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芷身形消瘦,弱不勝衣。


    她目不斜視,目光始終落在腳下幾寸,蒼白的麵皮緊張的繃著,跪在地上叩見文宣帝。


    “民女明芷,拜見皇上。”


    文宣帝身著龍袍,頗有上位者的威儀。


    他睥睨著明芷,無形的威壓撲麵而去,令明芷捏緊了袖邊,頭皮緊緊繃著,不敢抬頭。


    “你能證明屍骨與血衣是餘青山,你與他是何關係?”


    文宣帝緩緩開口,每一個字似鼓槌敲擊在明芷的心口。


    她眼睫顫動,咬著下唇,硬著頭皮道:“民女相公征兵在邊關打仗,家鄉鬧饑荒,去邊關投奔相公,在那兒開一家茶館謀生。老天爺未曾眷顧民女,不過幾個月,相公戰死沙場。他生前與餘大哥是摯友,經常帶著他與趙大哥來茶館吃酒,一來二回便認識了他。他與趙大哥憐惜民女喪夫,平日裏多有照顧。


    戰事連連,他在戰場上受重傷,一度性命垂危,其他的戰友誤以為他死了,將他與其他戰亡的將士放在停屍廬中,民女在裏麵找到他,發現還有一線生機,便將他給拉出來,尋醫問藥,將他給救活了,養傷幾年方才好利索。可那時候他已經被‘戰亡’,又沒有戶籍,無法再回到戰場上為皇上效命,我與他一起生活,將對方視若親人。一起生活的幾年,民女對他十分了解,他的衣裳都是民女縫補。”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目光哀傷的望著地上的包袱,“民女已經確認過,裏麵的血衣是餘大哥的。他回到梨花村後,一條腿被蘇將軍給打折,裏麵的腿骨也有裂紋。”


    “你們做了半路夫妻?”顧芸娘突然開口問道。


    明芷聽到顧芸娘的聲音,指甲幾乎掐進肉裏。


    “孤男寡女在一起生活幾年,你為他洗衣做飯,縫縫補補,任勞任怨的掙銀子給他治病養傷,隻是那幾日照顧的恩情?”顧芸娘語氣裏透著譏誚。


    明芷心裏一緊。


    “不知在座的可相信?”顧芸娘反問其他人,言外之意,她是不相信。“齊大人能找到明娘子,對她應該十分了解,你相信她與餘青山是清白的?”


    齊老爺皺眉說道:“明娘子是重情重義的人,一直將餘青山當做兄長。”


    “是嗎?”顧芸娘看著明芷的穿著打扮,忽的一笑,“明娘子早已為相公守節三年,何必穿的如此素淨?還是說,你又在給誰守節?”


    明芷臉色愈發蒼白,轉而浮現一抹異樣的紅,渾身血液上湧,氣得纖細的身子顫抖,“顧娘子,不是誰都與你一般恬不知恥。如今是給餘大哥討一個公道,顧娘子何必緊揪著我不放?”


    恬不知恥?


    顧芸娘聽到這句話,不禁給她氣笑了,她從肩膀上取下一個包袱,眾人這才發現她是帶了東西進來的。


    “明娘子,我原來不拆穿你,是看你殷勤的每日給我書信來往,給你留點臉麵。可你並不是這麽想的,那點微薄的情麵我也無須顧及。”顧芸娘拿出幾封書信,呈遞給鄧公公,“臣婦在鎮上遇見明芷時,她懷有七個月身孕,她的親筆書信裏可以證明。最後一封書信,她告訴我,她的相公回家,她很高興。而方才明芷的話中,她是獨身一人,並沒有改嫁,齊大人也確認了。如果這個孩子不是餘青山的,你們為何要撒謊?”


    明芷沒有想到顧芸娘會將她的書信帶在身上!


    當初從鎮上見最後一麵的時候,明芷就是為了打消顧芸娘的嫌疑,沒有想到她從來沒有放心過她,而且顯然是早就知道她和餘青山的關係!


