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沙漠風暴”行動開始,海灣戰爭爆發。我知道這次戰爭死亡人數的大概數字,不過從新聞裏怎麽也看不出來。


    我也知道,今年全世界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將解體,取而代之的是俄羅斯和獨聯體。


    今年,南斯拉夫內戰爆發。


    我和張小桐走在草色漸起的公園。


    風呼啦啦吹起她的過肩長發,此人鼻梁高挺,童顏,比我高一頭多的個子,外套裏是已經有了曲線的身材,我覺得張小桐真的已經長成大姑娘,不似以前隻有心理長大。


    “這座公園以前是一個地主的花園。”我瞥了一眼張小桐脖子上柔軟的絨毛,說,“很大吧?”


    “嗯。”張小桐伸手撫了一下頭發,這個動作極使她看起來有女人味,“你也希望有這樣的花園?”


    我看看她,笑了。


    “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腦子裏的東西很多,可是我不知道。你總是喜歡把自己隱藏起來,當然沒人知道你想的是什麽。”


    “哎……你說這個我就頭疼,我親愛的姐姐,我對你隱瞞什麽了?我不是知道什麽都有你一份麽?連我的錢都是您的……”


    “嘿嘿……”張小桐冷笑,“要不是我發現你的秘密,你能讓我知道這些嗎?要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我當然不會瞞她一輩子,全家所有兄弟姐妹就她一個跟我話最多,既然問到這了,我不妨說開比較好。


    抓著張小桐的手,找了一個長凳坐下,我認真地問:“姐,我生下來你就認識我,可以說我是被你看著長大的,你覺得你弟弟怎麽樣?”


    張小桐看見我認真了,低頭想了一會,回答了五個字:“很好,非常好。”


    我抓住張小桐的手,又認真地問:“那我讓你做的這些事,有沒有你覺得是大錯特錯的?”


    張小桐這次想都沒想就搖頭:“沒有。”


    “這樣,”我說,“你曾經想過自己要做什麽嗎?以前肯定沒有,現在有了吧?”


    張小桐點點頭:“老師教的那些都有點傻,一個人做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能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快樂。”


    “你這種想法基本上已經算及格了。”


    “基本上?”張小桐睜大眼睛,“那你說什麽算完全合格?”


    “不是說什麽算合格。”我用手給張小桐比劃,“聽說過胡雪岩吧?紅頂商人。”


    “知道,八月桂花香。”


    我頓了一下,說:“紅頂商人胡雪岩的小說開頭有句話,叫做你有一縣的眼光,你就能做一縣的生意;你有一省的眼光,你能做一省的生意,你有天下的眼光,你就可以做天下的生意。”


    “人,一輩子所能知道的非常非常有限,電視上總說我們科技發達了科學進步了,還有雜誌上預測2005年我們能靠三粒大米吃飽一度飯。我告訴你,那些都是胡說。我們的科技非常非常落後,我們對自然的認識隻局限在消耗自然資源上。”


    “我們總以為自己無所不知,其實我們一無所知。”


    說到這,我頓了頓,向張小桐解釋,這是蒙田在《隨筆集》中提到的最終結論。


    我看著公園裏剛抽芽的樹,對張小桐說:“我也不知道,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但我知道一點。如果能讓這個世界更好一點,我們就盡全力讓它更好一點。如果我們可以影響很多人,讓很多人也有這樣的想法,那麽這個世界就一定會變好,即使不變好,也能多一些讓人開心的地方。為了讓很多人把自己的文字、音樂、電影或者思想留下來,讓更多的人看到更多的東西,更好地了解世界,我願意當一個哪怕是壞人的人,隻要我能創造一些局麵,讓一些人因為我的做法得到機會,我就很滿足了。”


    張小桐仔細想了半天,才有點明白我所說的話。這種想法在我的腦海裏盤旋不止一天了,自從那天我看到那個乞丐之後,我想了很多。也許我不能改變苦難,不能改變世界,但是我可以改變周圍的人。這種想法說起來幼稚,我卻希望自己真的能做點什麽。一個人死後一切的名利都與他無緣了,活著能多做點事已經是對自己一生最大的肯定。


    從去年開始,我已經在考慮,能幫我的人以後也許會有很多,現在隻得一個張小桐。這一番話也是仔細想過才對她說的,她已到了能理解這些話的程度,也足以讓我信任。


    我側著身子欣賞張小桐美麗的側麵,從側麵看,她的鼻梁和眉心組成了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非常耐看。


    緩了半天,張小桐才回過神來對我笑:“你這算不算在做思想教育工作?”


