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外麵逛了一整天。


    顧紜好幾次鼓起勇氣想要去麵對,去跟羅主筆道歉,可她太慫了,心裏先怯場了。


    她並不害怕孤獨和困難,隻害怕跟人打交道。


    她和白賢在公園裏閑逛。


    正月還是冷,陽光又稀薄,幾乎沒什麽暖意。他們坐下來片刻,顧紜就被凍成了人幹。


    她看了眼身邊的人,見他仍穿著薄薄的短褂,在樓下的石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從冬天坐到了開春,就很想問他:“你不冷嗎?”


    然而這話不太恰當。


    冷又能怎麽辦?


    他隻是個小人物,又不是他自己要來監視她的。難道因為冷,他就可以找個避風的地方嗎?


    他活在這個世上,怕是比顧紜更加身不由己。


    顧紜就站起身:“咱們走走吧。”


    走起來暖和。


    白賢卻道:“你的腳不疼嗎?”


    “不疼,也不累,走走吧。”顧紜道。


    他已經監視了三個多月了,風雨無阻,也幫了她好多次。


    她卻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麽?”顧紜突然問。


    白賢頓了下。


    他很不想把自己這個充滿諷刺的名字告訴顧紜,就道:“我叫石頭。”


    顧紜笑了下:“石頭?你姓什麽?”


    白賢沉默了。


    顧紜道:“不好說嗎?那沒事。我叫顧紜。顧盼生輝的顧,眾說紛紜的紜。”


    白賢隻覺得她說得很好聽,很有文化的樣子,卻又在心裏莫名一慌。


    不是白雲的雲嗎?


    那到底是哪一個字?


    “怎麽寫?”他問。


    顧紜正要說,突然又想起他說自己不認識字,下意識咬了唇,覺得自己又說了一句蠢話。


    她好像在故意賣弄似的,雖然她平時都是這樣介紹自己。


    她用腳尖,在地麵上畫了下。


    白賢就記住了,原來多幾筆。


    “很好聽的名字,誰給你取的?”他問。


    顧紜道:“我生父吧,不清楚。我媽以前給一個大戶人家做姨太太,後來家道中落,我嫡姐給了遣散費,我們就回鄉下了。她說是我生父取的,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


    白賢認真聽著。


    她的每一個字,他都好像要刻在心裏。


    顧紜也問他:“你父母還在世嗎?”


    白賢:“不知道。”


    顧紜看著他。


    白賢:“我從小被丟在福利堂裏,不是父母養大的。”


    顧紜臉色有點慘白。


    她很尷尬笑了笑:“對不住。你看看我,我今天蠢得可怕,問得每句話都不對。”


    白賢則搖頭:“這有什麽可以隱瞞?你沒有冒犯我。這世道,被丟在福利堂還是很好的,至少能活下來,被丟在路邊才叫慘。”


    顧紜隻得不好意思笑了笑。


    她又隨口問白賢:“你結婚了嗎?”


    白賢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麽東西斷裂的聲音,把他從幻夢裏拉回到了現實。他又沉默了幾秒,才說:“沒有結婚,但是有個人......”


    顧紜的手指不由自主一蜷,她緊緊握住了。


    白賢繼續道:“將來要和她結婚。”


    “那就是未婚妻。”顧紜聲音輕了很多,“挺好的,兩個人一起,總算能成個家,能過上 安生日子是好事。”