    想到這種可能,明芷臉上的血色褪盡,原來她與餘青山就像個跳梁小醜,一直被顧芸娘戲耍!


    她沒有點穿,便是等這一日。


    齊老爺沒有料到顧芸娘竟是早就知道明芷與餘青山的關係,甚至一直在收集證據,就是等待時機,最後絕地反擊?


    “明芷若是重情重義之人,會在沒有給相公守節三年另嫁他人?你若與餘青山沒有半點關係,會願意為他洗手作羹湯?”顧芸娘勾唇笑道:“這幾年,你與餘青山一直在僑鄉,你不承認也沒有關係,大可請人去僑鄉調查一番,便知道你與餘青山究竟是什麽身份。”


    若是之前還能夠狡辯,在顧芸娘說出僑鄉兩個字,明芷眼中的驚慌破碎,化成淚水滴墜而下,癱坐在地上。


    齊老爺臉色難看,“男子本就是三妻四妾,餘青山收了明芷,也挑不出錯處。而這些,並不是你夥同蘇將軍將他殺害的理由!”


    蘇景年嗤笑一聲,抬了抬手,候在門外的雲暮,拎著一個人丟進來。


    看清楚摔在地上的人,齊老爺與明芷臉色大變。


    “怎……怎麽可能?”齊老爺錯愕的看著餘青山,他的人來報,顧芸娘捅傷餘青山,蘇景年將人滅口,剁碎了喂狗。


    哪裏知道,他竟沒有死!


    蘇景年道:“夫人為餘青山守節三年,微臣對她一見傾心,不顧她的意願強娶她,說服她的夫家同意這一樁親事。婚期定下,餘青山突然歸來,微臣覺得事情有蹊蹺,讓人調查一番,得來的消息的確如明芷所言,他傷重被救走,這幾年一直在養傷。之後查到他與明芷關係匪淺,順藤摸瓜,他們這幾年定居在僑鄉,僑鄉百姓證明餘青山全三年前全須全尾去的僑鄉,並且早已與明芷拜堂做夫妻。”


    “皇上,微臣因此起疑,有人故意與微臣作對,方才在微臣與夫人大婚之前,安排餘青山回來,利用權勢為他善後,抹去餘青山逃兵的罪名!為了引出背後之人,微臣用了手段,故意讓餘青山詐死。”


    蘇景年這番話,直至齊老爺是主謀,故意挑事。


    而且反扣他一個罪名!


    包庇逃兵,罪不可赦!


    齊老爺嚇得麵無人色,撲通跪在地上,“皇上明鑒,微臣是被冤枉!就算蘇將軍沒有殺人奪妻,強占百姓土地,濫殺無辜,絕不能姑息!”


    “齊大人,你何必如此汙蔑他呢?你弟弟當初在邊關,不聽從主帥調遣,並且擅作主張,導致戰事慘敗,幾萬將士喪命。齊家世代為武將,該知曉軍令如山,若有違背者,斬立決!相公公事公辦,你卻暗恨在心,尋機報複,不惜捏造事實。”顧芸娘滿目憤怒,對他的所作所為很不讚同。


    齊老爺冷笑一聲,“蘇景年殺人奪妻一事,是我偏聽偏信,才會中了別人的圈套。之後的罪名全部屬實,若有半句假話,微臣願告老還鄉!”


    “你包庇逃兵,告老還鄉就能抵消罪名嗎?”顧芸娘似笑非笑道:“強占土地?相公強占了哪些土地?你又有何證據?溫泉山下那一片土地,我花三十兩銀子買來,地契上有全村的百姓的簽名……”


    齊老爺打斷顧芸娘的話,“你們以權壓人,強買下這塊土地。”


    顧芸娘不禁失笑,“齊大人,那塊土地荒廢幾十年,無人耕種,頂了天隻值十五兩,我最後花三十兩買來,這是以權壓人?但凡有腦子的人,都會知道我被人逼迫,多出了一半的銀子!”


