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氏遇難,對賀家來說是噩耗。


    因為賀大昌一事,賀良廣痛恨、厭惡鄧氏,恨不得休掉她。


    但是真的人沒了,對賀良廣來說,仍是受到衝擊。


    不說夫妻多年,他雙腿打斷,行動不便,胡氏與賀平文鬧和離,賀平章還未有著落,一團亂,需要有一個女主人做主。


    這種時候,她一死,對本來就不堪一擊的賀家,雪上加霜。


    賀平文隻得跪著求胡氏回來張羅鄧氏的喪事。


    胡氏提出分家的要求,若是答應了,她跟著回家。


    賀良廣跟著他們過,大部分的田產得歸大房。如果是跟著賀平章,田產平分,當初一家子供奉賀平章念書,大房出不少力氣,自然不能好處給賀平章占盡。


    之前有鄧氏壓在頭上,鄧氏不在了,胡氏才不願意再養著一張閑嘴。


    賀平文不敢擅作主張,匆匆回家請示賀良廣。


    賀良廣氣得七竅生煙,但是這個家少不得女人,他不能為賀平章這個禍害,把老大一家給拆散。雖然不滿胡氏在這個時候提出分家,卻又不得不答應。


    胡氏得了準話,收拾包袱,抱著孩子回賀家。


    家中掏不出一文錢,還是胡氏從娘家借來一兩銀子,給鄧氏辦喪事。賀家院子裏搭建靈棚,村裏不管有沒有恩怨的人,都過來吊唁。他們有一個說法,人死恩怨消,自然不能計較死者生前事。


    商枝隨大流,與劉大嬸、林三娘、李大嬸一同去上柱香,她帶的祭禮是炮竹、紙錢、利布。


    李大嬸心裏不情願,大夥都去,她不能不去,臉色有點不好看,“死了都不讓人順心。”


    林三娘勸道:“也就這一回,上柱香就行了。”


    劉大嬸沒好氣地說道:“多大的仇怨?你得多虧她,才擺脫那不著四六的渾球。實在心裏不得勁,把祭禮擱下就得了。”


    李大嬸看了商枝一眼,有的話不好說出口,她心裏邊對商枝挺愧疚,若不是她求著商枝救賀大昌,咋會讓賀大昌與鄧氏聯手對付商枝?


    賀大昌忘恩負義,忘記商枝的救命之恩,她卻不敢忘,雖然怨恨賀大昌那副銀子便是爹娘的德行,卻更記恨上鄧氏這主謀。


    她撇了撇嘴,“我隨口一說,哪能和她去計較?”


    劉大嬸瞥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麽。


    商枝覺察到李大嬸看來的那一眼,知道她記恨鄧氏,怕是與賀大昌有關。


    李大嬸覺得自己壞了興致,看到走在前麵的吳氏,突然提起一件事,“這許氏會來吊唁嗎?她今兒個娶媳婦呢!你們說她娶的媳婦是咋回事?說是鎮上書院院長的閨女,家境殷實,咋一個像樣兒的婚禮不給辦?一頂轎子抬過來,嫁妝也沒有。不會是這新娘子有啥毛病?”


    她覺得薛寧安不像能娶得上院長閨女的人,一定有啥內情。


    “許氏心裏咋想的?不等鄧氏的喪葬辦完再娶媳婦,今日一起給辦了,不嫌晦氣。”李大嬸這話有點酸。許氏命太好,生個不成器的,能娶個小姐。爭氣的是舉人老爺,偏她生的兒子是個跛腳。


    她不賣力多幹活,這一家子都養不活。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劉大嬸心裏有底細,她笑了笑,“薛寧安不成器,許氏手段了得,才能娶這個媳婦。”


    林三娘沒聽到風聲,突然聽聞這件事,不由得驚訝,“沾薛慎之的光吧。”


    李大嬸琢磨不出劉大嬸話裏的意思,覺得林三娘說的話有道理,歎息道:“誰讓咱沒個解元兒子。”


    商枝眼見到賀家門前,開口說道:“先進去吊唁,別的之後再說。”


    李大嬸噤聲。


    幾個人一起進去,放下祭禮登記名字,然後被人領著去上柱香,賀平文跪謝她們。


    走出靈棚,商枝回頭望去,就和賀平章四目相對。


    賀平章跪在靈前的陰影之中,讓他的輪廓顯現不太分明,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隻是那一雙眼睛宛如毒蛇。


    商枝隻一眼,就收回視線。


    劉大嬸發覺商枝的異樣,回頭看一眼靈棚,“咋了?”


