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禮王一走,壓抑凝重的氣氛也隨之消散。


    元晉帝平躺下去,呼吸稍微平穩一點,緩過勁兒來,側頭看向一旁的秦老將軍。


    “秦老,朕對朱昀的處罰,你覺得如何?”


    元晉帝這話問的毫無誠意,人都被拖走了,即便有什麽不滿,難道還能將人再拖回來?


    秦老將軍並不是得寸進尺之人,他心裏有一把尺度,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放肆,什麽時候需要收斂。


    如今,他在意的並非是如何處罰禮王,而是秦景驍不知所蹤,秦景淩身受重傷。


    “皇上,老臣請命,掛帥揮師南下。”秦老將軍單膝跪在地上。


    元晉帝也知道禮王弄下的爛攤子,留下很大的禍患,如今朝中被禮王與魏太後攪弄得烏煙瘴氣,並無能人可用,他當即傳達旨意,讓秦老將軍臨危授命,前往邊關,支援秦景淩。


    秦老將軍謝恩。


    禮王一事,讓秦家遭受委屈,元晉帝給予賞賜安撫。


    元晉帝看向安靜站在一旁的商枝與薛慎之,目光落在商枝的身上,“朕能夠醒來,你功不可沒,不知你要什麽賞賜?”


    商枝看向九娘子。


    九娘子覺察到商枝的注視,不由抬頭望來。


    她似乎看懂商枝的意思,手指撫摸一下手臂,搖了搖頭。


    商枝垂眸道:“臣婦想要一道保命符。”


    元晉帝詫異的看向她。


    “皇上,您也看見了,我們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如果不是我們警覺,不等您醒過來,我們就身首異處。”商枝一板一眼,提出十分為難元晉帝的要求。


    反正他開的空頭支票,商枝自然是將它利益最大化。


    元晉帝心裏有自己的顧忌,給商枝一道保命符,擔心她有所依仗,行事無所顧忌。


    他沉默半晌,方才開口道:“你救治朕有功,給你封賞一個誥命?”


    “那可不行,誥命得相公掙來,才是我最大的榮耀。”商枝覷元晉帝一眼,“皇上,您剛才自己問我要什麽,難道是要出爾反爾嗎?”


    薛慎之側頭望向商枝,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心頭不由微微一動。


    那便給她掙一個誥命。


    元晉帝一噎。


    他沉聲道:“沒有的事。”


    咳嗽幾聲。


    元晉帝嗓子發癢。


    九娘子端茶給他飲一杯,“皇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您方才將話說出去,薛夫人的要求再為難,也該答應,方才不折損一國君主的威儀。下一次再有人有功績,需要賞賜,皇上可以注明在哪個標準內。”


    元晉帝想要哈哈大笑一聲,卻是一年串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九娘子急忙拍撫著他的胸膛,“皇上,您切勿激動,我給您倒杯水。”


    轉身,想要倒水,元晉帝枕著她的手,一隻手拿著空杯,夠不上茶壺。


    商枝走過去,提著茶壺倒一杯水。


    九娘子心細周到,喂元晉帝喝幾口水。


    商枝眸光一閃,將茶壺放回原位。


    元晉帝沉聲道:“朕金口玉言,既然答應你的事,絕不會反悔,便賜你一道保命符。”


    “臣婦謝皇上隆恩。”


    元晉帝精神不濟,讓商枝給他請脈,再將他們給揮退。


    商枝與薛慎之退出大殿,不一會兒,九娘子也跟著出來。


    商枝對秦老將軍道:“外祖父,我還有話與阿九說,今日這麽一折騰,您先回府。”


    秦老將軍與他們並不同路,便先走一步。


    “阿九,你在宮中過得不好,對不對?”商枝在九娘子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掀開她的衣袖,露出白嫩的一截手臂,上麵縱橫交錯著猙獰的傷痕,十分觸目驚心。“你……”


    商枝頓時啞然。


    九娘子那般伺候元晉帝,隻怕是為了討好他,在宮中的日子好過一些。


    “你都看到了。”九娘子將袖子拉下來,無所謂的笑一笑,“我隻是一個被母親舍棄的人而已,沒有任何的信仰。之前我還能想著,隻要堅持下去,額吉會來接我回家鄉,是我癡人說夢罷了。她在很早之前,就打算將我送走,雖然我不知道她有什麽目的。”


    商枝默然無語。


    一旁的薛慎之,卻忽而開口,“你的額吉舍棄你,不代表都舍棄你。你不隻有一個額吉。”


    九娘子怔愣的看向薛慎之,突然領悟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她微微張了張嘴。


    她還有阿布!


    九娘子眼底燃起希望,轉瞬,一片灰暗。


    阿布不會來大周國,他又如何將她帶走?