    “有點那個意思,不過得看是哪位同誌在接受教育。”我撓頭,“如果換成周行路他們,我寧願一個字也不說。”


    周興路是我堂兄,大伯的孩子,大我三歲,比張小桐小一歲,沒事就喜歡粘著張小桐找她玩。張小桐對此很有一點意見。


    我也就是隨口一說,張小桐臉竟然紅了——自從上次摸大腿宣言之後,我很久沒見過她臉紅了。


    “你,你不喜歡我跟他在一起玩吧?”


    我被張小桐這麽一問嚇的一哆嗦:“姐姐,我沒不願意吧?我隻是隨口舉個例子而已……”


    “書上說潛意識是最不能騙人的,你本來就討厭他吧?”


    “哪裏哪裏……”我恬著臉陪笑,“看姐姐你不爽,我跟著不爽罷了。”


    張小桐笑著呸我:“你才幾歲啊,就知道花言巧語了,以後還了得?”


    “這個也分人。”我笑嗬嗬看著張小桐鬢角的辮子,“你什麽時候見我跟別人花言巧語了?”


    “你就知道我好欺負。”張小桐捏我的鼻子,“你怎麽不對你們班那個女同學花言巧語去?是不是怕人家不吃你這套?”


    請開張小桐放在我鼻子上的手,我打了個哈哈:“姐姐,您太小看你弟弟了。”


    “這是怎麽說的?”


    “你當我們班上的小姑娘有您這麽睿智麽?”我先拍馬屁,“她們知道什麽是是非曲直麽?她們見過這麽多東西麽?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們有您漂亮嗎?”


    我伸手過去摸摸張小桐的鼻子:“你習慣把周圍男生的行為套到比你年紀小或者大的人身上,其實現在我這個年紀想博得小姑娘好感還不簡單?學習成績好,多參加班級活動,當著大家麵放倒一個總欺負女孩子的傻蛋,再多請幾次零食……不要說在二年級了,就算在你們班上,估計也能轟倒一片。”


    張小桐眨眨眼,沒說話。


    “所以說,追小姑娘並不是什麽有難度事,”我謹慎地總結,“人一輩子難的其實是有個人能懂你。”


    張小桐喃喃地重複:“有個人能懂你……”


    我趁熱打鐵:“對,比做億萬富翁難。”


    看著張小桐慢慢點頭,我在心中盤算,這應該是第一個嫡係部隊了吧?


    談心過後,我吩咐張小桐幫我做三件事。


    第一,去弄一張身份證,不管用什麽辦法,這個事要在三年內給我搞定,虛報年齡托關係怎樣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要有一張能拿出去辦事的身份證。


    第二,現在開始,我將要想辦法去弄錢,主要途徑還是稿費,可能會掛她的名,除了要幫我承擔名義上的作者義務之外,也要把錢藏好。


    第三,在父母麵前表現的稍微成熟外露一點,爭取他們的信任。


    “對不起,”我有點歉意,對張小桐,“現在隻能把你擺到外麵給人看,我自己出麵還要過幾年。”


    張小桐好像不怎麽在意:“沒事,書上不是說女人是天生的外交家嗎?我也想試試多麵對一些事。”


    “那好,”我嘿嘿奸笑著把一迭手稿抽出來遞給她,“這是我新寫的一個故事,科幻小說,你去投稿吧,投第一屆銀河杯少年科幻小說大賽。”


