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啞巴回來啦。”跟在我後麵進來的容愷一如既往的咋呼。


    坐在窗台上的小子沒任何反應,維持著看外麵的姿勢一動不動,我覺著容愷起的外號不貼切,什麽啞巴,分明是聾子。


    不過我以為既然容愷能這麽熱情的打招呼,起碼會再走上去多說兩句,因為粗略的算這位室友也離開二十天有餘,久別重逢,還是帶著傷的住院歸來,不該慰問一下?


    但是容愷沒有,招呼完便走到寫字桌前坐下,繼續未竟的演算事業。


    我忽然產生出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他那句“回來了”好像不是跟“啞巴”說的,而更像是一聲吆喝,告訴一左一右或者僅僅是周铖和金大福,啞巴回來了,盡管他隻比他們早發現一秒。


    相比之下,金大福和周铖倒是對啞巴更為上心。


    前者走過去,近距離看了看對方纏著紗布的石膏胳膊,然後皺眉。皺眉,代表他不爽,這人表情向來匱乏:“幹得過才幹,幹不過就忍,幹不過還非得幹,純牌兒傻逼。”


    神呐,我是不是出現幻聽了,轉世魯智深居然一句話超過了十個字!今兒什麽日子?祖國統一了?!


    但對於金大福的慷慨,窗台上那位仁兄並不太受用,隻是收回遙望外麵的目光,抬頭淡淡看了他一眼,再無其他。


    想也是,沒人會在被罵sb之後還能保持良好心情。


    金大福似乎早預料到對方這反應,表情裏沒有意外,但預料到不等於能夠坦然接受,可惜比酷他是真比不過窗台哥,於是最終無可奈何地罵了句“操”,悻悻回床。


    周铖的待遇比他金大福好太多,隻見他走過去,聲音一如往常,溫和舒緩,像瑜伽教學視頻裏誘哄著你神遊藍天大海的畫外音:“胳膊,要多久?”


    我估摸他問的是要多久拆石膏。


    窗台上的小子還是那個死樣兒,抬眼淡淡看著周铖,然後在我以為這又是一場腦電波的神交時,小子抬起健全的右手比了一個“二”。


    我沒忍住,撲哧樂了,這姿勢真不錯,適合拍照留念。


    窗台小子循聲望過來,似乎才發現我,然後用微微皺起的眉頭表達了對我的歡迎。


    我覺得我該進行一下自我介紹,可是周铖還沒和對方說完話,所以我很有禮貌的等。


    “兩個月還行,那應該不太嚴重。”周铖說。


    啞巴真是酷到家了,就這也隻是輕輕點了兩下頭表示對周铖推論的讚同,死活不出聲。


    倒是一旁的容愷忍不住,插話進來:“當然不嚴重了,做塑料花做到骨折的全監獄頭一份兒,再修養個半年,你當上頭都是傻子?俞輕舟就是有八百張嘴也圓不上這謊。不過啞巴就是有這一點好,不怕被逼供啊,咬死了自己摔的誰也拿他沒轍,這要放到革命年代絕對是我黨的好戰士,老虎凳辣椒水通通玩兒去,說不定還能順道氣死一兩個反動派啥的。”


    我算發現了,小崽子就一話嘮。


    “其實你就說被打的能怎麽的,怕扣分加刑?其實往好了想,對方也加啊,你倆再一起關個禁閉,擱裏麵好好處處,說不定又一段玻璃情就出來了……”


    還是一欠揍的話嘮。


    “容愷,你他媽嘴上有把門兒的沒,沒有我給你縫上!”看,被指的桑沒出聲被罵的槐先不樂意了。


    還就得金大福好使,小崽子一臉欠抽樣兒地聳聳肩膀,不說話了,但哼起了東方紅,我懷疑他一分鍾不出聲兒能憋死。


    我覺著這屋兒的關係挺微妙,周铖和金大福按理說都搞一起了關係應該緊密吧,但不,除了周五、周六晚上的吭哧吭哧,平日裏倆人並不膩味,當然關係總歸近一些,表現出來的就是交流多一點,不像容愷,誰也不樂意搭理,而容愷呢,也好像誰都看不上,今天嘲諷這個兩句,明天譏誚那個兩句,似乎別人不痛快就是他最大的精神滿足。金大福不是這屋的牢頭獄霸,但威懾力還有點兒,有時候呲兒容愷一句後者就不敢硬碰硬了,周铖其實是這屋兒裏最像個正常人的,舉個例子,你擋住他路了,他會停下來衝你笑一笑,然後說聲,借過。他媽外麵最簡單的一件事兒放這裏就像鐵樹開花。但偏偏容愷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是瞧不上周铖,平日裏陰陽怪氣的話一大半是揶揄對方的,但周铖從沒反應,不像金大福急了還能呲兒一句,他真就照單全收,直到容愷自己都覺著沒意思。


    所以截至目前,我對周铖印象最好。雖然是被金大福搞,但其實周铖渾身上下並沒有娘們兒氣,一七七左右的個頭,略顯欣長的身材,加上那副眼鏡,特像個教書先生。他那氣質怎麽說呢,溫和內斂裏又帶了些冷,可這冷並不會強烈到把人凍傷,反而透著一股子堅韌。


    也不知道容愷瞧不上他哪兒,不過對於一個瘋子來講,他瞧不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常。


    周铖的關心點到為止,簡單兩句,便轉身回了自己床上。


    這下到我了。


    走過去,友好地朝對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我是新來的馮一路,咱們認識認識?”


