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坐定不到半柱香的時辰,臨武已經打外頭進來了,外裳上雪花閃爍,頃刻化作水滴晶瑩,躬身拜倒,“娘娘,方才的事,奴才已打聽清楚了。”


    “怎樣?”辛夷懷中抱著良田,他咕嚕咕嚕的吞咽著口水,眼睛死死的盯著辛夷,麵龐越長開,越是像極了他父親的眉眼,好在,他們畢竟是兄弟,除卻眼神裏睥睨天下和柔情幾許的不同,他們是很像的,便連洛偃都說,這個孩子越來越像自己,不像惜兒,更像他母後一些。


    “惜兒從小未見自己的母親,所以老天便叫他多像一些,莫忘了皇後娘娘的恩德。”辛夷笑著,“日後臣妾妾再為陛下生一個公主,像一些臣妾的眉眼,可好不好?”


    洛偃懷抱著良田的手有片刻的停頓,眼睛裏也蒙上一絲薄霧,不過他再看著辛夷的時候,依舊神色如常,“朕有辛夷恫兒相伴,已經知足。”


    她不能再身懷有孕,她知他知,如此一句,不過是叫他銘刻不忘自己為了他和恫兒所受的辛苦,也叫他時刻記著,心下惦念,便會用力彌補。


    “不過是冬日裏的蔬果罷了,許貴人同任貴人已經遷居別宮,可這份例卻同穆美人依舊攪在一處,故而取用了自己的,又想多得一些穆美人的,穆美人自然不讓,雙方爭執起來,叫娘娘看了笑話。”臨武笑著回話,“奴才方才路過穆美人那兒,見小宮女拿著雞蛋往裏送呢,想來是打的不輕。”


    “宮裏雖說厲行節儉,卻也不會說連冬日的蔬果也供不起,不過是尋個由頭欺負穆美人罷了。”辛夷將良田交在乳母懷中,吩咐了做些乳酪給他,這幾日他身子長得極快,分明是弟弟,卻足足比哥哥多出半個頭來,洛偃見了可是歡喜的了不得。


    “穆美人從前是得些寵的,因著韋氏的關係,想必在宮中張狂得意慣了,許貴人任貴人二位小主定然受過她許多氣,如今才這般欺辱與她吧。”臨武說著,又小心翼翼的試探問道,“娘娘以為,要不要照拂一些?”


    “本宮入冬精神不濟,病怏怏的已經這樣久,雖說協理六宮事,但這樣姐妹爭風吃醋的事若是樁樁件件都攬下來,可還得一點空閑?”辛夷捋著新衣上點點紅梅,刺繡紋理絲絲縷縷交錯繁複,她的心卻澄明無比,穆霏微無論日後會不會起勢,這個女人都隻能為敵,既然一定要針鋒相對的,又何必廢辛苦做與人看呢?既然她已然沒了這個月的蔬果,再少些什麽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因著有許貴人出頭,也省了自己這許多麻煩。“吩咐尚宮局,既然沐雲軒同芙合宮兩處份例依舊是在一處的,從前穆美人暫掌主位,如今便交由許貴人吧,一應物事,便由著她檢點分配去,也免了咱們這裏許多功夫,其他宮室也一應如此,若主位分配不公,欺壓了哪位姐妹,本宮可絕不輕饒。”


    “奴婢遵命。”旻淨退出殿去,殿門前迎上了踏雪而來的鬱歌,躬身一福,“修儀小主吉祥。”


    “大雪天裏你家主子也舍不得叫你休息麽?這樣急匆匆的是要往哪裏去?”


    “姐姐來了啊!”未等旻淨回話,辛夷便笑著迎上前去,“聽說太子這些日子一直吐奶,身子不見好轉,姐姐怎麽今日有空過來?”


    “惜兒胎裏不足,身子弱,也隻能我這個養母多用些心了,也是聽說妹妹身子一直不大好,所以得空過來看看,瞧著妹妹精神頭倒好,可是身子爽利些了?”鬱歌扶著娉婷的手進門來,聞著有乳香味,“是恫兒來過了?這屋子裏味道卻暖暖的。”


    “姐姐好靈的鼻子,我方才哄著玩鬧了一會子,現下讓乳母抱去喂些東西,哄著午睡去了。”提起孩子,辛夷不由歡喜的感歎,“這孩子從前多覺,不見醒,如今要哄他睡,可實在難了。”


    “妹妹好福氣呢。”鬱歌低頭笑著回話,可是眼中卻不見多少歡喜的神色,對於嬰兒,她沒了聊下去的興致,“姐姐今日來,還有一事,雖說是道聽途說,卻也不得不防。”


    “什麽事值得姐姐走這一遭?”辛夷納罕,“可是前朝又有紛爭?”


