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膳,侍衛把飯菜端入蕭乾的大帳,半個時辰後,飯菜已涼透,他又原封不動地端了出來。


    蕭乾一口飯也沒有用。


    見此狀況,薛昉、聲東、走南、闖北幾名了解他的貼身侍衛,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棱角,生怕觸怒了他。


    這些年的相處,蕭乾的為人他們很清楚。他對旁人要求高,對自己的要求更高。大抵是身為醫者的原因,他素來看重對自身的保養,故而有清心寡欲一說。


    不管是他閑在府邸,還是征戰沙場,與身體有關的事上,他從來不會虧待自己。衣、食、住、行,一應都講求精致、養身。像今兒這種“廢寢忘食”的事兒,幾乎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發生過。


    自從墨九離開大帳,蕭乾便坐在爐火邊的椅子上,就著紅彤彤的火光在看書,像是很入神,但細心的侍衛為他續水時發現,他不僅身姿不動,手上的書頁也一直沒有翻動過。


    薛昉同他最為親近,中途去勸過一次午膳。可蕭乾眼皮子都沒有抬,便把他打發了出去。


    然後,他慢吞吞仰躺在椅子上,俊朗的麵孔上情緒凝重、孤冷,依舊美得不若凡塵之人,一雙深幽的眼眸古井般幽深,讓人猜測不透他的想法。


    好一會兒,他略略抬袖,拿書蓋住了那張絕代風華的臉,聞著書上的墨香,也不知是睡了過去,還是在默默思考。


    這般持續了一個時辰,薛昉的腿快站得抽筋了,蕭乾終於拿開了書,當寶貝似的輕撫幾遍方才放在桌案上,抬頭問他墨九的狀況。


    薛昉愣了愣。


    沉默了這麽久,他還以為這位爺不會問了呢?怎麽發了一會兒傻,稍稍恢複正常,卻又問起了墨姐兒來?就薛昉所知,蕭乾很少把一個女子惦放在心裏而拋卻公務。可為了墨九,他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了。


    心底暗歎一聲,薛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擊西先頭傳來的消息都告訴了蕭乾。


    從大帳負氣離去,墨九便回去陪彭欣了。兩個女人一起用的午膳,在用膳期間,塔塔敏過去湊了熱鬧,還特地讓夥房加了兩個菜。


    塔塔敏頂著一個“小王妃”的名頭,與彭欣兩個在席間“相談甚歡”,當然,主要是塔塔敏說,彭欣聽,墨九偶爾搞笑摻言,三個人相處,竟然沒有半分不愉快。


    這讓許多禁軍都在私底下議論,羨慕小王爺,覺得小王爺對付女人確實有一套——能讓彭欣不遠千裏來尋夫,能讓塔塔敏為了他堅持留在南榮大營,這也就罷了,他還能讓自己的兩個女人像姐妹般相處融洽。


    當然,這都是謠傳。


    反正宋驁聽了這些話,心裏就兩個字——“憋屈”。


    不管是塔塔敏,還是彭欣,顯然都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墨九。


    小王爺風流一世,如今魅力受損,居然輸在一個女人的手上,他自是不服氣。所以,過了晌午他就去叨攏墨九,非得約她晚上一會用飯。


    結果很明顯,墨九拒絕了。


    她不願意再被任何人當成使喚的工具,小王爺也不成。


    不過,她雖然拒絕了宋驁,卻還是日行一善,特地差人給他送去一套女裝,一盒胭脂,並且告訴宋驁說:彭欣雖然對小王爺沒什麽好感,但對“自家姐妹”卻好得很。若小王爺肯男扮女相,就有資格與她們同桌吃飯了。


    說到這裏,薛昉忍不住低笑。


    “墨姐兒也是刁鑽,整治起人來真有一套。使君是沒有瞧到,拿到婦人衣裙和胭脂,小王爺臉都氣得綠了。想他堂堂王爺,何時受過這等閑氣,又怎肯紆尊降貴扮成女子,失了皇家體麵?”


    蕭乾默默聽著,眸底浮浮沉沉,思緒悠遠。


    墨九沒有鬧著離開,於他而言就是好消息。


    不管是不是“從今往後,尋墓解蠱,焚香賞雪,你我之間,有共同目標的友誼,再無風花雪月的情愫”,也不管是不是她把他休了,隻要她還在他的身邊,就還有挽回的機會。


    他想:先等她冷靜一下,他再好好與她勾通罷。這會子她正在氣頭上,連“休書”都寫出來了,憑他對她的了解,她是個固執己見的人,多說無意,反會增添她的煩躁。


    “使君,申時都過了,你可要吃點東西?”


