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逛舊貨市場以前是我的一大愛好,原因無它,窮,且喜歡各種古怪玩意。


    舊貨市場顧名思義,就是二手貨集散地,除了二手的女人都在婚姻介紹所之外,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二手物品在這裏都能找得到。當然二手市場也有新東西,不過價格都是二手的,所以很多人買新東西也會來這裏跑跑。舊貨市場賣的東西很全也很雜,從嬰兒奶嘴到國家二級保護文物均有出售。最常見的是賣舊書、舊電器和舊音像製品的幾種攤子,以當年我渴求各種訊息的眼光來看,這裏就是藏滿了各種寶藏的風水寶地。任何一個城市裏80年代出生的人都應該有淘舊書的經曆,那種自由挑選讀物的感覺實在太棒了。從各種本土或境外雜誌中找到自己喜歡的內容,再討價還價一番,可以說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之一。許許多多不曾得緣一見的書都是在這裏買到的,也有許多有趣的東西是在這種垃圾堆式的翻撿裏發現的。


    我常逛的攤子也隻有舊書和水貨,水貨一般是船員在海外,尤其是在日本,把人家不要的電器自行車什麽的搬到船上帶下來,低價賣給熟人,再由熟人轉手出來買給水貨販子,這些二道販子們再拿到市場上來兜售。水貨品種五花八門,什麽遊戲機錄音機卡座麵包機音響縫紉機甚至簡陋的筆記本電腦什麽都有,據說郭振第一次見到黑白電腦就是通過這種水貨渠道。


    我越過重重人牆衝入舊貨市場內部,在被人擠死之前找到了邵科王易他們幾個,這幾個人好像昨天才從花燈市收了攤子今天就跑過來一樣,一點變化沒有。該誰是什麽姿勢什麽表情完全和我上一次見到他們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除了地上擺的打口帶和紮眼CD之外,還多了一架電子琴,雅馬哈的。


    看見我來了,邵科把吉他扔給王易:“嘿,倒挺快的。”


    我看表:“再過一會太熱了,早點出來好。”


    張琛照例站在前麵招呼生意,也衝我點點頭:“擠進來有點難度吧?”


    我看王易想掏煙,從兜裏拿出一盒軟中華扔給他:“是有點難。哎,這是給你們帶的,嚐嚐。”


    王易接過煙,其他幾個人正打算搶,我又掏了三盒:“來來來,不用搶,見者有份。”


    邵科等其他人都拿完了,最後一個從我手裏接過煙,眯著眼睛看了看,揣起來沒抽:“最近挺忙?”


    “是有點忙。我姐那個雜誌複刊了,沒事得給她寫點啥。”我說,“你們挺好?”


    “挺好。”邵科想了想,還是把煙從懷裏掏出來,抽出一根點上,“前幾天有人找王易去鞍山演出,這不,湊路費呐。”


    我想起來點了,那次演出我好像聽過:“18個樂隊吧?王易練的怎麽樣了?”


    張琛招呼人看東西的同時嘴也不閑著:“還行還行,我聽了都覺得挺熱血的。”


    幾個人一起笑了:“得,你還是老實賣你東西吧。”


    張琛嘟囔一句,繼續招呼來往行人去了。


    我問邵科:“有沒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邵科搖頭:“沒什麽了,東西都齊備,人也夠,就等去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天上開始毒起來的太陽:“別,這麽著吧,別的我幫不上,去鞍山的車和住宿我倒是能給你們解決。你們也就去兩天住一天吧?”


    邵科擺了擺手:“不用,這麽麻煩你不太好。”


    我知道他的性格一向是不喜歡受人饋贈,不過看其他幾個人對我的說辭倒顯得很有興趣,就對其他人說:“你們覺得怎麽樣?要不我們把邵科架走吧,你們不覺得這人頭發再長一點就是個古代人麽?”


    幾個人大笑,如果說邵科是古代人,那世界上可能沒幾個現代人了。邵科也知道我是針對他不原意讓朋友幫忙這個性格說的,有點不好意思。高康拍了邵科肩膀一下:“人家誠心幫忙,你看你……”


    邵科臉色略有猶豫,我看著他的臉色說:“沒關係,反正我也想去聽,咱們一起過去,車不小,這幾個人能坐得下。你們也不用客氣,車是我姐的,反正順路去鞍山,用不著領我情。”


    邵科看我都把話說成這樣了,也不好說什麽,點點頭:“那我就先替王易說聲謝謝了,樂隊一共6個人,能裝下麽?”


    我攤手:“多叫輛車不就完了麽?”