    商枝搖了搖頭,“沒事。”


    劉大嬸見她不願意透露口風,也便不多問。


    倒是一旁的李大嬸問,“許氏隨意擺兩桌席麵,你們去吃嗎?”


    商枝搖了搖頭,“我得去縣城,便不去了。”


    李大嬸知道商枝與許氏之間的恩怨,便與劉大嬸、林三娘約定好一同去薛家吃席麵。


    “喲,去縣城啊。都這個時辰還不走,特地來賀家上柱香,是來瞧笑話的吧?”吳氏走在他們後麵,聽商枝的話,看著她身上穿著細致的棉布裁做的新衣裳,心裏酸得直冒泡。


    以前商枝可是上她家討東西吃,她把商枝攆出門,把吃剩的半個饅頭丟地上打發,商枝也撿起來狼吞虎咽下去。這才多長時間,商枝就發家了,將他們遠遠甩出一大截。更惱恨的是帶著鄉鄰發財,卻不記她半個饅頭的恩情,捎帶她一把。


    鄉鄰們對她十分看重,競相巴結著,吳氏心裏越發不得勁,陰陽怪氣道:“我還沒有去過縣城呢,那裏是不是很多有錢人家的公子?他們看慣了細皮嫩肉的大小姐,就愛玩弄村婦,出手也大方,一次給不少錢吧?”


    劉大嬸幾個人聽出她話裏的意思,頓時臉黑了下來。


    吳氏掩嘴笑著說,“我就說呢,商丫頭長得這麽標致水靈,肯定得人喜歡,你看把薛家二小子迷得六親不認,更別提城裏好這一口的,不然商丫頭咋去兩回縣城,住著青磚瓦房,駕上牛車了?”


    吳氏的話太露骨,隻差明著說她去縣城賣。


    商枝盯著吳氏的麵部看了好一會,笑眯眯道:“吳嬸想去縣城躺著掙銀錢直說就得了,何必拐彎抹角。隻不過我是給縣令夫人診病,你說的這些不太懂,不知道有沒有好你這一口的。你想去縣城看一看,我能捎帶你一程。”頓了頓,商枝擰著眉頭道:“陳叔知道你要做這無本的買賣?你若是瞞著他,事情捅出來,他還怨怪我帶你去的縣城。這樣,我去找陳叔問一問。”


    吳氏臉色頓時變得難看,這賤人牙尖嘴利,說自己想去縣城做皮肉生意,所以才汙蔑她!


    眼見商枝往她家方向走,吳氏急了!


    誰知道這賤人在當家麵前怎得描補,潑她一身髒水!


    “你給我站住!”吳氏健步衝上去,攔住商枝,“賤人,你別想胡說八道誣賴我!我啥時候說要去賣屁股?”


    商枝驚訝地說道:“我會錯意了嗎?”她轉頭問李大嬸她們,“是我聽錯話了?”


    “吳氏嫉妒你住青磚瓦房,坐牛車,她沒有你一身醫術的本領,就想去做娼婦撈錢。”李大嬸嗓門大,一開口院子裏的人都望過來,嚇得吳氏臉色慘白,“吳氏,你想去賣屁股,得找窯子裏的媽媽,我看你這皮糙肉厚的老貨,也不值幾個錢。你嫉妒別人家的閨女掙公子哥的銀錢,你也有閨女,叫她捎帶你這老貨,說不定還能漲幾個錢。”


    吳氏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按著胸口,一副要被氣昏過去的模樣。


    見大家都伸著脖子往這邊觀望,吳氏抖索手指著李大嬸,踩著她的痛腳,“我賣?我能賣也好過你留不住男人強!賀大昌寧願使銀子睡寡婦,偷鄧氏,也不願沾你,你還有臉嘲笑我!我若是你,早就一根麻繩吊死了,哪有臉麵出來見人!”


    吳氏這話算是犯眾怒了,不等李大嬸上手動粗,胡氏抱著一堆祭禮砸在吳氏的臉上,“你積點口德,我娘今日的大日子,你當著她的麵潑她髒水,就不怕她的棺材板壓不住,半夜裏鑽出來找你算賬!”她滿麵怒火地說道:“拿著你的東西滾蛋!”


    吳氏手忙腳亂抱著祭禮,臉都氣歪了!


    “吳氏啊,你還記恨著鄧氏養的豬拱你家菜園子呢?你都把她家的豬給打死了,賀家不計較讓你來吊唁,你就算心裏不情願,也別說醃臢的話髒汙人的耳朵。”


    “就是啊!商丫頭勤勤懇懇,種藥田給人治病,能住青磚瓦房,全都是靠她的本事。她自己掙銀錢了,也不藏私,帶領著鄉鄰一起種藥材掙錢,你自己躲懶,不樂意幹活,想掙輕巧的銀錢,咋能紅口白舌的誣賴商丫頭敗壞她的名聲?商丫頭不計較,咱們鄉鄰可不答應!”