    “事起前朝,卻是我們後宮之事。”鬱歌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妹妹且看。”


    那就是一方簡單的月白色絲帕,僅在角上繡了一隻翩飛的彩蝶,同尋常女兒家的絲帕並無區別,辛夷前後細細打量了許久,也看不出端倪,“這一方絲帕,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若是這一條絲帕無有特別,那麽加上這一條呢?”鬱歌笑著,從袖中又取出一個錦盒來,“妹妹可記得,這是誰的物事?”


    那是一個紅木雕花流雲彩鳳漆盒,這樣的盒子宮裏處處可見,辛夷並不能辨認,取來打開之時,卻大吃一驚——盒中安靜躺著的,是一條同方才一般無二的絲帕,隻是陳舊一些,絲線已有脫落的痕跡。


    “妹妹瞧著這針腳材質,可有不同?”鬱歌將兩塊絲帕都展開在辛夷眼前,一般無二的兩條娟帕叫辛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絲帕裏,可有什麽文章嗎?”


    “妹妹不知,錦盒中的這一條,是皇後娘娘的舊物,而這一條新繡的娟帕,來自雲南滇都,隨著幕府今年的貢品禮單一同入京,同行而來的,還有這條娟帕的主人——木蝶。”


    “木蝶?”辛夷心下已經了然,如今後宮嬪妃稀薄,子嗣也唯有惜兒,恫兒,洛偃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各地送些美人入宮也是自然,明年便是三年一選,便是沒有這個木蝶,也擋不住其他女子湧入,後宮的女人,隻會多,不會少。


    “這個姑娘懂得模仿皇後娘娘的刺繡手法,以此來博得陛下的注目,委實聰明,我卻是巴不得這樣一位妙人進來了。”辛夷淺笑著收起娟帕,憑她是誰,即便有一點點奉迎模仿長孫半夏,也不過為人替身罷了,洛偃期待的是皇後,不是一個模仿虛假的影子。


    “若是妹妹見了這位妹妹,恐怕便不會如此想了。”鬱歌神色如常,要娉婷將一副畫軸徐徐展開,“妹妹覺得,這模樣,比之先皇後娘娘如何?”


    畫卷一點一點打開,白雪紛飛,紅梅掩映,一位女子,雙手合十,微微揚首,像是在祈禱著什麽,雖然畫卷中隻露出半邊臉頰,卻叫辛夷心驚萬分,那女子,雙目緊閉,唇角輕啟,似笑非笑,宜喜宜嗔,分明長孫半夏無疑。


    辛夷甚至想著,下一瞬,她便會凝眸望過來,笑著喚她一句“昭儀妹妹”。


    “怎麽會——”她緊緊咬著雙唇,人人都道自己同琳琅公主樣貌一般無二,可是自己心中清楚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緣分”,使得二人如此相似,而如今這個木蝶同長孫半夏一般無二,難道說,真是巧合這般簡單?


    “妹妹也詫異的很吧。”鬱歌笑著,“從前有妹妹像極琳琅公主,今日有木蝶像極長孫皇後,這世事,還真的是巧合的很呢。”


    “是巧合的很。”辛夷穩住心神,讚歎著將那畫卷接在手裏仔細打量,這個女子若是出現在洛偃眼前,不知洛偃會驚還是喜,這個女子在這後廷之中,又會如何聖寵優渥,呼雲喚雨。


    “這女子如今歇在館驛裏,隻等著除夕夜入宮覲見,我私心裏,巴不得叫六宮人人知曉,人人自危,叫她們無從安然這一月,卻實在不敢這樣觸怒天顏,畢竟陛下那邊,朝事繁忙,還未及見過這些貢品呢。”鬱歌笑著從辛夷手中接回畫卷,“從禮部借來也有幾日,可事要還回去了。”


    禮部?


    禮部尚書,不是蓓蓓的父親嗎?


    原來,這穆霏微同蓓蓓的關係,一如這兩位的父親,各屬一方,怪不得霏微會對蓓蓓下手。


    送走鬱歌,辛夷心中雖然不安,卻不至於寢食難安,這個像極了長孫半夏的幕府女子,究竟有何目的?又為何入宮?尚是未知數,即便她盛寵無比,也自然有人比自己還要急於拔出這眼中刺,而自己未來要做的,不過是將六宮緊緊握在手中,更要在前朝之中有所作為。


    這樣的消息,她不想每每都是鬱歌帶來。


    洛怡那邊收留的孩子雖然已有百餘,卻都是垂髫小兒,如今怎能指望?唯一能拉攏的朝臣,恐怕唯有明玨一人而已。辛夷心中也納悶的很,為何對明玨,每每不過隔著眾人遠遠見一眼,卻總是覺得格外親切,緣分這東西,可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辛夷沒有想到,正是這個女子的到來,揭開了長孫元月這一年的陰謀,也正是未來這一載的變故,叫她驚覺,明玨同明珠的牽扯,叫她知曉洛傾離開背後的秘密,也叫她突然懷疑,這些日子,她做的究竟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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