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戶籍製度,是能把人坑到死的,哪怕早幾十年,匠戶裏還能出幾個因為功勞得以升官發財擺脫匠籍轉為民籍的幸運兒,可到了如今,那便是半點希望都看不到了。


    孫泰祖上是南直隸人,他祖父是南京兵仗局的大匠,可是流年不利,提督軍器庫的太監監守自盜,發賣火器於南京城裏的富家子,本來這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可是偏偏遇上個偶然得知此事的禦史。


    在大明朝,南京的禦史向來最為窮酸,一旦遇上屁大點的事,不怕語出驚人,就怕事情鬧不大,到最後那位掌印太監遭不住,便隻能請孫泰的祖父來背這個黑鍋,於是孫泰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祖父居然留了封畏罪自殺的遺書,自個吊死在了兵仗局庫房的大梁上。


    到最後那禦史也不知道是不是收足了錢,原本是攀咬兵仗局的掌印太監圖謀不軌的案子不了了之,唯一倒黴的便是孫泰全家,祖父畏罪自殺,全家發配九邊,他當時家裏排行老三,結果前麵兩個哥哥和還在繈褓裏的妹妹都死在了流徙的路上,隻剩下他活下來。


    在駱駝城裏,孫泰從延綏鎮的軍器局裏的雜役做起,靠著家傳的手藝和能吃苦的狠勁,成了其他匠戶眼裏手藝超群的大匠,隻是他牢牢記得當年祖父的遭遇,哪怕軍器局裏有幾任上官曾經表示要抬舉他,給他個職司,全都被他堅辭不受。


    聽到高進這位百戶要請自己到河口堡去落戶,孫泰動了心,他在軍器局幹了這麽多年,最清楚軍器局這些年的軍械兵甲的賬目那就是團漿糊,這裏麵被上下經手漂沒的銀子是筆大數目,雖說他如今隻是個匠人,可是當年祖父的遭遇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那些上官要找背黑鍋的替罪羊的時候,說你是就是,不是也是!


    “高百戶,小的自然是願意去河口堡的,隻是小的一家在軍器局裏掛了名。”


    孫泰頗為期翼地說道,那河口堡縱是窮鄉僻壤,可是有這位高閻羅在,至少安全無虞,而且這位高百戶把話也說得很明白,他是為總兵大人做事的,所以能從庫房裏提了鳥銃火炮,但是這鳥銃火炮用起來損耗較大,需得有匠人保養修繕,他去了河口堡活兒輕鬆,這待遇也不會太差。


    “這事兒我知道了,既然孫大匠願意舉家遷到河口堡,這便不是什麽事兒!”


    高進誇下了海口,這事情他打算去找杜弘域幫個忙,想必這位大公子不至於為這等小事拒絕他。


    出了孫家家門,劉循才沒憋住,朝高進笑道,“高老弟,這孫泰膽子可小的很,等到了河口堡,要是知道你是打算讓他鑄炮,沒準能嚇他個半死。”


    “鑄炮的事情不急,等孫大匠在我河口堡待上一段時日,說不定他會主動為我鑄炮。”


    “接下來,咱們去哪兒,高老弟?”


    “打鐵趁熱,倒不如趁大公子還未厭煩我,便將孫大匠這事情給辦了!”


    眼下高進是杜弘域的心腹這消息早就傳開了,高進跑去總兵府見杜弘域也不算紮眼,隻是如今人們都說杜文煥這位總兵大人因為駝前街的事情很不喜歡他,因此連杜弘域也受了牽連。


    這回劉循可沒繼續陪著高進,他知道杜弘域把高進當成了半個心腹看待,他還是不要跟著去湊熱鬧為好,省的被以為不識趣。


    ……


    總兵府裏,杜弘域的住處,擺設簡單的書房裏,高進正襟危坐,聽著眼前這位大公子在那裏發著牢騷,“有時候我都懷疑我那三個阿弟都是抱養的,怎麽能蠢成那般樣子。”


    就像高進猜得那樣,杜弘域那三個弟弟即便聯手,可還是要先內鬥一番,爭出個做主的出來,隻不過三人實力相當,手下攀附的那些將門豪強也都各有心思,想在古北寨那裏撈足好處,於是這都幾天過去了,他們還沒吵出個結果來。


    “大公子何必著急,既然他們已經在召集人手,就算再拖還能拖到年關去。”


    高進見杜弘域有些焦躁,不由在邊上道,對他來說他倒是巴不得敵人拖得越久越好,這樣他能夠做的準備就越充足。


    “你倒是沉得住氣。”


    杜弘域笑了起來,然後道,“高百戶,那批軍械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帶回去?”