    “你立即給她道歉,不願意道歉,我們大家一起上你家找陳老頭評一評理。”


    鄉鄰們你一言我一語,逼得吳氏不斷往後退,臉色發白,慢慢變成青色。


    她麵色倉皇,難以置信地看著鄉鄰,不知道咋就變成討伐她的場景。


    明明……明明她隻是擠兌商枝幾句,如今仿佛她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若是不肯低頭道歉,便不可原諒!


    吳氏呆呆的站著,怎麽也想不明白。她看著商枝臉上淡然的笑容,透著譏誚,雙手攥成拳頭,因為太用力,掌心給摳破,痛得她臉上肌肉突突跳動。


    她壓根沒有錯,為啥要給商枝道歉?


    鄉鄰見吳氏不肯認錯,上前幾個婦人,拉著她的雙臂,往陳二家拖去。


    “走!我們找陳老頭去!告訴他可得看緊這心大的媳婦,可不能讓她去縣城裏丟人,壞咱們杏花村的名聲!”


    吳氏踉踉蹌蹌被她們拖著往家裏走,聽到鄉鄰的話,嚇得肝膽發顫,“放開我!你們撒手!”猛地掙紮推開鉗製住她的婦人,吳氏憤恨地說道:“我和賤丫頭的事情,和你們有啥關係?她給你們一點好,你們就和哈巴狗似的捧著她!讓我道歉,沒門!”她死死地盯著商枝,神情中充滿了怨恨,“你敢在陳老頭跟前說些不該說的話,老娘不會讓你好過!”


    撂下狠話,像有惡鬼在後麵追一般,一頭紮進窄巷子裏逃命似的跑了。


    鄉鄰們被吳氏氣得仰倒,紛紛勸說商枝,“她嫉妒心強,見不得別人比她好。你帶著鄉鄰掙錢,她和你有過節,拉不下臉來求你,見上麵酸一酸你,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商枝很大度地笑道:“我沒有往心裏去。吳嬸今日大概是氣急了,她氣消後,會來找我道歉的。”


    鄉鄰們麵麵相覷,總覺得商枝是不是氣糊塗?


    吳氏可沒比許氏好哪兒去,叫她想通道歉?那得太陽打西邊出來。


    鄉鄰們心裏這麽嘀咕,可不敢說出來,笑了笑,全都散了。


    李大嬸心直口快,“那臭婆娘真能給你道歉?”


    商枝笑道:“嗯,不出十天!”


    她之前細細觀看過吳氏的麵部,印堂為肺經,山根為心經,鼻頭為胃經,從上而下,這一縱列氣色青暗、紅赤,主有大病,而吳氏恰應此症。


    劉大嬸笑道:“商丫頭說的話,就沒有不準的。天兒不早了,趕緊回家去幹活吧,待會還得上許氏家中吃席麵。”


    一行人各自散了。


    商枝看著還站在原處的胡氏,她唇邊笑意淡去,“有事?”


    胡氏緊緊地握著手心,左右看一眼沒有人,猶豫的說道:“我之前答應過你找證據,現在鄧氏人不再了,平文他爹雙腿被打斷,你能不能……算了?”


    商枝挑高眉梢,“我聽不懂你的話是什麽意思,我隻記住一條道理,任何人做錯的事情,終將要付出代價。不能因為他受到懲罰,就能抵消他犯下的錯。”停頓一下,繼續說道:“何況,他這雙斷腿,並非因為那樁事情,而付出的代價。”


    “可是……”


    商枝似笑非笑道:“胡娟,鄧氏平常沒有少拿捏你,你心中很恨她吧?若我沒有記錯,鄧氏與賀大昌的事跡暴露,你趁機磋磨她。你和她還是一家人,都不能做到大度諒解,又憑什麽叫我們放下?賀良廣出事,你應該高興才對,不用再侍奉他。”


    胡氏麵色發白,看著商枝洞悉一切的清透目光,她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全都暴露出來。


    商枝哪裏會不知道胡氏打什麽主意?鄧氏一死,賀良廣殘廢,她把賀平章趕出去,家中便是由她做主說了算,心思便多了起來。她不想賀良廣被搜拿到證據抓起來,是要他繼續做裏正,為賀平文鋪路,扶著他接替裏正之位?


    簡直可笑!


