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級上學期的考試基本上就是個走形式,最多是參考成績重點培養一下尖子生,再拉一把拖後腿的。我在班上照例是獨來獨往,老實說讓我跟這些孩子們有共同語言難度實在大了點。


    班主任對我放棄實驗中學名額還是有點耿耿於懷,沒事就找找我的小麻煩,好在學習成績是一切的時代這都不是什麽問題。95年年初的冬天漫長而寒冷,考試結束後我無所事事,讓張小桐給我辦一個身份證,張小桐略猶豫了一下,去幫辦了。


    家裏父母炒股賺了不少錢,開始誌得意滿地考慮換房子的問題了。張小桐在我家被奉若上賓,要不是她時不時指點一下又幫忙托人找關係,父母賺錢也不會像現在這麽容易。我媽時不時就拿指頭點我:“你呀……哪輩子的福氣,小桐對你比對自己爸媽都好……”我一到這個時候就傻笑,靠,這苗頭連我爸媽都看出來了,也不太妙。


    楊遠哲時不時來找我,給我看他們的完成度,順便要些資料支援。這種工作效率我很滿意,我要的就是這種單向工作的瘋狂速度,像我所知道的那些網遊公司策劃部跟程序員打,市場部跟製作團隊打,吵來吵去沒效率也沒意思。目前我希望的就是盡量把想法和細節擠出來,技術團隊什麽話也別費,去給我實現這些想法。這樣比所謂的“磨合”好無數倍。大多數時候,公司內部的民主就是沒效率的同義詞。


    在我不斷給楊遠哲他們指點迷津的同時,父母終於決定了換房子,告別我們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全家搬到不遠處的一個新建小區裏去。可笑的是,父母買的新房子正是太陽家園賣剩下的的樓盤,用廣告說就是“剩餘少量優質樓盤”,我摸了半天腦袋,這事不太好辦啊,賺錢都賺自己爹媽手上來了。


    趕緊聯係張小桐,我名義上的表姐實際上的女友適時登門拜訪了我家,陪我媽閑聊起房子的事之後表示能拿到太陽家園更便宜的價格。我媽大喜過望至於私下裏又點了我一次腦袋:“你看看你小桐姐,對你多好……”我沒辦法,隻能繼續苦笑……


    換房子搬家一通折騰之後,也快過年了。我這邊簡直是拿時間掰開按秒鍾算著過日子,父母則悠閑得不得了,每天張羅著收拾房子之類,95年裝修之風還不算嚴重,我暗自慶幸自己不用每天捏著鼻子聞混雜各種毒素的怪味。


    張小桐來我家的次數更頻繁了,自從房子問題解決之後父母看她的眼神已經接近看媳婦了……想起來就寒。不過更多時候幹脆是我去找她,我們當著別人的麵還人模人樣的,私下裏則親密得不得了。我之所以怕捅破窗戶紙其實也有一份這種顧慮,愛情這個東西,大多數時候像煙花一樣,盛開那一瞬間漂亮得不得了,自己覺得哎呀就算死在其中也沒什麽,等這陣煙花散了,沒了,剩下的恐怕隻有習慣。


    愛情在結婚之後慢慢轉化成親情的例子看太多了,心裏有點怕。


    愛情開始得太熱烈,首場太慘淡的例子也看太多了,心裏還是有點怕。


    唉,說起來怪就怪那晚上張小桐太可愛太漂亮了,這夜色果然是一切罪惡的最好借口。


    當然,也不得不說,跟她在一起這麽多年,多少次在身邊的細節太讓我感動了,在我以前的生命曆程中,能給我這種關懷的人往往是一閃而過,堅持8年多如一日的,張小桐是頭一個。


    我也隻能希望自己可以不斷給她帶來驚喜,讓我們的感情在淡化之前變成親情吧。


    說實話,我對自己並沒有什麽信心,人生的路太長了,將來前途漫漫,太多誘惑太多變化,都不是可以預計的。


    一切都在改變,能不能自己把握也是很難說的事。


    熬過了酒桌麻將電視瓜子的春節,2月14正好是情人節加元宵節,這次是張小桐主動約我出去,我受寵若驚地答應了。


    元宵節是星期一,但這不妨礙晚上的花燈展和街頭人群的熱鬧。張小桐拉著我的手走到看花燈人群裏,各種老式花燈一樣一樣看過去,讓我覺得人生它就隻有那麽唏噓了,小時候玩的看的吃的每一樣都在記憶裏充滿了溫馨,現在實際看起來卻也不過如此。站在人群背後,我抬頭看的更多的是張小桐白玉般的脖子,還有一雙被凍得發紅的小耳朵。