    九娘子神情落寞。


    薛慎之見商枝跟著心情低落,低聲說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九娘子扯著嘴角,笑了一下,希望如此吧。


    她心裏並沒有抱多大的希望。


    薛慎之也無法確定那個人是否就是東胡駙馬,許多話,不能說得太滿。


    他並不了解華敏公主的駙馬,品行如何,並不能斷定他知道九娘子的處境,會不會出手搭救。


    “走吧。”薛慎之輕輕攬著商枝的腰肢。


    商枝遲疑地看向九娘子。


    “你回去吧。”九娘子揮了揮手,不等商枝開口,她轉身進殿。


    商枝望著九娘子消失在門口的身影,胸口發悶,卻又無能為力。


    出宮,直接去往李明禮的宅子。


    沈秋為薑姬穿上幹淨的衣裳,甚至給她描畫精致的妝容。


    龔星辰準備幫忙買棺槨。


    李明禮幹啞地說道:“不用了。”他伸手撫摸著薑姬的鬢發,“她說百年之後,她若去了,便將她給火化,骨灰撒在河水裏,能夠洗滌她身上的汙濁,這樣能夠幹幹淨淨去見我爹。”


    商枝心裏百味雜陳,薑姬為了李明禮,走上這一條路,不說李明禮之前對她有看法,就是她自己也覺得身上髒。


    “我爹能給我取這樣一個名字,他該是一個明事理的人。知道她撫養我不易,會原諒她。”李明禮早已對她釋懷,隻是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也便沒有刻意的去親近。


    若是早知如此……


    “為什麽?”商枝突然開口。


    李明禮卻知道她想要問什麽,他低垂著眼簾道:“他是第一個願意結交我的人。”


    也是第一個,給他一個雞蛋的人。


    “對不起,是我連累你們。”商枝心想,若不是禮王想要借李明禮對付他們,也就不會將他們牽扯進這一趟渾水中,以至於害得薑姬丟掉性命。


    隻是還有一點她想不明白,禮王選擇李明禮若是因為是好友的緣故,還有比李明禮更合適的人選,例如林辛逸等人。她心中隱隱覺得,這件事情並不會像表麵這般簡單。


    “這是我娘的選擇,她大概,活著太累,太痛苦。”隻是一直舍不下他。“你們回去吧,這裏不用你們幫忙,我明日會帶她回清河縣。”


    商枝望著薑姬慘白的臉,嘴角是微微上揚的弧度,對她來說,死是幸福的。


    “你娘希望和你爹在一起,將她一半的骨灰撒了,一半和你爹的葬在一起。”


    李明禮緘默不語。


    商枝也便不打擾他,帶著沈秋與龔星辰離開。


    坐上馬車,龔星辰詢問道:“宮中情況如何?”


    商枝緩緩說道:“皇上將禮王貶為庶人,終究是念著那一絲血脈親情,便沒有將禮王賜死,卻是將他幽禁在江州,活著未必比死了強。”


    江州?


    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


    龔星辰有點幸災樂禍,丟在那個地方,禮王想要卷土重來,也不是這般輕易的事情。


    他對皇位那麽執著,機關算計,最後一場空,敗在自己的計謀之下,成全襄王。


    日後等襄王繼位,他日日聽聞新帝的消息,對他來說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老妖婆是如何處置?”


    龔星辰覺得魏太後才最可恨,之前還以為她是個慈祥的老人。當初正是她,方才讓他得幸選上貢布商號,沾上一點皇商的邊兒,正是這名頭,才讓他的生意漸漸好起來。後麵做的事情,太天怒人怨!


    商枝想著元晉帝的身體狀況,隻是處置禮王,便有些吃不消,至於魏太後,隻怕要等明天。


    ——


    慈安宮。


    魏太後如坐針氈。


    在她的計劃之中,元晉帝是不會有清醒的一日,可他卻醒過來了!


    秦家的兵權,她也誌在必得,以為部署得天衣無縫,卻未曾料到,竟是早已被他們有所覺察,全都在按兵不動,隻看誰更棋高一著。


    她敗了!


    一敗塗地!


    乾清宮那一邊傳來消息,禮王已經被廢為庶人,幽禁在江州。


    而在審訊的過程之中,禮王卻是將所有的過錯推到她的身上,是她指使禮王插手安陽府城貪汙受賄一事,是她指使禮王與華敏公主勾結,是她指使禮王誣陷忠良!


    魏太後臉色發白,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離,跌坐在椅子裏,慘然一笑。


    她看走眼了啊!


    襄王平日裏紈絝風流,放蕩不羈,她認為襄王是個不成器的,難堪大任。


    而禮王十分穩重,善於籌謀與偽裝,她便選中禮王。


    之後她覺察出襄王或許才是隱藏最深的那一個,卻是沒有反悔的餘地,她隻能如當初的元晉帝一般,咬著牙將他扶持下去。


    事實證明,她又錯得太離譜。


    在發現事態不對之時,就該快刀斬亂麻。


    及時止損。


    如今禮王被廢,襄王隻管坐享其成!