    王易嘖嘖有聲:“你看看人家的口氣。”


    既然路費能省,幾個不是生意料的窮鬼立刻沒心思賣東西了,王易即興彈了一會電子琴,又擺弄了一段SOLO,弄得舊貨市場上不少人側目,甚至有個臉紅紅的小姑娘過來問這是教吉他的還是賣二手樂器的,王易眉飛色舞地開始跟小姑娘攀談起來。


    高康走到賣舊書的地方去挑舊書了,張琛繼續招呼生意——這人好像從來不放過任何做生意的機會。邵科拉著我在旁邊一個水貨攤上看東西,他曾經跟我提起過,95年的時候一直想買一套便宜音響,來聽他那海量收藏的磁帶和CD。事實上我95年並不該認識他,現在這個曆史算是完全不同的,我知道他選擇了哪一台音響,但是我可以改變這個選擇。


    離邵科他們擺打口帶攤子最近的一個水貨販子外號老九,大概是從以前那種“臭老九”的蔑稱中脫生而出。其實此人跟臭老九毫無瓜葛,我也不明白他的外號從何而來,反正行內行外的人都這麽叫。這人發型很似邵科,長長的中分,不過亂糟糟的看起來像十天沒洗,穿了一件舊夾克衫,一條黑油油的白褲子,一雙黑中露一點白的阿迪達斯旅遊鞋。整個人給人感覺就是倆字——“便宜”,讓人連帶覺得從他這買東西也一定便宜。


    當然,這絕對是錯覺,老九是整個舊貨市場水貨販子裏賣東西最貴的一個。不過他手腕就比別人高,弄到的貨總比其他人多一些,好一些,盡管很多人對這個價格咬牙切齒,還是得過來跟他打商量。


    老九從九十年代初開始做水貨,一做就是十來年,業務熟練,我和邵科過去的時候他正操著明顯不是普通話的普通話向人兜售一套卡座。明白的人都知道,卡座買了就要買功放,他這裏也買日本二手攻放,當然買了這些也需要相應的變壓器來配套。我覺得這人就有世界上最好推銷員的潛質了。


    那個世界上最好的推銷員的故事想必很多人聽過:


    一個鄉下來的小夥子去應聘城裏“世界最大”的“應有盡有”百貨公司的銷售員。老板問他:“你以前做過銷售員嗎?”他回答說:“我以前是村裏挨家挨戶推銷的小販子。”老板喜歡他的機靈:“你明天可以來上班了。等下班的時候,我會來看一下。”


    一天的光陰對這個鄉下來的窮小子來說太長了,而且還有些難熬。但是年輕人還是熬到了5點,差不多該下班了。老板真的來了,問他說:“你今天做了幾單買賣”


    “一單。”年輕人回答說。


    “隻有一單?”老板很吃驚地說:“我們這兒的售貨員一天基本上可以完成20到30單生意呢。你賣了多少錢?”


    “300,000美元,”年輕人回答道。


    “你怎麽賣到那麽多錢的?”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的老板問道。


    “是這樣的,”鄉下來的年輕人說,“一個男士進來買東西,我先賣給他一個小號的魚鉤,然後中號的魚鉤,最後大號的魚鉤。接著,我賣給他小號的魚線,中號的魚線,最後是大號的魚線。我問他上哪兒釣魚,他說海邊。我建議他買條船,所以我帶他到賣船的專櫃,賣給他長20英尺有兩個發動機的縱帆船。然後他說他的大眾牌汽車可能拖不動這麽大的船。我於是帶他去汽車銷售區,賣給他一輛豐田新款豪華型‘巡洋艦’。”


    老板後退兩步,幾乎難以置信地問道:“一個顧客僅僅來買個魚鉤,你就能賣給他這麽多東西?”


    “不是的,”鄉下來的年輕售貨員回答道,“他是來給他妻子買衛生棉的。我就告訴他‘你的周末算是毀了,幹嗎不去釣魚呢?’”


    老九現在就有點這個意思,此人看見邵科過來,向他打招呼:“爺們,又來了?”


    做生意的都這樣,喜歡把年輕人叫老一點,把老人叫年輕一點。我想邵科可能是來問過幾次了,加上相貌打扮比較容易讓人記住,讓老九一眼認出來。


    邵科蹲下,在他攤子前瞅了瞅:“上次你說的那個帶過來了麽?”


    老九從一架二手縫紉機後麵拖了一個黑色的東西出來,這就是97年之後我看到的那套音響,據我所知,上麵的CD光驅不是很好用,下麵放磁帶的倒是一直堅持到邵科離開北關。


    邵科接過來看,表麵皮毛一般,黑色怎麽看也看不出什麽來大毛病,按鍵不算特別髒,卡槽裏的皮帶輪也不像鬆的樣,我在旁邊問:“音箱呢?”


    老九又從那台縫紉機後麵變出兩個黑不溜秋的音箱:“原來是帶兩個低音的,讓人給買走了,算你便宜點吧。”


    邵科抬眼看他,既然沒有王易他們路費的負擔,確實可以考慮了。


    “多少?”


    老九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1500。”


    我和邵科一起做了個扭頭要走的姿勢:“別扯淡了,這麽貴買新的算了。”


    “等!”老九看我們要走,喊住邵科,“算你便宜點好了。”


    我和邵科站起來,邵科看著他,一副要走不走的樣子:“能便宜多少?”