    齊老爺麵色大變,他得到的消息是顧芸娘搶奪村裏的良田,還有一片溫泉山,怎麽到顧芸娘口中是荒地了?


    他看清楚顧芸娘展開的契書,眼前發黑,終於明白這是一個圈套,他被人套進去了!


    “溫泉山……”


    “你若真的鐵證如山,應該知道溫泉山根本不是我的。”顧芸娘冷嘲道:“齊大人,我若是你想要害一個人,便會派靠譜的人去調查,不會被表象給欺騙。梨花村的人,想要訛詐我,難免會有風言風語,詆毀我的名聲。大約你的人聽信謠言,才會誤導你。”


    齊老爺臉色發青,他意識到著了蘇景年的道,沉聲說道:“他將丁氏千刀萬剮,餘秀蘭梳骨,此事並沒有誣陷他!”


    餘青山這才有了反應,他被蘇景年關押起來,日子過的很艱難,沒有吃過一頓飽飯,餓得瘦骨嶙峋,有氣無力的說道:“皇上,請您為草民做主。蘇景年殺害家母與小妹,杖責我大哥幾十大板,癱倒在床上。”


    說到最後,他雙目通紅,怨恨的瞪著蘇景年。


    顧芸娘眼圈通紅,淚水滾落而下,她跪在地上,磕頭道:“皇上,他們隻知道相公杖責餘青林,卻不知道為何杖責他!餘青林簡直就是一個禽獸,點擊自己的寡居在家中的弟媳,偷看她洗澡,被扭送去見官,族長為了護住村裏的名聲,出麵阻攔,正好相公來梨花村養傷,我們堵住他的去路。雲暮問清楚來龍去脈,相公秉公處置,方才勒令族長杖打他四十大板。這件事就算鬧到縣衙,縣太爺也是如此處置!難道在齊大人眼中,大伯兄的做法是對的嗎?”


    齊老爺氣噎,卻無法辯駁。


    原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有想到兵敗如山倒。


    他以為自己設計陷害蘇景年,卻沒有想到反被蘇景年設計,早就在這兒等著他,要將他給連根拔除!


    想到這裏,齊老爺渾身一個激靈,頓時想到曹氏。


    他臉色劇烈一變,心裏祈求著曹氏能落在他的手中,成為他翻身的底牌!


    可在顧芸娘開口的時候,一顆心沉入深淵,“皇上若不信,大可請餘青林的媳婦曹氏進來問話。”


    齊老爺猛地看向門口,果然看見一個婦人進來。


    曹氏跪在地上。


    文宣帝問話,“你如實交代,蘇景年可有殺害丁氏、餘氏?顧芸娘的話,是否屬實?”


    曹氏是一介村婦,沒有多大的眼界,平生見過最大的官兒就是裏正,之後才是蘇景年,還是頭一次見這麽多的大臣,還有大周國的天子。


    她緊張的牙齒都在打顫,文宣帝的話一出,她就亂了思緒,恨不得將知道的一股腦全都倒出來。


    害怕她配合顧芸娘撒謊,會被文宣帝按個欺君之罪,將她腦袋給砍了!


    可想到齊老爺半路上要對她滅口,她實話實說,肯定沒有命回去!


    曹氏心裏後悔死了,就不該為了肚子裏那塊肉,答應顧芸娘做交易!


    “回……回皇上的話,顧芸娘的話屬實,沒有半句假話。相公……偷看她洗澡,村民全都看見了,這件事一查就知道。小姑給顧芸娘下毒,婆母為了保住小姑,她頂罪,自己碰死了。小姑被人玷汙清白,懷……懷了野種,她沒臉見人,一根麻繩給吊死,和貴人無關。”


    曹氏緊咬著牙關,哆嗦著將這句話說出來。


    “你撒謊!如果與蘇景年無關,她們死了,為何你們瞞住了口風?”齊老爺眼睛通紅,恨不得將曹氏給吃了!