    張小桐雖然已是高中生,還是很喜歡這些東西。時代就在九十年代分化成兩個分水嶺,很多人依然執著於以前的東西,很多人追求更新更快的流行。慢慢這些分化在今後幾年裏表現得更明顯,成為一種明顯的分割線。有的人把這種分離解釋成為70年代生和80年代生之間的隔閡。其實哪有那麽簡單,三年一代人,想把人歸類的通常都是蠢才。


    隻不過我覺得E時代的那些東西確實沒現在純粹好玩了,估計是因為我也是個傳統老舊的人的緣故吧?


    “冷麽?”


    我站在嘈雜的人群裏問張小桐。


    “有點。”張小桐捂耳朵,“你呢?”


    “不冷。”我說,“我們還要繼續看下去嗎?”


    “不看了吧。”張小桐低頭用她冰涼的小臉貼了一下我,“我們出去走走。”


    擠出人群,我站在路燈下喘氣:“計劃生育這麽年多年,沒成效啊……”


    張小桐笑笑,摟住我:“成效也要再過幾年看啊,對了,行文,我有事跟你說。”


    我低頭在她手上親了一下,好冰:“什麽事?”


    張小桐先左右看看,確認周圍沒什麽人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表麵看起來粗糙無比的錢包,我用眼睛一掃已經知道那是Gucci95年的流行款,大概這姑娘和我一樣,有錢不知道怎麽花,隻會買這種大路貨。


    “你的身份證,銀行卡和密碼,都在裏邊了。”張小桐把錢包遞給我,“錢是你努力賺來的,不能總讓我一個人霸占著。”


    我愣住了。


    張小桐繼續說道:“卡分兩張,一張普通儲蓄卡,一張金卡。錢是目前我們自己手上可以隨時調用資金的75%,也就是差不多7億美金。”


    我腦袋木了:“我們什麽時候有這麽多錢來著?”


    張小桐笑嘻嘻地看著我,似乎很欣賞我傻掉的樣:“你每天忙著裏裏外外想辦法賺錢,怎麽連自己賺了多少錢都不清楚?”


    我搖頭,看起來像極了一個傻子:“我大概知道,但是怎麽會有這麽多……”


    張小桐輕輕拉我坐在她腿上,摟著我說:“你忘了股票和期貨嗎?”


    我搖頭:“沒忘。”


    張小桐說:“咖啡豆和膠合板兩次之後,他們對你的商業嗅覺極度信任,把當時能找得到的資金都壓在你的決策上了。”


    我嘴巴半天合不上:“你們……”


    張小桐在我臉頰上輕輕一親:“親愛的,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情人節禮物呀。”


    我心中一暖,從剛才的巨大震驚中驚醒過來。這就是情人的力量麽?張小桐獨吞全部資產的可能我不是沒想過,不過隻是因為自己還有更多本錢能從零開始所以不在乎罷了。但從平時種種生活細節來看,張小桐對我是真好,比我對她好多了。所以錢在她那裏我很放心,當時想的不過是如果真有朝一日反目,就當是花幾十億找了一個童年玩伴也好。


    我和張小桐感情能走到情人這一步,是我始料未及的。


    聽張小桐說這是給我準備的情人節禮物,我心裏明鏡似的,這丫頭找就把我當最親的人了,這些期貨生意早在夏天就開始在做,現在才拿出來給我一個驚喜。


    看來我讓她給我辦身份證也是純屬多餘了,估計小丫頭早就有了打算。


    在這獵獵寒風的夜晚,燈光在張小桐臉上染出一片迷人金黃,我接過錢包,心裏隻有感動,依稀記得當年我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張小桐如知我心一般,輕輕地對我說:“人,一輩子最重要的是有一個人能懂你。”細聲軟玉,嫣然一笑。


    街頭過往人群也好,繽紛花燈也好,冷冽的空氣也好,在我眼中完全黯淡,當中隻有一個張小桐,清晰明了,美麗動人。


    張小桐笑著看我:“怎麽了?”


