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傑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片刻之間便恢複了平靜,他的大腦飛快轉動,焦渭說的話一字不落全都落入他的耳中。


    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就在他坐進馬車的那一刹那,他便知道焦渭的出現並非偶然。


    楊庭來了五天,他便五天沒有出門,也就是說,焦渭已經在高府外麵某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等了五天。


    他與焦渭不過三麵之緣。


    焦渭提到“要向大姑爺推了這差事”,焦渭口中的大姑爺,絕不會是他自己的女婿,而是羅紹的女婿吧。


    秦玨!


    就在剛才,他還以為焦渭的出現是和羅紹有關,原來他猜錯了,讓焦渭來找他的,竟然是羅紹的女婿秦玨!


    秦玨......


    歐陽傑心裏五味雜陳。他從未見過秦玨,也從未想過要與秦玨有什麽瓜葛。


    他承認他是刻意地與焦渭結交,如果他還能夠選擇東主,他願意投靠羅紹。


    從歐陽傑聽到的消息裏,羅紹有些執拗,卻又不失為謙謙君子,無論是做父母官,還是在清吏司,他雖然政績平平,但卻人緣極好,加之家境殷實,他不用為五鬥米折腰,因此也沒有貪墨的傳言,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說他是個淳厚的人。


    羅紹與霍英交情不淺,他進京後便是吏部清吏司郎中,那是四品以下最肥的缺兒,也是最容易平步青雲的。可羅紹任期一滿便離開了六部,以他是霍英學生、張謹女婿的背景,大可繼續留在吏部,可他卻去了國子監。


    因此,歐陽傑給了羅紹四個字“自知之明”。


    的確,羅紹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沒有政客的虛偽與犀利,他不適合做霍英手裏的刀,他從吏部調到國子監,是清醒之舉。


    清醒、淳厚,有自知之明。


    如果說羅紹有何缺點,那就是沒有野心吧。


    這便是歐陽傑願意選擇羅紹的原因。


    可是現在,焦渭卻告訴他,對他感興趣的人,是秦玨。


    秦家那個最不聽話的子孫,年少時便與身為族長的親叔父分庭抗禮,尚未束發便以文采驚豔於世,十九歲斬殺寧王,立下不世之功,及冠之年欽點探花,之後馬市大案、河間水患案,以及近年的王會笙案,經他之手,落馬的大小官員近百人,到了如今,王承秋也是死在他的手上。


    在江南在四川,關於秦玨的事跡流傳很多,還被編成評書,茶樓酒肆裏時常聽到,楊善宗與秦牧素有交往,為此還專程派人到京城打探消息,待到消息傳過來時,楊善宗冷笑:“秦家這是出了個哪吒轉世的,是福是禍,等等再看吧。”


    年少飛揚、狠戾絕決、野心勃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秦玨的這些特質令歐陽傑想起了一個人,當今天子趙極。


    當然,是青年時期的趙極,而不是現在這位為了龍嗣不擇手段,甚至無心朝政的趙極。


    想到此處,歐陽傑隻覺後背上冒出一層冷汗,秦玨要找他?


    他淡淡一笑,道:“焦兄,改日我請你去蘇州會館,讓小鳳仙給你單獨唱幾曲。”


    焦渭哈哈大笑,眼神卻黯了黯,他已經說了是秦玨給的差事,歐陽傑卻沒有接招。


    焦渭收斂笑容,嚴肅地問道:“歐陽兄,恕我魯莽,冒昧一句,你可知那兩名轎夫為何要抓你?”


    歐陽傑微微一笑:“可能是看我這身行頭還值幾兩銀子,劫財吧。”


    焦渭點點頭,道:“唉,如今戰亂不絕,就連京城裏也不太平了,歐陽兄下次出門,一定要多帶上幾個人。”


    歐陽傑道:“像焦兄這樣?”


    焦渭大笑:“大姑爺曾經說過,武人常常會嘲笑文人都是軟骨頭,個個怕死,可史書上也不乏慷慨赴義的文人,由此可見,文人並非怕死,而是要看死得值不值得,能否名留青史。文人之死,要有氣節,要有骨氣,若是做不到,那麽也要知道自己值不值得去死。而我呢,安逸日子過得多了,是越來越怕死,我怕死了以後不能抱孫子,怕死了以後再也不能回到故鄉給爹娘的墳前添捧土,所以我是個怕死的。”


    歐陽傑沒有說話,看著街外的景致,怔怔出神。


    馬車在蘇州會館前停下,焦渭拂拂衣衫,對歐陽傑道:“歐陽兄,進去坐坐?”


    蘇州會館是要提前訂桌子的,不是說來就能來。焦渭事先並不知道他會出來,之前一直在高家附近等著他,這一路走來,也沒有打發人去訂桌子啊。


    焦渭笑道:“我這人也沒有什麽愛好,就是喜歡來這裏坐坐,歐陽兄若是沒有別的事,不妨一起進去?這蘇州評彈啊,初聽不覺有什麽,可是越聽越有味道,聽著聽著就上癮了。”


    歐陽傑深知肚明,焦渭把他帶到蘇州會館,絕不會是聽聽評彈那麽簡單。


    可是他若是不去,那就隻能獨自一個人走了,正如焦渭所說,他也怕死,他也想抱孫子,他也想回到故鄉給爹娘的墳上添把土。


    他起身下了馬車,和焦渭一起走進蘇州會館。


    焦渭並沒有帶隨從,兩人剛剛踢進會館,就有一個穿著繭綢直裰的年輕人走過來,衝著焦渭抱抱拳:“焦叔,您可算來了,這評彈聽得我耳朵都要生繭了。”


    焦渭哼了一聲,合上手裏的折扇給了那後生當頭一記,笑罵道:“你這小子,越發信口胡說了,改日看我不到你家大爺麵前告你一狀,讓你吃頓排頭。”


    “別啊,您可千萬別,我收回剛才的話還不行嗎?這評彈啊真好聽,餘音繞梁。”


    焦渭揚起折扇,又給他一記:“你這油嘴滑舌的小子,還不快帶路,就數你話最多,得罪了我老人家,就罰你在這裏聽三天三夜的評彈。”


    年輕人誇張地縮縮脖子,做個害怕的神情。


    歐陽傑已經明白了,原來早就算數他會來,這年輕人每天都在這裏占著桌子,看這樣子,他在這裏怕是已有幾日了。


    聽羅紹說要去他家大爺麵前告狀,那麽這人就不是羅家人,他是秦玨的人。


    歐陽傑暗暗吃驚,看來焦渭所說在高家附近等了幾天,並沒有誇張,難道秦玨早就知道他會遇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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