    白賢嗯了聲。


    直到黃昏,顧紜才說要偷偷溜回報社,去拿自己的包。


    她家大門的鑰匙還在包裏。


    同事們已經陸陸續續下班了,有幾個看到她來,見她低垂著頭,也不好意思取笑她,隻打了個招呼。


    顧紜拿著包就走了。


    白賢跟顧紜說了自己的事,特別是“結婚”那句話之後,心情就很糟糕。他跟同伴換了班,渾渾噩噩離開了。


    他去了歌舞廳的後門,身上每一根骨頭縫裏都好像被灌了寒風,他的肌膚和血肉都要被凍死了。


    他很冷,冷得幾乎難捱。


    似乎他的一生,從未這麽冷過。他把圍巾已經取了下來,繞在了自己的腰上,偷偷摸摸去了樓梯間,再把它塞到了棉被裏。


    和顧紜說過的那些話,句句都在耳邊回蕩著,他的五髒六腑都空了。


    他以前覺得,自己和她之間,是“顧”“雲”這兩個字的差距,他學會了,距離就稍微近了些。


    現在他才知道,他們之間還有“顧盼生輝”、“眾說紛紜”,別說寫,他聽都沒聽過。


    他默默靠著牆壁坐下。


    此刻歌舞廳尚在營業,偶然會有人路過,看到他就叫一句“白賢,這麽早回來了?”


    他實在沒心情聽人說話,隻得一個人爬上了樓頂。


    他坐在寒風的樓頂,聽到了正在登台歌女的聲音。


    是皓雪。


    他小時候並不喜歡皓雪。


    皓雪那時候還叫三丫,古靈精怪的,時常和他作對。


    後來她說,他總是不理她,她捉弄他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


    他十二歲之後,個子就特別高了,足有成年人的身量,雖年紀還小,能幫人家做事——正正經經的事,不是小偷小摸。


    福利堂的孩子,要麽被領養,要麽從六歲開始就要自己交夥食費,不管你怎麽弄,每天都要交錢。


    白賢想著他將來需得謀個出路,於是他從六歲幫忙做些雜活,交給福利堂一些,自己還能偷偷存下一些。


    他不貪婪,每次隻藏一點點,叫人看不出來。他嚴守秘密,直到十四歲那年,他的錢不見了。


    他存了好幾年的,足夠他買一張火車票和一套行頭離開上海,還能在外地租一個月的房子,讓自己立足,改頭換麵。


    錢丟了,可被福利堂的人發現他藏私更可怕,所以他不敢伸張。


    他暗中留意了幾天,覺得最大可能就是皓雪偷了他的錢。


    那天趁著皓雪睡覺,他偷偷潛入了女孩子的宿舍。為了不吵醒她,他悄悄在她枕頭底下摸來摸去。


    沒有找到,他又懷疑她藏在床裏麵的被子下。


    他爬上去。


    原本熟睡的皓雪,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的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將他猝不及防拉到了自己身上,親吻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


    皓雪晚上不知吃了什麽,嘴巴裏味道很重、很奇怪的,他並不激動,回想起來有點惡心。


    第二天皓雪就跟他說:“咱們離開福利堂吧,把你的錢交給他們,就算替我們贖身了。你上了我的床,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你要對我負責。”


    他多年的心血,全毀於皓雪之手。


    他們倆交了錢,果然被放離了福利堂。


    如果他們不走,皓雪很有可能被賣到堂子裏去,他讓皓雪有了選擇的機會,雖然隻是從歌女和伎女之間選。


    到底還是不同的。


    這件事,皓雪也知道,但她從未感謝過他。她在福利堂的時候,會把對生活的憤懣發泄在其他比她小、比她弱的孩子身上,如今全倒給了白賢。


    兩個人都不認識字,幾乎算不得有什麽出路。往後的日子,他仍和皓雪親吻過,甚至他也有感覺。


    皓雪絕不把自己給他。


    她常說:“女人的第一次是能賣錢的,你一個下三濫的,值得享用這麽貴重的嗎?等我將來想離開的時候,用它換一筆錢,足夠咱們買十畝地的!十畝地啊,石頭,咱們倆徹底改頭換麵,做地主了。”


    他沒有強求。


    他知道自己濫,也知道像他這樣的人,能娶到從良的伎女都算老天爺開恩,更何況是皓雪?


    皓雪一直掌控他,他也不反抗。


    是他先上了人家的床,甭管因為什麽。


    他錯在先,所以要承擔後果。皓雪打他、罵他,他都覺得是應該的,身上很痛,心裏麻木。


    在福利堂長大的孩子,打罵實在司空見慣了。


    隻是,他原本就活在爛泥裏的,為什麽老天爺要讓他聞到花香?


    他耳邊會響起顧紜輕柔的聲音:“顧盼生輝的顧,眾說紛紜的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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