    不說那樁陳年舊事,拎出前兩日許氏下毒的事情來說。


    許氏不會無緣無故下毒,那一日她是氣狠了,才忘記一些細節。


    砒霜不是人人都能買到,而你若是要買,必然會登記造冊。薛慎之考上舉人,許氏上趕著巴結來不及,怎麽會下毒毒死他?


    按照許氏的性子,她沒那個膽量下毒,那日也交代,隻是為了拿捏住薛慎之。


    一定是有人在背後煽動她。


    除了賀良廣,她想不到還有誰會害薛慎之。


    她這樣一想,商枝便決定今日不去縣城,去薛家吃席麵,盤問許氏。


    “你覺得賀良廣殘廢了,他這裏正還能做下去?賀良廣落到現在的下場是咎由自取,你如果還想幫他隱瞞,說不定最後會連累其他人。你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麽做,才是對你們最好。”商枝帶著深意的說道:“你覺得賀平章,會答應你分家的安排嗎?”


    胡氏一驚,倏然看向商枝。


    她這是什麽意思?


    “賀平章還欠著賭坊賭債呢。”商枝不再多說,點到即止。


    胡氏看著商枝離開的背影,腦子裏亂糟糟的,可她的話卻清晰的一遍一遍在腦子裏回蕩。


    賀良廣會拖累他們。


    賀平章也會害了他們,鄧氏的下場,說不定有一日就落在他們的身上。


    胡氏雙手緊緊的交握,臉色越來越白,一個隱秘的念頭自心底破土而出。


    “娟娘,你咋還不過來招待客人?”賀平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胡氏一個激靈,嚇出一身冷汗,她慌忙將心底的念頭壓下去,臉色慘淡地回應,“來了!”


    賀平文見她臉色不好,“出什麽事了?”之前見她把吳氏的祭禮拿著扔出來。


    胡氏撚著袖子擦了擦額頭往下滑的冷汗,扯了扯嘴角,“是累著了。”


    賀平文點頭,夫妻兩一起進門。


    胡氏一腳邁進門檻,心裏不安的回頭看一眼商枝遠去的背影,指甲掐進掌心,內心一片混亂掙紮。


    ——


    商枝可不管胡氏心裏怎麽想,如果許氏下毒真的是賀良廣煽動,她可不會饒過賀良廣!


    更別說賀平章對她還有惡毒的心思。


    不出意外,等鄧氏下葬,賀平章便會有動作了。


    回到新房子裏,就看見穿著一身嶄新衣裳的薛寧安,臉上堆滿笑容的站在門口和薛慎之說話。


    “二哥,小弟還沒有恭喜你考中解元呢。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你賞個臉,去喝幾杯。”薛寧安這段時間一直在鎮上,他抓心撓肺想辦法討周蔓歡心,不說哄她高興,就連麵都見不著。


    他鬱悶得不行,卻沒有想到聽見薛慎之鄉試考中解元的消息。連忙趕回家,就聽許氏帶一個好消息,周蔓答應馬上嫁過來,他心裏認定是薛慎之考中舉人的關係,周蔓才肯鬆口。


    薛寧安心思一轉,就想著要討好薛慎之,說不定哪一天就考中進士做官,他也能跟著雞犬升天!


    薛慎之看著一臉討好他的薛寧安,蹙緊眉心。


    “二哥,別說咱兩是兄弟,就是村裏的鄉鄰,你也得給個臉是不是?”薛寧安心知薛慎之與薛家之間的矛盾,特別是他娘竟然給薛慎之下毒,沒成功也就算了,居然被發現,薛慎之能不和薛家斷絕關係?“爹也會下山,娘做得很過分,你得想一想爹,小時候他最疼你。”


    薛慎之沉默不語。


    薛家對他最和顏悅色的隻有薛定雲。


    薛定雲摔斷腿,做不了活,隻能薛大虎上山砍竹子,削竹篾,編農具給薛大虎挑到鎮上去賣,換銀錢補貼家用。


    錢卻是被許氏一手把控,薛定雲憐惜他,隻是家中許氏說了算,他的日子並沒有多好過。


    薛大虎溺死,薛定雲對他的憐惜也沒有了。等處理完薛大虎身後事,搬去山上住,除了小許氏去送飯外,不肯見人。


    薛慎之牽動著嘴角,透著輕嘲,他們看他的眼睛裏,有各種的神色,獨獨沒有見薛大虎與薛寧安的溫柔寵愛。


    他可憐,才得薛定雲憐惜。


    薛大虎一死,他便成為薛定雲心中可惡的存在吧?