    薛昉審時度勢,看著他緊抿的唇,小心提醒。可蕭乾淡淡看他一眼,卻是搖了頭。


    不是不吃,他是吃不下,也沒心情吃。


    想一想,他這麽多年養成習慣,似乎每一個都曾被墨九打破過。而他以前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為了一個女子,茶飯不思,心緒不寧。


    低頭,垂目,他慢慢拿起那本書,斜一下身子,就著爐火的光線看向頁麵上那一小段蠅頭文字。


    “自此長裙當壚笑,為君洗手做羹湯。望請郎君心如一,好教琴瑟配鴛鴦。”


    這兩行字是墨九寫的。


    前麵兩句出自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典故,據說出自卓文君之口,是她與司馬相如兩情切切時所說。隻可惜,並無全詩。墨九為它添這兩句,應當是那幾年躲在這裏看書時,即興所寫。


    她並沒有告訴他,但這一番話,定然代表了她的心情,也代表了她對他的期許……蕭乾看著那一筆一畫,想著墨九寫下它時,垂落耳際的發,唇角噙著笑,還有猜測他何時可以翻看到的心情,一顆心竟是空落落的,像飄在水上的浮萍,無根可依。


    “使君……”


    薛昉看他怔怔發神,衣袖垂到了爐火上頭都沒有發現,不由咳嗽一聲,趕緊替他撈起來。隨意一瞥,他便看見了書上的字兒。


    “這是墨姐兒寫的?嘿嘿,這字兒寫得真好,比好多大家閨秀都寫得好……”


    這貨沒話找話,卻得了蕭乾一個冷眼。


    “把書收好,不許任何人亂翻。”


    蕭乾珍視的撫一下書麵,小心翼翼地交給薛昉。像是害怕這一方隱蔽的小天地被旁人窺見,又像是不願意與任何人分享他與墨九之間這份私密的情義。


    待薛昉把書放好,他雙肘撐在桌上,輕輕搓揉著太陽穴,反複想著墨九休書上麵的文字,以及這四句撩心撩肺的話。心頭一會暖融暖融的,一會又撥涼撥涼的……


    原來,不管怎樣,她都在他心口。


    一會笑,一會怨,一會鬧,一會歎。


    而他,也許可以試著放下天地,卻永遠無法放下她。


    靜默許久,在薛昉的審視下,他像是突地悟到了什麽似的,冷不丁起身,拿起椅子上的銀絲邊的大風氅,迎著風雪走出大帳,跨上青驄馬,奔出了大營。


    薛昉拍馬在後,一路緊跟,生怕他出點什麽事。


    可蕭乾的表情卻很平靜,情緒也無任何反常,就是他的行為麽,像一個沒有理智的瘋子……


    奔出離營約摸一裏地左右,他便飛快地跳下馬,脫下風氅和夾棉的外袍,隻著雪白的單衣往雪地上一躺,四肢打開,躺平望天,就像不怕冷似的,目光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麽。


    “使君——”薛昉跟著跳下馬,奔過去,“你這是……怎麽了?這麽冷的天,有什麽事想不開,你先起來啊!”


    “路口去守著。”蕭乾剜他一眼,聲音冰冷,麵孔略略發白,那表情冷冽得比落在身上的雪花還讓薛昉發冷。


    “可你這般會生病的。”薛昉心裏犯堵,難受不已,覺得這個天下也就墨姐兒有法子把他們家主子給折騰成這樣了。


    他記得上次在樞密使府裏,蕭乾就曾經把自己丟進冰窖一個晚上,這一回就更是簡單粗暴了,他直接衝入雪地裏去躺下,不是瘋了又是什麽?


    “……這是何苦,非要虐待自己?”


    尤其是他虐待自己,墨姐兒也瞧不到啊?


    這不是傻麽?唉!


    薛昉想想,覺得不可理喻,於是自作主張道:“使君,若不然,我去想法子把墨姐兒引出來?使君與她有什麽誤會,當麵講清楚可好?”


