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田的女子占卜人行蹤的方式很是奇特,並非如一般人那般,是占卜對象當前所在之處,而是告知何時可以在何地遇見某人。


    雖然這種特殊的占卜方法讓我心中有些將信將疑,但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將那姓田的女子所占卜出來的結果羅列了一下,然後挑了一個最有可能及時趕到的地點去了。


    我選的地點是一片離萬梅山莊很近的樹林,為什麽不直接在萬梅山莊等他?我也曾經這麽問過自己,但是,我給不出答案,或許,我是擔心在萬梅山莊裏見到西門吹雪時,他會騙我。盡管我心裏十分清楚,西門吹雪絕不會虛言誆騙我,即使這一次,我心中也始終堅信他必然是遇到了什麽變故,才不得不出了萬梅山莊,隻是自從在他口中聽到陸小鳳這個名字後,我就失去了那種決然的自信。


    漫步於林中時,我一直在猶豫,若是西門吹雪問起,我該如何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處?正像我自己亦不願行蹤為人所了如指掌一般,西門吹雪若知道我向人占卜他的行蹤,隻怕心下亦會大為不悅。


    想到這裏,我不由心下一陣後悔,暗暗苦笑:葉孤城啊葉孤城,當日你究竟是怎麽了,竟是鬼使神差一般……罷了,我收攏心神,葉孤城這一生心底何曾出現過後悔二字,既然做了,又有何不敢認的,西門吹雪若問起,直言便是。


    我這邊心中剛剛下了決斷,卻驟聞對麵傳來一陣聲響,不但有人於林中穿梭的聲響,更夾雜著一陣水聲。如此人跡罕至的密林深處,卻傳來水聲,我的腦海中不期然的回想起幼時下人們閑聊時所講的一些遊俠故事,美麗少女於林中深潭沐浴,英俊的少年俠士不慎誤入,於是從此一見傾心終盟百年。故事如此美好,但這種夢我卻從不曾做過,隻因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這世間隻有劍能得到我的全部感情,正如古人梅妻鶴子,而我今生今世亦隻有手中之劍能常伴身側,直到遇見了西門吹雪……


    隻是,我默默回想了一下剛剛的聲音,如此迅捷高明的輕功,天下少有,又出現在這等人跡罕至之地,隻怕多半便是西門吹雪了,隻是他為何走的如此之快?我微微皺了一下眉,西門吹雪為人冷酷孤傲,膽色之佳亦是毋庸置疑,若水中的乃是猛獸,也斷不至將他驚走。如此看來,那水中之人,竟是美得如此驚人麽?


    我垂目於林中原地默立了許久,猶豫了又猶豫,終是在算得那人差不多穿好衣服之時,忍不住輕輕往前邁了一步。第一眼,我便透過枝條縫隙看見一件勝雪白衣正掛在枝頭隨風飄拂,不由一怔,那人還沒穿好衣服嗎?還沒等我理清思緒,眼前便乍然現出小半截赤 裸著的雪白手臂,正往枝頭上掛著的白衣伸去。如玉般的肌膚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水珠,在陽光的映射下散發著熒熒的柔光。看著一顆泛著瑩潤光澤的透明水珠自手臂上緩緩滑落,我隻覺心頭霎時一跳,再度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離剛剛站立的地方退出了好幾步遠。


    直到此刻,我仍覺得身體內熱血奔湧,而那隻線條修長優美的手臂也似乎仍在眼前隱隱晃動著,搖撼著我的心神。待我稍稍冷靜了一些,我才驟然驚覺,剛剛那隻手雖然線條優美,皮膚白皙,可是手指修長有力,明顯是一隻男人的手!然後,慢慢的,那隻手漸漸和我腦海中所記憶的另一隻手重合了起來了,是西門吹雪的手!


    覺悟到這個驚人的事實,我頓覺一陣昏眩。西門吹雪!我竟然,我竟然……一時之間,我隻覺如墜冰窖,似連體內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同時,眼前也不由的浮現出西門吹雪那張臉,那張總是凝雪含霜如籠著萬古不化的寒意的麵容,於是,我心頭那乍然出現的一點火星立時便被澆滅了。


    我從來都是明白的,西門吹雪如我一般愛劍,不,他甚至可以說比我更愛劍,他已將全部生命和所有熱情都獻給了劍,所以,他所修的才會是無情之劍。若說我還會偶生綺念情思,他卻必然是心無旁騖,一心向劍,而除了劍,天下任何人,任何物都必然不會入他眼內,縱然如我葉孤城,也隻是因劍才得以與他相知相識。這樣一個人,應該得到的是我純然的敬意,更何況,縱然是有血有肉的人,亦無法打動寒意透骨的冰峰。


    想起西門吹雪那如冰雪般的冷酷,以及看著手中劍時如清教徒般虔誠狂熱的眼神,我的心完全平靜下來了,所有的妄念,皆是一時心亂所生,此時想想,亦不由對自己剛才的反應深覺不可思議。正因為西門吹雪隻愛劍,所以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知己,但也永遠隻可能是我的知己。