    這麽些年,都不願意見他。


    “他下山了?”薛慎之一開口,這才發覺嗓音沙啞的厲害。


    薛寧安一愣,訕訕地笑道:“還沒有去請,我成親,爹當然會下山。”


    薛慎之點了點頭,“我去山上請他。”


    “好,二哥,你得快點來,待會就要開席麵了。”薛寧安交代薛慎之,便急急忙忙回家,他不敢在外逗留太久,還得陪周蔓呢。


    薛慎之望著薛寧安離開的身影,久久沒有動彈。


    商枝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逆光而站的薛慎之,陽光傾斜在他的身上渲染出臉上的輪廓,並不分明,照不出他的神色,隻是他周身縈繞著清冷疏離的氣息,比往日稍顯沉鬱。


    他心情並不好。


    商枝從他的氣息裏感受到。


    她緩步上前,望著他垂落在身側修長的手指,慢慢地蜷縮握成拳頭,商枝有一種想要握著他的手,告訴他遠離杏花村的衝動,赴京去國子監念書,為來年的會試做準備,徹底的與他們斷絕牽連。可是一想到他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見,商枝心裏窒悶,這句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薛慎之嗓音低啞地說道:“曾有一個人,在你弱小無能的時候,把自己不多的口糧留下一半給你吃,免你饑寒交迫。可你無意間,讓他失去重要的人,此後再不願見你,這該是恨?”說著,薛慎之轉過頭,看向商枝。


    漆黑的眸子裏,像蒙著一層灰沉沉地薄霧,不似以往那般清亮,透著一絲難以費解的迷惘。


    似乎他想不通透這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商枝愣住了,這還是薛慎之第一次向她敞開心扉,說起過往的事情。


    他看似薄情,可比誰都重情重義。


    曾有一個人這樣對待過他,難免難以釋懷。


    “你該親自去問他。”商枝隱約猜到那個人就是住在山上的薛定雲。


    薛定雲能夠那般對待薛慎之,說明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盡自己的所能對他好。後來薛大虎出事,他不願見薛慎之,不一定便是恨,說不定還有其他的原因。


    薛慎之垂著眼睫,望著商枝臉上流露出的關切,握緊的拳頭一鬆,他抬著手,輕輕將她鬢角的發拂至耳後。


    商枝握住他的手,她一瞬不瞬的望著他深暗的眼睛裏,“想不透的事情,可以去找尋答案,或許結果並非你所想。”


    是嗎?


    薛慎之抿了抿唇。


    他垂眸望著兩人交握的手,凝思半晌,忽而問道:“我可曾握過你的手?”


    商枝臉上的笑容一僵,就見薛慎之眉心蹙了蹙,“還有一些奇怪的話?”


    很好,他在說喝醉的事。


    商枝勾著唇,“你是說你喝醉了,拉著我的手,鬧著要抱小土狗睡覺?”


    薛慎之臉色一僵,淡漠的表情似有裂痕。


    那句他是否胡言亂語說給她起名的話,在喉間滾了滾,最終咽下去。


    他歎息一聲,“你若去薛家吃席麵,便照著例子給他包個紅封。若是不去,替我托人帶去。”


    如今與許氏斷了糾纏,薛慎之不想再有糾葛。


    商枝明白薛慎之的意思,薛寧安說尋常鄉鄰都去參加婚宴,便按照鄉鄰的比例來,而不是做為薛寧安的二哥。


    如此,他們也知道薛慎之表現出來的態度。


    “好,我正好有事去薛家。”商枝應下。


    薛慎之帶著一包點心,去見薛定雲。


    山路平坦好走,薛慎之不費力,便爬到半山腰,望著不遠處老舊的木板房,他停住腳步。


    不知站了多久,緊閉的門被打開,一道幹瘦的身影搖搖晃晃地拄著拐杖走出來,手裏拖著一個籮筐,很吃力的往外拉拽,卡在門口,一動不動。


    薛慎之走過去幫忙把籮筐提出來,放在門前的平地上。


    薛定雲看著突然出現在山上的薛慎之,眼中閃過驚訝,冷淡地說道:“你咋來了?不是給說了,不要再來?”


    薛慎之提著點心的手指一緊,垂著眼瞼遮斂住眼底的情緒,麵色平靜的說道:“我來問您兩個問題。”


    薛定雲進屋的腳步一頓,沒有回應,卻也沒有繼續往屋裏走。


    “你曾當我是你的兒子?”


    薛定雲臉色驟變,他嘴唇顫抖,急急轉身看向薛慎之,看著他眼底的審視,張了張嘴,一個音也沒有發出來。


    “大哥一事,你可恨我?”