    “不用。”蕭乾拒絕了,慢慢闔上眼,“你去守好。不要讓人過來。”


    “哦。”


    天地間一片寂靜。


    薛昉實在無奈,隻餘歎息一聲。


    依蕭乾的身體狀況,凍一會兒自然不會生病。薛昉想不通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其實連蕭乾自己也有一點不可思議。


    這樣瘋狂的舉動,確實不像他的為人。


    也不知為什麽,在大事麵前他可以翻手雲,覆手雨,可在墨九麵前,他腦子總是不夠用。其實,若想念她,去找她便是。若想解釋,就去找她解釋就好。可墨九臨走前那灑脫一笑,還有休書上的內容,讓他發現這兩件原本很簡單的事兒,卻難如登天。


    墨九要放棄他了。


    他感覺得到,她是真的要放棄他。


    相愛的兩個人之間,隨時可以被人放棄掉的滋味兒,並不好受。可墨九的固執向來讓人無力。


    此刻,他能想的法子,隻剩*蠱。


    這個曾經讓他與她都深惡痛絕的東西,如今卻成了他與她之間,唯一的聯係了。


    有*蠱在,墨九就還是他的。


    這般想著,他又稍稍得了一點安慰。


    淒風之下,溫度漸低。蕭乾躺在雪地上,背部的單衣很快就被體溫融化的積雪濕透。但他維持著那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那涼意冰刀似的,慢慢滲透他的衣衫,也浸入了他背部剛剛痊愈的箭傷上,疼得他淺吸了一口氣,咬緊牙關,方才平靜下來。


    戰場上從來沒有常勝將軍,更沒有不受傷的人。


    從金州打到汴京這幾個月,蕭乾沒有受過重傷,可身上的小傷小口不計其數。就在進入汴京之前那一場遭遇戰時,他的後背還被一支從敵陣偷襲而來的弓箭擦過。雖然隻是一點皮外傷,可傷口還未好透,如今被積雪一浸,那嗤心蝕骨的疼痛,可想而知。


    然而他卻覺得很舒服。


    這裏痛了,心就沒有那麽痛。


    轉移注意力是一個治療情傷的好法子。他近乎自虐般忍耐著疼痛,雙眼緊闔,在淅淅瀝瀝的飛雪中,試圖通過體內的雲蠱去感受墨九的雨蠱,從而感知她的情緒,也讓她感知他的難受,而原諒他……


    私心底,他竟然希望墨九會因為那封休書,因為與他的不愉快而發點小脾氣,或者生一會兒小氣。


    他失望了。


    整整一個時辰,他躺在雪地裏生不如死,可來自*蠱的感知卻很少。這就表示,墨九並沒有受其影響,甚至於她半點兒都不在意與他是合,還是分……


    不是說*蠱會越長越大了嗎?


    不是說有了*蠱,不動情則已,一動情便生死相依嗎?


    不是說*蠱受到刺激,如冰、如火,就會格外活躍嗎?


    ……蕭乾仰天望天,一張冷氣沉沉的俊臉上,有失落、有無奈。天色昏暗下來,雪越下越大,當他咬緊牙關也無法堅持的時候,終於喚了薛昉過來。


    背上已經疼能麻木,沒有了知覺。他雙唇緊抿,麵色發白,顫著手由薛昉服侍著穿上袍服,披上風氅,身子稍稍溫暖了一點,可心卻冷得更厲害,就好像被人掏空了一般,怎麽也都暖不了半分。


    薛昉看他唇角發紫,小聲問:“使君可有哪裏不舒服?”


    蕭乾係上風氅的帶子,翻身上馬,目視前方,淡淡道:“睡了一覺,舒服了許多。”


    睡了一覺?在雪地上來睡覺?


    都這會兒了,還逞什麽強呐?薛昉無法理解陷入情感中人的幼稚,輕輕“哦”一聲,慢吞吞騎馬跟在蕭乾的身後。


    回去的路,他們不如來時走得快,蕭乾的馬步甚至有些遲疑。薛昉猜測,他一定在糾結到底要不要去找墨九?或者,他要不要向墨九示弱吧?


