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北的一個普通山村。村裏的房屋鱗次櫛比,一個緊接著一個,一片緊接著一片,雖高低有別新舊不一,卻都是一樣的顏色,從遠處望去青灰色一片。淮河的一條支流從北麵流入,在村裏蜿蜒百轉又從東麵流淌出去。河水泛著一層黑色,散著一股奇特的異味——本來河水是充滿了生命活力的翠綠色,隻是自從大前年上遊的海州府建了不少印染作坊後,這條哺育了無數人生長的河流就日漸憔悴,終於成了這個樣子。


    淡青色的嫋嫋炊煙漸漸散去,天色暗了下來。在沒有任何娛樂的鄉村裏,村民都早早地爬上了床。年輕的夫婦一邊搖晃著床板,一邊行起了人倫大道、周公之禮。整個村子一片黑燈瞎火,除了偶爾傳出的幾聲狗吠,似乎聽不到別的聲音。


    村東頭有一間黃土砌成的老房子,從外麵望去,不大的房子與周圍房子一樣,屋上用來擋風遮雨的茅草泛著成塊的青黑色,過年貼的春聯還留在房門兩邊,隻是原本紅色的春聯退色退的厲害,上半截還是紅的,到下麵卻變成了淡黃色。一把缺了一角腿的凳子橫在門口,在凳子前麵地上擺放著一隻有些殘破的竹編,淡淡的清香從竹編裏飄了出來,散在四周,尋著清香望去,竹編裏堆放著一叢細嫩的藜篙。


    堂屋的門下半截已經朽掉,仿佛一推就垮。不過在純樸的鄉村裏,門隻不過是個象征性地存在。此時這扇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二十出頭身穿灰布馬褂,斜背著包袱的夥子從屋內輕輕走了出來,隻見他心翼翼地合上堂屋的門。然後望了一眼廂房的方向。


    徐允炎是家中的獨子,其父也做過同治朝的知縣,可惜因為官清廉,遭同僚排擠,被早早地罷了官。回到原籍後。沒幾年就得了重病,鬱鬱而終。是母親一手一腳把他拉扯大,並送他到城裏去念書。


    徐允炎此時雙膝跪倒在地上,衝著母親睡覺的地方重重磕了三個頭:“母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值此國家生死存亡之際,家國不能兩顧,兒雖是獨子卻也不能偷生。望母親保重,待兒殺敵報國歸來再侍奉母親於膝下。”


    磕完頭,一臉淚痕的徐允炎轉身要走。這時,廂房突然亮了起來。


    “炎兒……”披著衣服的徐母黃氏一手提著油燈。一手拎著一個長條包袱走了出來。


    “娘……”看到黃氏手中地包袱,徐允炎再次哽咽了,翻身跪倒在地:“兒子不孝。”


    “好男兒誌在四方。娘雖是婦道人家也懂得忠孝節義。忠字當頭。現在跟洋人打著仗,皇上還給咱們減租子。這樣的好皇上天下人都得保他。娘不阻你奔前程。這裏是一些幹糧,留給你路上吃。以後好好給皇上打仗,不要擔心家裏。”著黃氏從腰裏掏出一個荷包塞到徐允炎手裏:“這些是娘這幾年積攢下來的,原本留著給你討媳婦用的,我已經讓你五叔都換成了外麵用地那種銀票,你都帶上。”


    徐允炎連忙推回去:“娘,這些您都留著自己用吧,我帶了錢。”


    “叫你拿著你就拿著。”黃氏一把抓過荷包,走到徐允炎麵前,把荷包放到他貼胸口的地方:“俗話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日難。在外麵多的是用錢的地方,娘用不著這些,地裏現自在就收一分租子,這幾年收成又好。”


    徐允炎雙手捧著包袱,眼眶紅紅地看著母親,有前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後咬咬牙道:“娘,我走了。”


    黃氏頭,忍不住別過頭去把眼裏地淚水擦幹。看著兒子大步而去的背影,黃氏忍不住想起丈夫臨終前的囑托,兒子現在終於是天立地的男兒了。


    “走夜路要心啊。”


    已經走過一塊山坳地徐允炎回頭望去,仍看見母親站在堂階上向這邊招手。


    杭州茂通商行的門口,6二福懶洋洋地躺在黃包車上曬著太陽,原本穿在身上的藍色號衣被他擰成一塊搭在頭上,若不是二郎腿一翹一翹還以為他舒服得睡著了。6二福上無父母要奉養,下無妻兒要養活,孤家寡人一個,每天除了要交給車行一租錢,其他都歸他自己。他也樂得不用像其他人那樣沿街招攬生意,隻要找準時間在幾處“蹲”再拉些散客就夠他一天過活了。