    魏太後如今想要後悔,也為時晚矣。


    在她對元晉帝下藥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回頭路。


    一刻鍾,兩刻鍾,三刻鍾……一個時辰,並不見元晉帝派人過來。


    魏太後坐立難安,頭頂就像垂懸著一柄利劍,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砍斷她的頭顱。


    知道自己的結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的過程,一顆心仿佛放在油鍋裏煎熬,惶恐難安。


    魏太後枯坐一夜,等著元晉帝對她的處決。


    臨近晌午,乾清宮那邊來人,元晉帝並未露麵,來的是劉通,還有禁軍。


    “太後娘娘,皇上龍體欠安,請您在佛堂,每日為他誦經祈福。”劉通讓宮婢將手中的包袱給太後,“這裏麵是給您換洗的衣裳,請太後娘娘移步。”


    魏太後怔愣住,“皇上這是何意?”


    劉通道:“太後娘娘每日誦經念佛,慈悲心腸,皇上盡孝道,讓您今後日常起居都在佛堂,那兒已經安置床榻。”


    魏太後牽動著嘴角,露出一抹嘲諷,似乎沒有想到元晉帝隻是這般懲處她而已。


    她冷笑一聲,拿著包袱去隔壁的佛堂,太後方才發現是怎麽一回事,氣得雙眼通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不大的佛堂,用屏風隔開,裏麵擺著一張一個人睡的小竹床,旁邊便是放著恭桶,兩扇窗戶全都用木板釘死了,白日裏若是不點燈,裏麵一片昏黑。


    魏太後臉上泛起青紫,異常難堪。


    “皇帝他這般對哀家?”魏太後深深呼吸,方才壓下心頭怒火。


    “皇上說比起江州,太後娘娘應該更喜歡這裏。”停頓一下,劉通笑道:“若不是皇上要留著太後娘娘盡孝,便讓您隨朱昀一起去江州。”


    聽到劉通話語裏的威脅,魏太後緊咬著牙根,生生吞咽下一口惡氣。


    “太後娘娘,您歲數大了,皇上擔心您一個人在這兒枯燥,您的日常起居,都是您自個兒搗騰。”劉通留下這一句話,便有人抬著小火爐進來,一口鍋子,菜刀與砧板,並一些素菜。


    魏太後搖搖欲墜,扶著屏風方才穩住身形。


    莫說她自己做飯,就是洗手都有宮婢伺候。她在魏家做小姐,十指未沾陽春水,更別說是太後了,更是養尊處優。如今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連這方寸地都不能踏出去,禁衛軍在門口守著,她隻能在屋子裏走動。


    “朱徹,算你狠!”


    魏太後一口銀牙,幾乎被咬碎。


    ——


    鬆石巷。


    昨晚上,鬧出大動靜,商枝與薛慎之回府,已經很晚了。


    商枝今日起不來身,她想要賴床,又想起秦老將軍要離開京城,她眯著眼睛翻身爬坐起來。


    她眼角泛著淚花,端坐在銅鏡前,“沈秋。”


    “沈秋也還在睡。”薛慎之清越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拿著一把桃木梳,為她將綰發。


    商枝整個過程,都是閉著眼睛打盹。


    唇邊一涼,她睜開一隻眼睛,看見薛慎之一手拿著牙刷子,一手拿著鬆脂與白茯苓調製的‘牙膏’。


    “我自己來。”商枝拿過牙刷子,蘸著牙粉,仔仔細細的刷牙。


    薛慎之遞一個漱口杯給她。


    商枝刷幹淨牙齒,薛慎之將濕帕子蓋在她臉上。


    這會子,商枝徹底清醒過來。


    “我們今早去外邊吃餛飩,渾身疲軟,不太想動。”商枝軟著聲調。


    “隻想吃餛飩?”薛慎之將漱口杯與刷牙子放在木架子上,“我做給你吃。”


    商枝抱著他的手臂,“我今天就想去外麵吃。”


    “好。”薛慎之應允。


    兩個人一起出府。


    商枝看著不遠處停著的一輛馬車,覺得眼熟,“這輛車,我昨夜裏在大理寺門前見過。”


    薛慎之抬眸望去,一眼認出這是李玉珩的馬車。


    心裏閃過疑慮,薛慎之帶著商枝走向馬車旁。


    他就看見馬車急急忙忙在調轉馬頭,準備離開。


    元紀見到薛慎之,連忙喊道:“公子,公子,真巧啊,我們又見麵啦!”


    薛慎之望著興奮朝他招手的元紀,默了默,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聽見一道無奈的歎息聲,緊接著,簾子被掀起來。


    李玉珩身著白色的錦袍,墨發隨著微風浮動,衣袂飄飛,頗有幾分仙人之姿。


    元紀搬著木梯放在馬車旁,李玉珩從馬車上下來,站在他們幾步之遠。


    商枝不認識李玉珩,見過元紀,在寺廟齋房裏見過。


    “先生,您今日是特地來找我的?”薛慎之主動開口。


    李玉珩聽到‘先生’這一句稱呼,眸光微微變幻,不知在想什麽,他喉結微微滾動,“你不是請我來府中用膳?”


    這一開口,方才知道,嗓音沙啞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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