    今天大帳裏發生的事兒,他並不知道詳情,可看蕭乾失魂落魄的樣子,卻知道這是他與墨九的相好以來最為嚴重的一次。


    而且除了墨九,是無人能治愈他家主子了。


    於是薛昉硬著頭皮在蕭乾冷冽的氣場裏,用幽默詼諧的語言列舉了墨九無數的好,並用九曲十八彎的手法,迂回地勸蕭乾“男子漢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甚至把“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等等都搬出來勸解蕭乾。


    然而,他犧牲了口舌,卻隻得了蕭乾一個冷冷的“嗯”。


    “嗯”是什麽,薛昉不曉得。


    反正蕭乾回了南榮大營,也沒去找墨九,就朝自個兒的大帳走去。薛昉心裏直呼“哎喲”,屁顛屁顛的跟上去,卻見蕭乾停在了大帳門口。


    風雪下,溫靜姝穿了一身暗花的紫色長裙,披了件薄薄的鬥篷,雲鬢輕攏慢拈,在大帳外麵走來走去,雙手不時搓一搓,又往嘴邊嗬氣。


    她這麽冷卻沒有離去,那麽,便是在等蕭乾了。


    果然,看到蕭乾停步,溫靜姝別頭一看,便笑著走了過去。


    “六郎回來了?”


    這個婦人在營裏的南榮兵心底,脾氣好,長得好,為人隨和,待蕭乾更是真的好。所以,包括薛昉也對她沒有半分惡感。


    然而這個時候,薛昉確不願意見到她——因為她的存在,總是惹惱墨九。墨九一惱,蕭乾就不舒服,這讓處於食物鏈下方的他,也喜歡不起溫靜姝來。


    “有事?”蕭乾不冷不熱的聲音,帶著喑啞,雪光下涼薄的麵孔,也近乎蒼白。


    溫靜姝嚇了一跳。


    盯他一瞬後,她沒有詢問,複又笑開,搓了搓手道:“無甚要事。昨日六郎給師父換的方子,師父吃了有一些鬧肚子,靜姝過來請六郎,看看要不要換換?”


    蕭乾鼻子裏“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又繼續抬步往大帳走。沒走幾步,見溫靜姝跟在他後麵,猛地頓住腳步,回頭望向她,“還有事?”


    溫靜姝捏了捏手指,微垂頭,“昨日我給六郎收拾屋子時,落了一張手絹,想尋回來……”


    蕭乾目光一沉,喉嚨猛地梗住。


    突然間,他覺得墨九這個氣生得並非毫無道理。


    女子天性敏感,是他太過疏忽了。


    之前他半分都沒有發現是溫靜姝的傑作,因為薛昉也時常為他歸置,雖然很少大動擺設,可並非不可能。故而他壓根兒就沒有往那方麵想,甚至在墨九說起此事的時候,他也不完全確定。如今一聽,想到與墨九的不愉快,他無端火大。


    “誰讓你做的?”


    他冷冷盯著溫靜姝,那目光裏灼人的惱意與淬了冰的寒氣,讓溫靜姝冷不丁退後一步。


    “我……”溫靜姝緊張的摳著手心,慢吞吞道:“六郎不要生氣,我是看大帳的角落有些髒,便想打掃一下,可一打掃就發現,需要整理的東西太多,於是就有些收不住手,把整個大帳都捯飭了一番……”


    蕭乾緊緊抿唇,目光像一把鋒利的刀子。


    “誰給你的權力,讓你隨便進入帥帳?”


    一身戾氣的蕭乾,是溫靜姝不常見的。


    她緊張得咬了咬下唇,委屈的聲音裏,帶了一點酸楚。


    “若六郎不喜,往後靜姝再也不敢了。”


    “不,我不是不喜。”蕭乾淡淡說著,在溫靜姝眸中升起希翼的同時,唇角一揚,一句殺傷力十足的話,又將她打入了地獄。


    “而是很討厭,甚至惡心。”


    溫靜姝臉色一白,蕭乾卻沒有給她留情麵。


    “你並非第一天認識我,應當很明白我這個人,我不喜近女人,也不喜女人近我,更不喜女人隨便碰我的東西。”


    “……六郎!”溫靜姝覺得脊背有些泛冷。


    蕭乾撣了撣肩膀上的雪花,又補充一句。


    “因為我覺得髒。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他轉身進入大帳,在帳門口停頓了一瞬,等薛昉趕上去,又微微側頭,一字一頓道:“從你開始,但凡昨日在帥帳值守的人,全部二十軍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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