    離他不遠地茂通商行就是他地幾個固定據之一,再過半炷香地時間,


    的那些有錢老爺就會下班回家,他們總有那麽幾個是


    果然,還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商行裏麵的人就66續續走了出來。6二福早已跟其他人一樣,拉著車跑了上去。


    一個三十不到,穿著一身白色洋裝、帶著金絲眼鏡的年輕人坐上了6二福的車。


    “呦,葉少爺,您氣色不錯啊,想必又談成了幾筆大生意。”


    年輕人是茂通商行的職員,姓葉名少遷,曾經留學英國。葉少遷此時微微一笑道:“承你貴言。”


    6二福聽了立刻咧開嘴笑道:“您就是客氣,回府嗎?”


    葉少遷習慣地頭,然後又馬上搖頭道:“不,先到通商銀行,就是原來阜康錢莊那裏。”


    “知道。”6二福吆喝一聲,快步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順嘴問道:“這天都摸黑了,您還去那幹嘛?”


    “去買東西。”葉少遷嗬嗬笑了笑道。


    6二福不由好生奇怪,這到錢莊去買什麽東西?……莫非是去那一帶買東西?不過這是人家的私事,6二福也就沒再打聽。


    到了通商銀行門口,葉少遷走下車對6二福道:“你在這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出來。”


    6二福頭,看著葉少遷走進通商銀行的大門。然後掏出一疊花花綠綠的銀票遞到櫃台上。過一會,櫃台上的人遞給葉少遷一疊紙,他就走了出來。


    再次坐上黃包車,葉少遷揮揮手道:“現在回府吧。”


    6二福拉著車跑了起來。過了一陣,他實在憋不住心中的疑問道:“葉少爺,您買的那一疊紙是幹什麽的?”


    葉少遷微微一愣,然後笑道:“這個是國債券,就是把錢借給朝廷打的借條。”


    6二福一臉茫然道:“您幹嘛要把錢借給朝廷啊?”


    葉少遷淡淡地望著車道兩旁,道:“現在國家正在和洋人打仗,我輩一介書生,不能投筆從戎、報效沙場,也唯有如此方能盡一微薄之力了。”


    6二福撇撇嘴道:“也就隻有您這樣的實誠人才肯把自己的錢掏出來借給朝廷,換城裏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他們肯出一個子才怪。”


    葉少遷微微搖頭,看著遠方道:“國家還未覺醒,這些也都難免的。不過我想隻要從我做起,將來整個民族總會有團結起來的那一天,到時還有什麽洋鬼子敢上門欺負我們。”


    6二福似懂非懂地低下頭,默默想著心事。直到到了葉府的門口,葉少遷從車上下來不好意思地對他道:“還請你再等我一下,我現在身上沒有那麽多車錢了,我進去拿給你。”


    6二福愣愣地頭,看著葉少遷遠去的背影,突然一扭頭拉著車跑進了夜色中。


    不管怎麽,中華民族這生死存亡的關頭終於爆出了巨大的能量,百姓在一一地覺醒。江南製造總局、金陵機器局、湖北槍炮局裏的技師經常一連上兩個班;京滬、京漢鐵路的車站裏和沿海、沿江的碼頭上,隻要是替軍隊送貨物的,運送的挑夫多半不會要錢;各省征召預備軍的兵站裏,天天排起了長龍,就是趕也趕不走。


    學生們三天兩頭舉著“打倒英畜法鬼,還我大好河山”的標語在街上遊行,原本在洋人工廠和洋行裏幹事的人紛紛辭職不幹,這個時候再給洋人辦事是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


    躲在各地租界和使館裏的洋人都驚懼地看著這一切。也許他們真的弄醒了一頭沉睡的獅子!


    民氣的高漲也使得方懷手中的權力達到了一個巔峰,各項新政都得以大刀闊斧地展開。舊時代的官員都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一切,擔心方懷會不會乘此機會裁撤掉他們。


    不過似乎除了貪汙和瀆職特別嚴重的人,朝廷官員的變化並不大,不僅洋務派得以保留,士林和親貴大臣的勢力也沒有什麽削弱。看得懂的人都知道方懷又在玩平衡了,每一派都最少有兩個敵人,那麽地位最穩固的也就是他了。


    當然,那些受到新思想熏陶的年輕官員都得到了重用,他們大多成為一府一縣的父母官,讓大清起碼有了一個比較幹淨的下層統治階級。


    幾乎所有人都等待著,等待著那場可能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戰爭到來,除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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