    我平複了一下心情,故意放重腳步來提醒他,然後才從樹枝掩映間走了出去。但是我的目光剛剛往他身上一落,便是一愣,才平靜下來的心中更不禁又是重重一跳。不為他發梢眼睫上星星點點的水珠,不為他鬆垮的衣襟處隱隱露出的肌膚鎖骨,隻為他冰冷寒傲如故的麵容上一瞬間隱隱閃過的一絲惱怒。


    隻是這樣一絲極細微的惱怒之色,就讓西門吹雪如冰雪雕就的臉上有了人性的感覺,這讓我覺得,西門吹雪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也有著正常的人類感情的人,哪怕這感覺隻存在了一瞬間。


    我既心生此念,心中再難平靜,便連眼神也閃爍著不敢再度直直落回西門吹雪的身上,隻得將目光略略一偏,極力平靜淡漠的開口:“西門莊主。”之後,便再也無言。


    回萬梅山莊的路上,我本欲讓西門吹雪先行於前,自己落在後麵也可趁此機會理一理混亂的思緒,但是不知是否西門吹雪察覺了我的想法,抑或隻是出於敏銳的直覺,他一開始便主動落後我幾步,落在我身後走著。他這般反應,頓時讓我隻覺如芒刺在背,心中更是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慌亂,讓我總是有種他一直在我的背後盯著看的感覺。我隻覺西門吹雪那無形的目光,似乎將我心底的那一絲不可告人的感覺完全的揭露了出來,但不知為何,在此時,之前西門吹雪那帶著一絲惱怒的神情卻反而在我的腦海中不斷流轉,變得更加清晰起來。


    待我終於將現實中真切察覺的目光和自己的幻覺區分開時,我的忍耐力也已到了極限。這一生中,我何曾如此心虛過,隻為今日一時心生妄念。葉孤城何至於此!於是,我也不再忍耐,徑直轉過身去,直直看向西門吹雪的眼睛:“西門莊主有事?”我一生磊落,隻於複國之事違己心願,你若相詢,我直言相告便是!此事畢竟是我有愧在先,縱然招致你拔劍相對,葉孤城亦無怨言!


    西門吹雪默然良久,才冷然道:“葉城主見過陸小鳳了?”


    我心中剛不由自主的一鬆,但隨即又是莫名的一緊,陸小鳳……沒想到西門吹雪竟然如此看重他。我下意識的眼睛一眯,目光更是驟然一利,語聲亦不由冷了下來:“見過了。”雖然心中有些不甘,但我實不屑於背後中傷,更何況,縱然是我亦不得不承認,陸小鳳的確非是俗物,而且確實是個好朋友,很好的朋友,西門吹雪能交到陸小鳳這樣的朋友,亦是幸事。所以,最終我還是道:“靈犀一指的確不俗。”


    我話音剛落,便聽西門吹雪回道:“陸小鳳本就是個不俗的人。”


    我看著他,心中一冷,目光的溫度亦不由的降了下來,難道在你西門吹雪的眼中,始終還是陸小鳳更重要?抑或我葉孤城真的如此不堪,不配被你視為唯一的知己麽?


    我心中一陣鬱憤更帶著一絲微酸,死死的盯了他許久,終還是忍不住冷聲道:“西門莊主為何不在萬梅山莊?”但是西門吹雪隨之而來的沉默立時便讓我有些後悔,更是不由警醒起來,今日,我的確反應過度了。平日裏我雖不如西門吹雪這般心無旁騖,但亦是心境淡薄漠然,萬事不滯於心,今日卻如此激動反常,不必說,必是受剛剛所見之激,以致起了心魔。西門吹雪生性冷傲,我如此質問,實是大失禮數,依他性情,隻怕會拂袖而去……


    未曾想,西門吹雪卻並未如我所料般發怒,反而淡然回道:“處理一點私事,葉城主若至,西門吹雪屆時必返。”


    我自知已是先失禮於人,如今隻求西門吹雪不要介懷此事,遂不再開口多言,隻是仍不由細細觀察他的表情,希望他並非是出於顧及我的顏麵而刻意委婉。這般孤高冷傲之人,縱然是因為我,我亦不願他性情受製,不能舒展。


    西門吹雪麵上一片平靜,冷酷如故,就連眼神亦是銳利無波,我默默觀察了許久,仍是看不出絲毫端倪,他卻突然開口了“葉城主怎會出現在此處?”


    我隻覺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真話如此難以吐出,雖然事先就已經決定要據實相告了,但事到臨頭,我仍然無法克製的猶豫了。目光一閃,我避開了他的眼神,漠然道:“有人告訴葉某莊主在此。”不是我沒有膽量承認自己所做之事,而是相比於探查他的行蹤,我更加無法說出口的是,自己這麽做的原因。若在今日之前,我還可坦言自己是不忿他違背所約,但是如今,我的眼前又再度浮現起西門吹雪那帶著一絲惱怒的麵容,心底隻能再度暗暗苦笑,我終究是再也無法坦蕩如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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