    薛慎之將藏在心底十二年的兩個問題,終是當著薛定雲的麵問出來。


    薛定雲收緊握著拐杖的手指,他閉了閉眼睛,轉過身去,“我認不認你都是我的兒子……大虎一事不怪你,是我的錯。”


    說著,薛定雲走進屋子,在即將要關門的時候,他對薛慎之說道:“你既然走出薛家的門,就已經和過去做了了斷。薛家的人和事,你不用理會,沒有人能夠怨你。但是你虧欠大虎,替他好好照顧栓子。”


    “嘭”地一聲,薛定雲關上門。


    薛慎之眸光微微一動,他望著緊閉的門扉,眼底的迷惘褪盡,隻一片澄澈。


    他把一包點心放在門邊,最後看一眼木屋,轉身下山。


    薛定雲靠在門板上,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渾濁的眸子裏布滿滄桑。良久,他長長歎息一聲,飽含著複雜的情緒。


    ——


    薛家並沒有張燈結彩,隻是在院門前貼一對對聯。


    堂屋門前,掛著紅綢帶,其他沒有多大的變化。


    許氏今逢喜事,滿臉喜氣,笑得合不攏嘴,她忙前忙後,招呼著鄉鄰,顯擺薛寧安娶的媳婦是鎮上安仁書院周院長的掌上明珠。


    “屋子可氣派了,兩進的屋子,地磚都能當做洋鏡照。好家夥,就連堂屋裏都擺滿了一櫃子的寶貝,也不怕招賊惦記著,我看著都眼熱,這人和人啊,真的比不得,那差距不是一般的大,還請了丫鬟伺候呢。”許氏將周蔓的家境吹噓得天花亂墜,“親家母心疼我幹活累,都派一個丫鬟陪嫁過來,專門替我幹活。哎喲喂,我這寧安之前是個混不吝,如今娶個媳婦回來孝敬我,我隻管享清福,等著抱乖孫。”


    “許婆子,你媳婦是獨生閨女,家境這樣好,咋不接你去鎮上享福?還住這破屋子幹啥?”有人聽不下去,出聲嗆許氏。


    許氏笑嗬嗬地說道:“這你就不知道,等媳婦生下乖孫,我們一家老小都去鎮上住。親家公還給寧安安排營生,我就和鎮上的老太太學種花、喝茶啥的。你們還別說,我做慣農活,這不讓我下地了,我一身力氣勁沒處使,肯定渾身不得勁。”說著這話,許氏特地看一眼賀氏,“好在有人獅子大張口,瞧不上我家寧安,這才叫我白得這麽個媳婦。”


    賀氏臉色一沉,許氏這話顯然是針對陶氏說的。


    陶氏梳著婦人頭,麵容清秀婉約,氣質貞靜,安安靜靜地站在賀氏身邊,垂眸斂目,將許氏的話當做耳旁風。


    許氏哼哼一聲,扭著腰進去,準備拉周蔓出來顯擺,順便將陶氏給比下去。


    這時,商枝與劉大嬸幾人過來。


    許氏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不知道商枝這煞星上門做什麽。


    商枝仿佛沒有看見許氏的臉色,把準備的兩個紅封給許氏,“有一個是我給薛慎之捎帶的。”


    紅封和劉大嬸包的一樣,裏麵放著十文錢。


    許氏一聽薛慎之竟然隨禮了,心裏一高興,當著大家的麵把紅封拆開,裏麵十文錢,她臉色一變,以為拆錯了,又把另一個拆開,依舊是十文錢,臉色不由僵硬住。


    她看著商枝帶笑的臉,一個激靈,許氏擠出笑臉,“你們來就來,咋還隨禮?”心裏卻也清楚,薛慎之是真的不想和他們有牽扯,真將薛寧安當弟弟咋會隻給十文錢,和鄉鄰隨一樣的禮?


    商枝看著她把紅封塞進袖子裏,並沒有說話。


    許氏轉身進屋,臉色沉了沉,心裏暗想薛慎之不願認她也不打緊,反正她有薛寧安,薛寧安有一個好嶽家,她今後也該吃喝不愁。


    心裏冷哼一聲,考中個舉人就忘形,誰知道進士考不考得上?


    許氏進屋去請周蔓,忽然被商枝拽著到一邊。嚇得許氏嘴唇發白,“你想幹啥?”


    “我問你,是誰給你的砒霜。”商枝冷聲說道:“你敢撒謊,我就把這筆賬算在你身上。”


    許氏打了個冷戰,連忙交代出來,“賀良廣!是他給我的藥!對對對,他說先下砒霜,然後逼著薛慎之簽契書奉養我,再把瓷瓶裏的藥給他解毒。”說著,她急匆匆搜出瓷瓶遞給商枝,“我沒有騙你,就是這瓶藥。”


    商枝拿著瓷瓶,收進袖中,並沒有打開。


    許氏看著商枝出去的身影,捂著胸口狠狠喘出一口氣,這賤人早晚得嚇死她!