    “大公子說笑了,下官如今這點人馬,要是帶了這批軍械出城,隻怕就是羊入虎口,恕下官賣個關子,過幾日自會將這批軍械妥善帶回河口堡。”


    和範秀安的關係,高進沒打算隱瞞,隻是眼下時機還不到,沒必要那麽早和杜弘域交代。


    “你有辦法就好。”


    杜弘域敲著桌子,然後在書桌上攤開一副延綏鎮治下的關防地圖,指著古北寨的位置道,“這古北寨本是當年白蓮教的那些餘孽所建,這地方挑的不錯,離窟野川不遠,附近都是平原,若是能好好灌溉,就是上等的良田。”


    高進看著滿臉自信地指點地圖侃侃而道的杜弘域,發現這位將門子還是有見識和膽魄的,自古以來,要抵禦塞外草原的異族入侵,必定要守住河套。


    大明朝就是土木堡之變後丟了河套,對韃子的防禦就變得越發消極起來,哪怕是在陝西寧夏這邊修了幾千裏長城,軍堡無數,可還是沒什麽卵用,隻要韃子願意,總是能找到薄弱口突入,然後揚長而去。


    這些年之所以太平,那是因為韃子自己內鬥的厲害,河套蒙古的鄂爾多斯部直接崩成了大大小小四十二個部落,最大的部落兵馬也不過兩千,彼此聯合又勾心鬥角,可即便如此,韃子還是會時不時地侵擾邊關。


    “高百戶,你若是能牢牢控製住古北寨,在此地召集流民屯田,日後等我揮軍北上,能為大軍提供糧秣,這便是大功一件。”


    杜弘域雙眼放光地盯著地圖上的河套,充滿自信地說道,父親的身體被病症折磨,連帶著為人處事也變得越發暮氣深重,本來這接任延綏總兵,對杜家來說乃是難得的機會,前幾年官秉忠那廝連年和河套蒙古諸部廝殺,眼下猛什克力部、火落赤等大部都是最虛弱的時候。


    歸化城那裏,土默特汗位雖定,可到底那位新大汗根基太淺,要不是各部大台吉聯手抬他上位,他壓根就壓不住素囊這個叔叔,隻要朝廷願意給素囊名分和支持,土默特部自己就能先打個你死我活。


    接下來這兩年便是收複河套的最好時機,也是杜家封侯拜爵的大好機會,杜弘域的野心大得很,他正是壯年銳氣最盛的時候,他如今已是參將,父親身體越見衰弱,遲早這延綏鎮副總兵的位子是他的。


    杜弘域可不滿足於在駱駝城裏當個太平總兵,這古北寨在杜府其他人眼裏隻是個財源進項,可對他來說卻是收複河套的關鍵。


    “大公子雄圖壯誌,下官佩服。”


    高進故作激動地拊掌喝彩道,可他心裏對杜弘域收複河套的計劃十分不看好,以大明朝眼下的實力,杜弘域想要收複河套,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河套蒙古這裏,鄂爾多斯部雖然四分五裂,可是爛船還有三斤釘,這駱駝城的兵馬紙麵上能召集的有五萬人,可是實際上能有個三萬人就頂天了,其中真正能打的精銳兵馬能有多少全是個未知數。


    還有那後勤輜重,大軍遠征河套,需要的可不是幾月之用,而是起碼半年打底,高進覺得這杜弘域還是世家子的習氣重了些,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又把自己看得太高。


    不過高進可不會去潑杜弘域的冷水,因為杜弘域想要經營古北寨圖謀收複河套,對他來說卻是件好事,有這位大公子做遮掩,他倒是能在古北寨大肆招攬人口,而不必擔心被人說閑話。


    “大公子若能收服河套,必定公侯萬代,下官不才,願效死力,追隨大公子。”


    “此時說收複河套還為時太早,不過古北寨那裏,高進你需得仔細上心。”


    見高進上道,杜弘域便也直接喊起了高進的名字以表示親近,這駱駝城裏,他雖也有心腹死忠,可這些人始終都是以家族為先的,遠不如孤家寡人的高進更讓他放心。


    “大公子放心,這古北寨下官必定好生經營,不會誤了大公子的大事。”


    難得在外人麵前吐露自己的誌向,杜弘域隻覺得暢快無比,這高進倒是個知情識趣的,隻要他能挺過接下來這一仗的考驗,這古北寨或許還真能在他手上經營起來。


    “大公子,下官本來過來,是有一事相求,如今聽了大公子這番話,下官倒也是有些想法。”


    “你且說來聽聽?”


    高進當下把孫泰的事情交代了後道,“大公子,下官以為這古北寨日後除了屯田積蓄糧秣,倒也可以安排些匠戶打造些軍械以防萬一,下官說句不中聽的話,大公子日後要揮軍北上,這朝廷給付的軍餉怕是多半不能用的,倒不如提前早做準備。”


    杜弘域的表情僵了僵,倒不是高進講的沒道理,而是高進講的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可是在古北寨招攬流民屯田,萬一這中間出了什麽事,還可以推給高進,可是這安排匠戶去古北寨,怕就不是能那麽容易撇清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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