滿嘴油汁,就差喊真香了,範掌櫃見過世麵,吃相要斯文得多,不過他仍舊很好奇河口堡那些青壯打了飯菜以後,就連蹲在地上吃飯都排成了隊伍,橫是橫,豎是豎,看著就叫人覺得舒服。


    “範掌櫃,你不知道,咱們高爺最重規矩,他們在這裏做工,每月都有工錢拿,要是不守規矩,就要扣工錢,這時間一久,也就成習慣了。”


    秦忠在一旁笑著說道,高爺規矩多,底下這幫糙貨一開始也守不住,可是隻要幾回工錢一扣,他們就都記住了,倒是比鞭子棍棒都好用。


    “這吃飯也要排隊講規矩嗎!”


    範掌櫃身後,一名夥計抬頭看著那蹲得整整齊齊的河口堡青壯,忍不住問道,滿臉都是好奇。


    “豈止是吃飯,在咱們河口堡,就是喝水拉屎撒尿也有規矩在。”


    秦忠見那夥計一副傻眼的模樣,指向遠處挖的大坑道,“看到了沒有,那就是挖的公廁,拉屎撒尿都得去那邊,要是敢私下隨地解決,嘿嘿……不但要罰工錢,還要挨鞭子。”


    “這規矩恁多,俺可受不住!”


    “沒規矩的東西,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


    範掌櫃聽到手下夥計的話,猛地變了臉色,回頭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在那夥計臉上喝罵道,然後朝秦忠道,“秦總旗,下人不懂事,讓您見笑了。”


    “範掌櫃言重了,高爺規矩多,咱們這些粗人一開始也是不明白的,可是按著高爺的規矩做得久了,大家才明白其中好處。”


    秦忠自是客氣道,不過對於那挨打的夥計,也是覺得這廝多嘴純屬活該。


    範掌櫃沒有多說什麽,他今日過來是按著老爺吩咐運送物資過來,這邊的所見所聞回去如實稟報就是,隻是以他的人生經驗和閱曆來看,這河口堡的青壯這般講規矩,服從這秦忠的號令,怕是隻要稍加整頓,便是能打的隊伍。


    吃過飯後,看著那些青壯們再次排隊到車前來領東西,沒有人喧嘩,範掌櫃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翟大他們這次帶來的東西不少,除了範掌櫃那邊帶來的鐵鍬鐵鏟、獨輪車和扁擔簸箕麻繩等等,翟大家的車上裝的則是給這些做工青壯們的新衣服。


    徐家是賣布的,高進抄了徐家以後,收繳的棉布這些日子便發了下去,讓木蘭手下組織起來的婦人們為這些做工的青壯縫製棉衣,畢竟眼下雖然還沒下雪,可是也已經冷得很。


    等著眾人都領了工具和新衣服,秦忠才抱拳朝著河口堡的方向拱了拱後大聲道,“大家夥可都要念著高爺的好,除了高爺,其他地方哪能讓你們吃這麽好,有工錢拿,還有新衣服穿的!”


    “高爺雖然不在這兒,但咱們也要曉得感恩,來,跟我一塊兒喊,願高爺長命百歲,佑我河口堡!”


    對於拍馬屁這件事情,秦忠是認真的,而且他覺得自己做的乃是幫大家說出心裏話,有高爺這樣的上官,誰不盼著他長命百歲,難不成還有誰想要在張貴手底下過日子。


    “願高爺長命百歲,佑我河口堡!”


    有秦忠帶頭,很快回龍灣這裏便響起了整齊的呐喊聲,看著那些青壯臉上狂熱的神情,範掌櫃便曉得那位高爺在這河口堡是真得了人心,這樣的豪傑,他這輩子都沒見著幾人。


    東西分發完,範掌櫃自和翟大一起返回了河口堡裏,他徑直去了自家老爺那裏複命。


    “老爺,還有剩下的牲口和糧食,怕是明天才能運到,剛才……”


    聽著手下掌櫃在那回龍灣的見聞,範秀安的臉上露出幾分慎重,他原來覺得高進對待治下百姓過於寬厚優待甚至於有些婦人之仁,可聽了這家中商號老掌櫃的話,不由覺得自己許是小瞧了高進。


    “古之孫吳,得軍心莫過於如此,這河口堡今後怕是得改成高家堡了。”


    範秀安喃喃自語起來,自家那老掌櫃是見過世麵的,既然他說那些青壯稍加訓練就比神木堡的官軍都能打,想來不會假。


    原先範秀安覺得以高進麾下的兵馬人手,放到古北寨那邊未必夠用,如今倒是要重新考量過了,人們常說大智若愚,也許這高進是大仁似奸的梟雄,自己先前做的判斷怕是過於武斷了,這種能得一地上下人心效忠的豪傑,怎麽可能會是婦人之仁的匹夫。


    “老爺,高爺派人問話,可要一起上路。”


    就在範秀安想得入神的時候,手下長隨卻是喚醒了他,他抬起頭道,“一起走。”然後他看向身邊那老掌櫃還有其他手下,沉聲吩咐道,“日後你們都要多親近下高爺的手下人物,這關係可得經營好了!”


    “老爺放心,我等曉得。”


    能跟隨範秀安的,也不是什麽普通人,都是見過世麵有見識的,雖然在河口堡待的時間短,但也瞧出了這邊的與眾不同,都是把範秀安的話記在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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