    兩個人誰也沒有發現,裏屋門邊有一抹嫩黃的衣角隱去。


    許氏緩了緩勁,推開房門,看著周蔓身上沒有穿喜服,心裏不悅,到底顧及著立在周蔓身邊伺候的丫鬟,不敢念叨,生怕這賤婢嘴碎說到周夫人跟前去。


    “蔓蔓啊,今日你大喜,鄉鄰們想要見一見你,我們出去說會子話,和嬸子們認個臉熟。”許氏本來是粗嗓門,在周蔓麵前,一個字一個字放慢放輕了說,聽在周蔓耳朵裏,惡心得不行。


    她冷冷地看著許氏,諷刺道:“你見過新娘子新婚日出去見人的?”


    許氏嗬嗬笑道:“咱們村裏都是這個習俗,你嫁過來,就得入鄉隨俗。”


    周蔓心裏猛地躥上一股邪火,燒心燒肺,她緊緊握著手心,動了動嘴角,“行啊。”她眼睛一轉,看著站在門口的薛寧安,抬著腳,“給我穿鞋。”


    薛寧安心裏激動,周蔓終於肯正眼看他,剛剛從即將要做爹爹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又墜入了雲端,整個人都飄起來,忙不迭進來給周蔓穿鞋。


    許氏眼皮子一跳,“蔓蔓!男人怎麽能給女人穿鞋呢?”她給丫鬟使個眼色,咬著牙說,“不有人伺候?”


    周蔓冷冷地說道:“我給你老薛家生孫子,薛寧安憑什麽不能伺候我?”她帶著惡意地說道:“你跪下,我的腳抬得酸。”


    薛寧安二話不說跪在地上,周蔓的腳踩在他膝上,薛寧安掌心托著鞋給周蔓穿上。


    許氏看著這一幕,氣得全身發抖。


    她……她竟敢叫薛寧安跪下伺候她穿鞋!將薛寧安當著奴才了嗎?


    “不是要出去見鄉鄰?怎得杵著不動了?”周蔓扶著丫鬟的手,斜著眼角睨許氏。


    許氏壓下怒火,臭著臉,帶著周蔓走出屋子。


    鄉鄰們看到周蔓,十分吃驚,似乎沒有料到這姑娘全須全尾,還長得很水靈,竟瞎眼的嫁給薛寧安。


    許氏見鄉鄰們羨慕的眼神,心裏得意的不得了,對周蔓的不滿消散了。


    “這是我媳婦蔓蔓,我費好大勁求來的,你們認認人。”許氏見廚房端菜出來,招呼著大家吃飯,然後對周蔓道:“你等會吃,入洞房我給你煮碗麵。”


    周蔓一屁股坐在席間,對薛寧安說道:“我餓了,要喝湯。”


    許氏麵皮一抖,眼見就要發作,就看見薛寧安端著碗,舀一碗熱湯,吹冷了幾下,遞給周蔓,“蔓蔓,小心燙,慢點吃。”


    許氏看著眼睛疼,她恨薛寧安不成器,又想治一治周蔓,免得以後敢爬她頭上來!


    “新娘子誰洞房前吃過東西?”許氏劈手過去奪走湯碗。


    周蔓眼疾手快,避開許氏的手,站起來,一碗熱湯全都潑在許氏臉上。


    “啊!”


    許氏殺豬般嚎叫一聲,捂著臉坐在地上大喊大叫,“我的臉——水!寧安!快給我打水!”


    鄉鄰們被這一幕嚇傻了,全都沒有回過神來。


    薛寧安反應過來,連忙端著桌子上冷卻的茶水潑在許氏的臉上,“娘,還疼嗎?你咋樣了?”


    許氏臉上火辣辣的,她手一摸,凹凸不平,顯見是燙出水泡。


    周蔓看著許氏燙紅的臉,心裏那口惡氣,稍稍平息一點。


    “你真沒用,連碗都拿不住,我湯都給撒了。”周蔓不滿的數落許氏。


    許氏跳起來就要打周蔓,薛寧安橫擋在周蔓麵前,抓住許氏的手,不悅的說道:“娘,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咋不能消停一下?蔓蔓說得對,你湯都端不住,今後咋伺候她?”


    許氏一聽薛寧安的話,立即就炸了,“我伺候她?我還沒給她擺婆婆威風,叫她立規矩,她倒好,還想我伺候她?”