    老九低頭想了一下,一咬牙一跺腳:“1200,不能低了。”


    邵科有點心動了,沒說話。


    我在旁邊搖頭:“算了,邵科咱倆去電器城看看吧,我有貴賓卡,買打折的新的也不比這個貴多少。”


    邵科看看我,更猶豫了。


    老九在後邊喊:“1100,你們不買我真沒辦法了!”


    我朝他翻個白眼:“聽說你還有個更好的?”


    老九說:“有是有,太貴了你們不能買。”


    “多少錢?”我說,“買不買得起,總得有個價。”


    “有一JVC的,九成新,2900。”老九說,“皮毛一點傷都沒有,你們要嗎?”


    我搖頭:“我沒帶這麽多錢,2500,賣不賣?”


    邵科臉色變了,拽了我一把:“你要買?”


    我朝他眨眨眼:“買了先放你那,我姐知道了肯定得跟我羅嗦。你先聽著,等有更好的再說。”


    老九頭一次看見有人在他這買東西不打梗的,驚奇得不得了,生怕我反悔,趕快從他的破三輪車上拖了一台也是黑色的流線型音響下來:“你先看看。”


    我不用看也知道這是邵科多年後跟我提起當年買音響時甚為遺憾沒能拿到的那台,揮揮手讓邵科接著,自己掏錢付給老九。


    邵科不知道怎麽拂卻我的好意,也就不再多說什麽,我們倆人拿著JVC音響回到幾個人身邊,張琛還在跟人胡說八道樂此不疲,王易在向紅臉姑娘賣弄自己的民謠本事,高康挖了幾本國家地理雜誌,正在津津有味地翻看。我記得當年我最開始學英語就是從國家地理起步,我們幾個人也曾經幻想過做職業攝影記者,隻要隨便一張照片能被國家地理用上這輩子就再也無憾。


    說不定誰都有過這種夢想,拍照片來錢,說不定還有大美女脫guang了給你拍。當然,也隻是想想算了。


    人就是這樣,一生有無窮無盡的夢想。然而窮盡一生能完成一兩個的,已經是非常成功的人生。


    我現在算是有夢想嗎?站在邵科他們中間,我想,我應該算是有的吧?


    我覺得今天浪費的時間夠多了,招呼一聲:“兄弟們,收攤吧,咱們撮飯去!”


    聽見吃飯,張琛也不熱愛經商了,王易眼前的臉紅姑娘也沒之前那麽可愛了,高康也不留戀國家地理各種美麗的照片了……總之我剛把話說完,這些人已經收拾妥當,隻等一句開路。


    ——還真他媽是民以食為天!


    吃過飯,我給魯薇去了個電話,讓她幫我準備兩台車,一個星期後去鞍山。魯薇聽了就笑:“一個星期後?我們隨時有車,也不用提前成這樣吧?”


    我說:“車是隨時有,不過我們的時間要先在就開始挪——你也知道,最近忙啊……”


    魯薇說:“那倒是,學校招生正在進行中,幼兒園小學都好說,初中部和高中部效果還不是很明顯。”


    “校園區域分配圖看過了,”我說,“好像有多餘地方,能不能加設一個專業培訓的東西?類似於外國語培訓或者其他什麽涉外酒店服務業培訓之類。”


    魯薇說:“這事小桐已經跟我說過了,我在著手準備,我們辦那種不分學期隨到隨學的,正在等上麵的正式批文。”


    張小桐心思越來越縝密,我很高興。我純粹屬於那種思路開闊但絕對粗心的人,有她在真是太好了,這種需要操心的事以後會越來越少。


    我覺得沒什麽事了,忽然想起點什麽,問魯薇:“如果我們現在在中國沿海省份投資,你覺得怎樣?”


    “投資什麽?”魯薇問。


    “房地產。”我說,“短線,全麵鋪開,一年內撤,我估計現在房地產熱還能持續一段時間,但很容易出現震蕩。”


    魯薇想了一下,說:“給我一點時間,我查一下資料。”


    “好。”我說,“有什麽查不到的方麵,告訴我,我給你找。”


    魯薇早就習慣了我的神通廣大:“好,我先看看目前的情況。”


    我剛收線,電話滴溜溜又響起來,不用看也知道,是張小桐,全世界隻有她會每天打這個電話。


    張小桐的聲音聽起來甜膩膩像糖水菠蘿一樣:“行文,你在哪呢?”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太陽當中,12點多了,不應該剛起床吧?


    “在外邊呢,剛跟幾個朋友吃了飯。”


    “啊……我今天不知怎麽睡過頭了,頭有點沉。”張小桐在電話那邊病懨懨地說,“你過來一下好不好?”


    我說她聲音怎麽這麽膩得跟小貓似的,原來是病了,我對這電話大喊:“在家躺著別動,我這就過去!”


    飛奔到最近的藥店,買了一兜子治感冒發燒中成藥和西藥,我像被追殺一般打車趕過去。


    一溜煙卷到樓上,掏出張小桐給我配的鑰匙開門,即看見張小桐像一隻小病貓一樣蜷在沙發上,身上圍了一層空調被,正在用大眼睛瞪著衝進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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