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個晴天。


    多日來的大雪紛飛,即使雪停時,天空也是陰蒙蒙的,如同愁雲密布的怨婦,隱忍著,但隨時都能風雪交加。


    而今天卻是難得的冬日暖陽,天空藍得透明,讓人的心情也為之靜好。


    羅錦言穿著湖藍折枝紋夾棉緞襖,深藍的棉裙,罩著半新不舊的墨綠披風,被夏至從騾車上抱了下來,早有幾個衣著體麵的婆子等在外麵,見了連忙屈膝行禮,笑道:“這是咱家大小姐吧,幾年沒見,越發漂亮啦。”


    羅錦言向她們微笑點頭,看向夏至。


    夏至從懷裏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封紅,給幾個婆子打賞:“媽媽們辛苦了,這是大小姐賞的。”


    婆子們又驚又喜,這幾日得到的消息,老爺對這位自幼喪母的大小姐極為看重,無論是在江西還是在北直隸,但凡把大小姐侍候好的,全都得了厚待,這位小姐不但年紀幼小,而且還有殘疾,若能把她服侍好了,說不定就能求了老爺,帶上自家兒子去任上,隴西雖然地處偏僻,但若能給兒子們謀個好前程,遠點兒也無所謂。


    這些婆子們都打著這樣的心思,見大小姐行事體麵,就更是不敢慢怠,前呼後擁地陪著羅錦言進了莊子,倒把送羅錦言來的軍爺和那幾個粗漢子給忽略了。


    羅錦言含笑向夏至使個眼色,夏至點點頭,道:“幾位媽媽,小姐風塵仆仆,要先去梳洗更衣,再去拜見老爺。回京城的路上,多虧有軍爺和幾位義士護送,林管家若是不在,煩請媽媽們請位合適的人來接待恩公,略作休整,想來老爺也要當麵謝過。“


    幾位婆子麵麵相覷,這丫頭不過十二三歲,怎麽說起話來倒像是以前在老太太身邊服侍的那些大丫鬟的口吻,小姐身邊有這樣的人,那別人還怎麽插得上話?


    她們臉上略顯誇張的神情便收斂了幾分,很快便請了羅老爺的一位堂侄羅建昌來接待幾位恩公。而這個時候,羅錦言已經由夏至服侍著,在自己的閨房裏梳洗一番。


    羅家祖上是昌平的農戶,家境殷實,到了羅紹曾祖父那輩時,已是昌平數一數二的人家。到了羅紹祖父那輩時,羅家正式分宗,家業平分。


    長房接管了京城的鋪子,把昌平的祖業賣給三房,全家遷往京城;


    二房雖然留在昌平,但兩個兒子嗜賭成性,欠下巨款,多虧三房出手相助,才渡過難關。但家業也糟蹋得七七八八,到了如今,隻剩下昌平鎮上一座兩進宅子,在羅紹莊子上做事的羅建昌便是二房的。


    三房早年買下了長房在昌平的祖業,後來又在二房最困難時高價買下二房的一部分田產,這樣一來,反而成了三房人中家業最大的。羅紹的父親便是獨子,羅紹又是獨子,偌大的家業便由他一人承繼。他長年都在任上,隻能派了得力的人來打理。


    這次他調往隴西,以現在朝中的形式,即使三年任滿,他也難回北直隸,昌平這邊都要祖業,自是不能變賣,他這次回來,便是要和各位管事好好交待一番。


    羅錦言還是四歲時隨父親來過昌平,也隻住了一晚,便去京城求醫。


    這次回來,她的閨房便是原來住過的房間,父親顯然讓人精心布置了。


    湖水綠的湘被、粉彩的茶碗、孔雀藍的漳絨坐褥、甜白瓷的花觚裏插著紅梅花,梳妝台上放著半尺高的西洋美人鏡。


    屋裏燒了地龍,暖洋洋的,窗台上放著幾盆水仙,用哥窯梅子青的瓷缸養著,就連那淡淡的花香也讓人感到暖融融的。


    見羅錦言看向那幾盆水仙花,一個穿著豆沙色棉比甲的媳婦子局促不安地搓著手:“原是想給您點上香料的,可老爺說尋常的香料您聞不慣,媳婦就自所主張,搬來幾盆水仙,不是名貴品種,小姐若是不喜歡,媳婦這就搬走。”


    羅錦言微笑著打量她,見她二十上下,五官倒還娟秀,隻是皮膚微黑,頭發梳得光溜溜的,戴著一點油的銀丁香。


    “......花......很......好。”羅錦言的聲音很輕,但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經用了很大力氣。


    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父親還是骨折,隴西之行要暫時擱淺,父女二人要在昌平至少住上三四個月了。


    就看剛才進門時的陣式便知道,昌平這裏遠比在行唐時的人事要複雜許多。父親臥床,她不但要侍疾,而日常的瑣事更要管起來,這裏的婆子丫鬟大多都是家生子,盤根錯雜,從現在這一刻起,她要盡量說話,不能真的讓人把她當成啞巴來糊弄。


    聽到羅錦言輕微又有些含糊的聲音,那個媳婦有些愕然,原來小姐不是啞巴,隻是說話不俐落而已,但小姐隻有七歲,長大以後說話多了,說不定也就好了。


    “我家當家的叫常貴,是西峰山那邊的管事,媳婦認的幾個字,老爺就讓媳婦來侍候小姐,我家當家的十天才回來一次,兩個孩子有爹娘帶著,若是小姐不嫌媳婦粗笨,媳婦晚上也能值夜。”


    見她口齒伶俐,羅錦言笑著點頭,看一眼夏至,夏至會意地從箱籠裏拿了一根銀簪子賞了她。


    常貴媳婦不住道謝,又領進來四個丫頭,兩個十三四歲,兩個八|九歲。


    顯然,常貴媳婦連同這四個丫頭,就是父親為她挑選出來暫時服侍她的人。


    羅錦言鬆了口氣,好在沒讓那幾個婆子來侍候她,她還真擔心父親會指派位管事媽媽給她呢。


    她換了件粉紅石榴折枝的小襖,領口和袖口鑲了白色風毛,襯得一張欺霜勝雪的小臉如同含苞待放的梨花,看得常貴媳婦呆了一呆:“姑娘生得可真好看,媳婦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神態真誠,沒有恭維。


    羅錦言莞爾,落落大方,又讓夏至給她別了兩朵指甲大小的粉絨花。


    她又照照鏡子,確定全無旅途的疲憊之色,這才起身去見父親。


    從小到大,父親最見不得她受一點點委屈。


    剛剛走到廡廊上,就見一個小丫頭跑了進來:“小姐小姐,三侄少爺說,軍爺和幾位恩公都安排在客房了,也已經稟了老爺,請貴客們用了茶點便過去了,還有崔起和那個賊人,先關到柴房了。”


    羅錦言點點頭,由常貴媳婦引路,去見父親羅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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