    薛寧安驚愕的說道:“娘,蔓蔓沒有幹過活,你看她的手多嫩啊,咋能伺候你?”


    許氏氣得半死,眼睛都紅了,壓根不敢相信,薛寧安幫著周蔓磋磨她!


    更可氣的是周蔓挑著眼,對她露出一個笑臉,轉身對薛寧安說道:“她的臉又皺又紅,像幹棗似的,我看著瘮得慌,和她住一個屋子,我害怕。”


    薛寧安為難了,統共四間裏屋,一間雜房,屋後麵一個豬圈,除了豬圈,其他都在一間屋子裏麵,許氏不住在一起,住哪裏?


    許氏緊緊咬著牙根,幾乎磨出血來,切齒道:“你不許我住屋裏,難不成我給你騰出來,住豬圈去?你這不孝不悌的女人,就不怕傳出去,壞你周家名聲?”


    周蔓困乏的打著哈欠,慢悠悠地說道:“那你就住豬圈吧。”


    “你——”許氏臉色扭曲,沒想到這個賤人真的敢!


    “蔓蔓……”薛寧安覺得有點過分,想勸說周蔓,至少得給他娘住雜房。周蔓輕飄飄一個眼神,薛寧安便住口了,勸說他娘,“娘,豬圈裏有兩隔間,一個隔間沒有養豬,你收惙收惙暫住著,等臉好了再搬回來。”


    許氏不敢置信,跳了起來,怒吼,“薛寧安,我是你老娘,你居然為了她叫我住豬圈!”


    薛寧安已經進去哄周蔓,壓根沒有聽見許氏的話。


    許氏兩眼昏黑,頭暈目眩。


    鄉鄰們看著這一場好戲,大多幸災樂禍,誰叫許氏之前吹牛,媳婦敬著她呢。


    可不是‘敬’著?日後有她‘享福’的!


    眾人心裏恍悟,許是周蔓脾性大,所以嫁給薛寧安。


    得到答案,高高興興吃完回去。


    商枝忍不住想笑,大抵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周蔓覺得嫁給薛寧安人生失去希望,不會注重名聲,隻為了磋磨許氏泄恨。


    她和劉大嬸一起離席,在半道上遇見周蔓身邊的丫鬟。


    商枝愣了一下,這丫頭不在周蔓身邊,亂跑做什麽?


    丫鬟低著頭,匆匆回到薛家。


    許氏給臉上藥,她想賴在屋子裏不走。


    周蔓一腳把薛寧安踹出來,許氏不搬到豬圈,不許進屋子。


    薛寧安好不容易娶到媳婦,馬上又要做爹,更被說周蔓還有好家世,自然把她當做寶貝,親自收拾許氏的東西,把她趕出門外,看著許氏忍著滿肚子的怒火住在豬圈裏,他才回屋。


    許氏住在臭氣熏天的豬圈,根本沒有辦法入睡。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望著黑燈瞎火的院子,忍不住心裏覺得難過,她當做心肝疼的兒子,為他娶到周蔓費盡心力,可娶到周蔓之後,他第一件事做的就是把她趕到豬圈。


    若是薛寧安對周蔓言聽計從,她別說享福,有得苦頭吃。


    許氏想鬧,可到底是心疼兒子,怕她前腳折磨周蔓,周蔓後腳加倍發泄在薛寧安身上。


    她抹了一把眼淚,想著薛寧安說周蔓明早要吃豆漿點的豆腐花,忍著臭氣,枕著秸稈睡過去。


    ——


    商枝看到許氏被周蔓磋磨,被薛寧安親自趕到豬圈,心裏十分解氣。


    不管周蔓如何折磨許氏,都不如薛寧安對她無情來的更傷許氏的心。


    這件事,她沒有和薛慎之說。


    似乎從山上回來,薛慎之似乎有了答案,臉上露出清朗的笑容。


    “明日我與你一起去縣城。”薛慎之還未去過縣城酒樓,秦伯言催過好幾回,明日得去記賬。


    “好,早點休息。”


    商枝與薛慎之道晚安,推門進裏屋,她拿出從許氏那裏拿到的藥瓶,拔開塞子,聞著裏麵的藥,頓時變了臉色,眼底閃過寒芒。


    賀良廣,你簡直自尋死路!


    砰砰砰——


    院門被急促的拍響,外麵傳來胡氏帶著哭腔的慌亂聲,“商姑娘,救命啊!我爹……我爹他沒了!”


    商枝臉色驀地一變,賀良廣死了?


    胡氏做的?


    忽然,她腦海裏閃過麻衣布衫,眼睛宛如毒蛇的賀平章。


    亦或是,他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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