    曹氏嚇得瑟瑟發抖。


    蘇景年麵無表情道:“我迫不及待想娶芸娘,方才瞞住了丁氏與餘秀蘭的死訊。”


    “是……是貴人不想耽擱,才瞞住了死訊。後來小叔子回來,他和顧芸娘和離,婆母和小姑子的死訊方才泄露出來。”曹氏選擇幫顧芸娘作證,她已經沒有回頭路,隻能悶著頭,咬著牙走下去!


    齊老爺知道曹氏被顧芸娘買通,他切齒道:“你早已與蘇景年狼狽為奸,被他買通做偽證!”轉頭跪在地上,激動道:“皇上,曹氏是餘青林的婦人,蘇景年這般對她的相公,她該心裏含恨,怎麽也不該出麵為他們作證!一定是被他收買!請皇上徹查!”


    “你放屁!”曹氏恨不得啐齊老爺一口濃痰,“我是恨她!可我更恨管不住下半身的臭男人!如果不是他管不住褲襠二兩肉,哪裏會挨板子?他那是活該!顧芸娘是害的我們家破人亡,我不該給她作證!但是她被人冤枉死,咱們村裏就沒有生路!村民全都知道她是冤枉的,才會派我進京給她作證,洗刷冤屈!


    她心地善良,被族長獅子大開口,要她一百兩買下山地,開的農莊給鄉鄰股份,欺負到她頭上了,她也忍氣吞聲!如果以權壓人,她一個銅板都可以不掏出來,最後還給了一倍的價錢,每家每戶都分了一兩銀子。她還保證,今後農莊會買鄉鄰種的菜,雇鄉鄰幹活,工錢比鎮上給的還要高!你們這些當官的,隻管坐在府裏吃香喝辣,哪裏管咱老百姓死活?上下嘴皮子一碰,噴人一臉屎尿!真正的好人,全都被你們給逼死了!”


    顧芸娘嘴角抽了抽,沒有想到曹氏在這裏還能這麽彪悍。


    不過曹氏這番話,的確印證她是無辜的。


    齊老爺臉色青白交錯,被曹氏噴一臉口水。


    他還想要狡辯,曹氏臉色通紅道:“你這個老狗,怕我給顧芸娘作證,揭穿你們的陰謀,半路派人暗殺我!還好顧芸娘早就知道你的陰謀詭計,她早兩天就把我帶進京城,才沒有讓你們得逞!”


    “皇上,微臣冤枉啊!”齊老爺砰砰磕頭,還想要說什麽,禦林軍從外進來,捆綁著幾個侍衛,跪在地上道:“皇上,微臣幸不辱命,在護城河碼頭抓捕刺客。”然後拿出證據,證明他們的確是齊府的人。


    顧芸娘笑道:“皇上,臣婦沒有騙您。我放出風聲,曹氏今日會在碼頭上岸,坐騾車進京作證。齊大人會派人滅口,您的人親自將刺客給逮住,這下該相信我們沒有冤枉齊大人!”


    齊老爺看到人被禦林軍給抓住,像一灘爛泥癱在地上。


    如果是蘇家的人抓住,他還能狡辯脫身,可那是文宣帝親自出手了啊!


    這一刻,他也算是看清楚了,文宣帝分明包庇蘇景年!


    若不是如此,哪裏會派禦林軍去抓人?


    蘇景年分明殺了丁氏和餘秀蘭,他們死不認罪,又有曹氏作證,文宣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得不了了之。


    齊老爺心中痛恨,恨自己找不到證據!


    裴首輔知道這樁案件真真假假,蘇景年準備充分,因此脫身而出。而齊老爺卻是拿不出證據,反而落下把柄被蘇景年給拿捏住。


    丁氏與餘秀蘭的死,並不無辜,隻是蘇景年不該私底下動刑。


    文宣帝眼一眯,問幾位大臣,“你們如何看待?”


    裴首輔與幾位大人商議道:“皇上,齊大人包庇逃兵,構陷朝廷忠良,濫殺無辜,罪不可赦!請您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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