    如果沒記錯,這一年科幻小說大賽的少年組一等獎就一個《超級記憶》,我多拿一個名額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不出所料,兩個月後張小桐開始有了少年作家的頭銜。我樂得清閑,躲在角落裏看張小桐應對那些慕名來采訪市報記者。大概算了一下,年末蘇聯解體,倒爺這個職業開始出現了吧?沒記錯的話張小桐父母應該也會投身其中。想到長得很像知識分子的小姨和小姨父那著皮帽圍脖之類的輕工品展在俄羅斯街頭大聲吆喝“哈勒紹,哈勒紹”,我就忍不住想笑。


    過了一個多星期,作家熱退了,家裏人也有點習慣了。張小桐父母再次出門,留下大把時間給我們。


    “作家姐姐,”我對張小桐說,“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去哪?”


    “遊戲廳。”


    91年已經過了中國電子遊戲大賺特賺的最熱時段,街頭的遊戲廳有照無照多如牛毛。遊戲幣的價格從一塊錢兩個跌破一塊錢六個,代幣的品質也從銅幣變成了鐵幣。我想到十幾年後滿大街孩子拿著GBA走路的情景,撓撓頭,今年超級任天堂才上市,想太遠了。


    我去遊戲廳主要是找個人,按正常的人生順序我應該在初中二年級認識他,不過我已經等不及了。


    現在遊戲廳生意都很好,張小桐第一次進到這裏,覺得很驚奇。我給她介紹各種遊戲,包括那種劃線能劃出裸女照片的色情遊戲。遊戲廳裏偶爾有女生來,這些玩遊戲的人也都習慣了,最多看幾眼,在他們看來,遊戲比美女順眼多了。


    我在遊戲廳狹長的通道裏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一個比我大兩歲孩子玩《魔境奇兵》的背影,心裏沒來由地一陣激動。


    我讓張小桐站在一邊,自己走過去,投了個幣:“雙打?”


    那人眼睛也不抬:“好啊。”


    我扔了幣進去,接關,和他配著一直打通,一件武器沒買,一個金幣沒多吃。


    通關畫麵很無聊,那人把搖杆一推,看了我一眼:“你很厲害。”


    “你也不差。”我說向他伸手,“周行文,交個朋友?”


    看見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小孩伸手,眼前的小胖子也不客氣:“楊遠哲,清華小學的,你呢?”


    “北關市一小。”我遞過去幾個幣,“要不要試試別的?”


    “你說吧,沒有我不會玩的!”


    就這樣,張小桐在一邊看我們打了一下午遊戲,我們一直打到傍晚,我問楊遠哲:“著急回家嗎?去吃飯?我請客。”


    以我對楊遠哲的了解,他肯定不會拒絕。我們三人走到一家路邊檔口,我順便介紹張小桐給楊遠哲,剛才這人一直沒正眼看過我的漂亮表姐,可見遊戲對他的吸引力有多大。我們找了個地方坐下,叫了點烤羊肉串和涼菜,在街頭吃起來。我對90年代初的街機遊戲記憶雖然不多,經過銳化的記憶也足以對付楊遠哲的話題。


    楊遠哲從來沒見過能和他談電子遊戲談得這麽多的人,顯然非常高興。這個時候楊遠哲隻有小學四年級,已經非常聰明,無論我說什麽他都是一點就透。我說起電子遊戲的發展,跟他說到日本超級任天堂主機的強勁性能,楊遠哲一臉神往,問我那種遊戲機大概多少錢。


    我估計了一下,回答他:“遊戲機大概要3000多塊一台,遊戲500到700塊一個。”


    楊遠哲一下就蔫了:“****,那麽貴?”


    我聳肩:“生活標準不一樣,我們這裏生活消費低,娛樂消費相對就高。”


    楊遠哲不是很明白我的話,他這人天性樂觀,撓撓頭道:“沒什麽,反正我們還有別的可玩,等將來有了錢,老子買兩台,一台擺著看,一拿著玩。”


    我笑了:“買是買得起,不過也沒什麽意思就是了。遊戲總是要玩到頭的,將來有錢了,咱們自己做遊戲吧。”


    “自己做遊戲……”


    張小桐這時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看看我,再看看肥嘟嘟又可愛的楊遠哲,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放在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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