    我歎了口氣:“唉……”


    “嗯?”微笑依然。


    “傻丫頭,” 我拉著她的手說,“我的錢不就是你的錢嗎?分這麽多幹什麽……”


    張小桐抱著我說:“錢都是我通過幾種途徑在境外銀行存的,儲蓄卡才是國內的。我和你一樣,不怎麽用錢,錢在你手上還能多一些用處,我相信你。”


    我抱抱她:“其實我心裏也迷惑,你覺得我們做到現在這個程度,該跟家裏人說麽?”


    張小桐搖頭:“我覺得不應該,像你說的,可以再等兩年。”


    我笑了:“你怎麽現在說話跟我似的?”


    張小桐敲了我頭一下:“我覺得你說得對啊,人有錢了不一定幸福,隻有當他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時候,金錢才能成為他們達成目的的工具,在這之前,還是經過一些折磨好一點。”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我看著遠處幾個擺地攤的人說,“有錢了也有煩惱,沒錢了也有煩惱,隻有有目的地生活的人,煩惱最少。”


    張小桐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看什麽呢?”


    我看見那幾個擺攤的人,心裏有幾分激動,竟然是他們,竟然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碰到了他們。


    拉著張小桐就往前跑:“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麽?”


    在花燈市外圍,有幾個賣掛墜首飾的,分散著擺開白布鋪了一地閃閃發光的小飾物;也有兩個賣舊書的,從房中術到厚黑大全一本摞一本高高低堆成一個小書山;還有一個支起天文望遠鏡收費看月亮的。這些攤子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早習慣了,我帶張小桐停在這些人旁邊幾個青年人圍成的攤子前,他們在地上鋪了幾張舊報紙,擺了一溜兒的打口磁帶,還有少數幾張打口CD,其中一個長發的小帥哥正在低頭擺弄一把民謠吉他,從外觀來看,這把吉他最貴不超過30塊錢。


    那個長頭發帥哥叫邵科,1999年的冬天我們曾在一起喝酒涮羊肉,後來2000年末他去了北京某跨國教育集團做平麵設計,之後做過動畫、平媒和自由撰稿人等工作,2002年8月之後我們失去聯絡。


    旁邊一個短頭發寸頭的方塊臉戴寬邊眼鏡的就是王易,一個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差不多10歲的人,98年底他曾經搞過地下樂團,一直搞到99年上半年樂隊解散,之後他在2001年進入號稱亞洲最大的廣告公司做平麵設計,三個月後升到設計總監,然後辭職,回家做獨立製作人。2002年進入杭州某合資企業做設計主管。


    最外邊一個頭發蓬亂眼球凸的是高康,公認他們這個圈子裏最有才華也最自甘墮落的人,這個人一直到2002年為止還在家裏窩著,平時靠給網吧修機器維持生計,獨立製作了大量音樂、動畫短片和設計類圖片,也寫了很多劇本,但無一例外全部私藏,除了小圈子裏的人誰也不給看。


    在這幾個人中間體型如佛陀一樣招呼生意的是張琛,我們對其外號琛哥的大學生,他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平時生活儉樸家教甚嚴,卻不知為何培養出一個典型的生意人性格。這個人在學生時代已經是所有人裏經濟控製能力最強,也最會賺錢的人,後來改行做IT,我兩年多沒聯係過他,卻不知道有沒有挨踢過。


    乍一看見這幾個人,我立刻就想起那年冬天六個人坐的出租車和龔磊家髒兮兮臉盆裏的熱水,還有晚上的****和《寄生前夜》。


    我終於又看見他們了。


    我扭過頭去,問張小桐:“現在我是不是在哭?”


    張小桐看看我,有點慌亂地點點頭:“是……怎麽了?”


    我對張小桐說:“來,抱抱我。”


    張小桐無言,抱住我,我哽咽了一小會,把眼淚壓住,才慢慢鬆開手。


    “沒什麽,被風吹的。”我低頭說,“也想起一些不開心的事。”


    張小桐拍拍我的手:“別想太多,有我在呢。”


    “嗯。”我拉起她的手,“想聽歌了,陪我去看看磁帶吧。”


    張小桐笑著點點頭,眼神中有一點擔憂。


    “我真的沒事,”我說,“想起以前看過的一些書了,覺得人生艱難而已。別打我,這太文青了。”


    張小桐這次含笑點頭,眼中沒有了擔憂。


    我拉著張小桐走到打口帶攤子前,蹲下問:“有沒有曼森的?”


    一句話,幾個人的目光就都在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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