    啞巴緩緩抬眼,看著我,不說話,也沒動作。


    近距離觀察,我才發現啞巴真的很瘦,其實他的個子比容愷要高,和周铖差不多,但因為火柴棍兒似的胳膊腿,總讓人產生一種他還是個孩子的錯覺。啞巴的皮膚很黑,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曬的,五官沒什麽出彩的地方,除了眼睛。


    那雙眼睛現在看著我,特別的亮,如果這個世界上隻有兩顆黑色的鑽石,那麽我挺幸運的,此刻,見著了。可我又沒辦法目不轉睛地看很久,因為藏在極亮光芒下的,是極暗,像見不到底的深潭,仿佛多看上一會兒就要把你的靈魂吸進去。


    “喂,跟你說話呢好歹回一句。”我承認我被他盯得不太自在,所以沒話找話。


    啞巴的眼睛微微眯了下,嘴唇似乎要動,還還沒等他說話,容愷倒先怪叫起來――


    “馮一路你是腦子不好使還是耳朵不好使啊。跟你說了他是啞巴,啞巴什麽意思明白嗎?就是不能說話,沒法說話,不會說話!”


    我愣在當場。


    我腦子沒毛病,耳朵也沒毛病,我聽見容愷叫他啞巴了,可我以為那隻是一個綽號,可能是因為他比較酷,話少,就像叫麵癱的也不是麵部神經肌肉真有問題,不過是不苟言笑罷了。


    或許是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太滑稽,刺痛了他的某根神經,啞巴忽然從窗台上跳下來,撞開我,徑自走向容愷,後者好像沒想過還會有這變故,直接傻那兒不動了,然後輕輕鬆鬆被人單手拎著衣領提起來,一個甩,咣當飛自己床上去了。


    “哎喲我操,啞巴你發什麽神經!”容愷從下鋪爬起來,揉著磕到牆壁的後腦勺,齜牙咧嘴。


    啞巴看都不看他,撈過容愷剛剛坐過的凳子,坐下,把容愷的演算紙翻了個麵,用沒打石膏的右手拿起桌上的半截鉛筆,開始在紙上寫字。


    我完全搞不懂這演的是哪一出,正鬱悶著,啞巴忽然又站起來,走向我。


    屋子攏共這一畝三分地兒,啞巴沒走兩步就到我跟前了,我好整以暇地挑眉,等著看他能出什麽幺蛾子,我甚至開始考慮如果他準備用對待容愷的招數對我,我是應該配合著飛出去呢還是直接把人踹趴下。


    但啞巴又做了件讓我意外的事。


    我莫名其妙看著被兩根指頭捏起來的幾乎能透光的劣質紙張,那是監獄裏寫材料通用的稿紙,和我小時候在奶奶家看見的我爺的黨員思想匯報材料一個樣兒,紅色的方塊格,下麵還有某某監獄的落款。


    容愷寫在背麵的密密麻麻的演算式被光一打,全映到了這一麵,搞得我視野裏一片模糊,但我還是努力找出了啞巴要傳遞的信息。


    花雕。


    字寫在第一行的前兩個格子裏,看得出寫的人努力想要讓它們端正,奈何效果不佳。


    “花雕?”我半試探半玩味地念出這兩個字。真名?諢名?還是逗我玩兒?


    不想對方點點頭,然後把紙和筆遞給我。


    跟這位兄弟交流那得用猜的,好在我馮一路還算靈光,當下把紙墊手裏,在第二行的前三個格寫下我的大名。


    寫好後遞給花雕,他定定地看,很認真的樣子。這讓我有一種被人尊重的微妙滿足感。尊重,真是這鬼地方最稀缺的東西了。


    過了會兒,看樣子花雕是記住了,把紙隨手放回桌麵,然後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在容愷的上鋪,這會兒距離近了,小瘋子立刻抬胳膊敲床板:“你個死啞巴,也就能欺負欺負我,有本事你把別人胳膊打折別自己掛夾板兒啊!”


    花雕不理他,繼續采取無視原則。


    可老子看不下去了,我祖籍山東,骨子裏就有那麽點兒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脾氣,兩步竄過去一屁股坐容愷床上,伸胳膊就把這小子脖子勒住了:“你說你是賤啊還是欠啊,人家都不樂意搭理你你還沒完沒了了!”


    容愷讓我勒得喘不過氣兒,一個勁兒喊:“路哥路哥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


    我無語,這小子倒是不吃眼前虧。


    鬆開胳膊,我沒好氣地拍了他腦袋一下:“你小子屬泥鰍的吧!”滑溜得要死。


    容愷嘿嘿一樂,興味盎然地看我:“哎,馮一路,我發現你這人挺有意思。”


    看見沒,剛還路哥呢現又馮一路了。


    “不是我有意思,是這裏正常人太少了所以你覺著我有意思。”


    “金大福你聽見沒,”容愷忽然大聲嚷,“馮一路可把咱們都罵進去了。”


    我真服他了:“你就這麽當我麵兒挑撥離間?”


    容愷腦袋一歪,哼起了:“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


    我有種強烈撓門的衝動,下意識去看另外一位被點名的兄弟,人家波瀾不驚地翻了個身,隻留給我一片廣闊的後背。


    立體環繞音還在繼續――


    “我東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見情哥我的郎~~”


    “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的我是好心忙~~”


    五內俱焚的扶著牆回到自己床鋪,我算知道金大福為什麽光嘴上罵而不動真格的收拾容愷了。太累,犯不上,套用一句現在的流行語,認真,你就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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