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號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想到,我們居然真的唱了一個星期的《歌唱二小放牛郎》!


    要不是我在排練間歇翻閱經典□□一百首時偶然哼了兩句唱支山歌給黨聽並被周铖發現,那麽十七號整個年尾都會沉浸在敵人把二小挑在槍尖的心酸悲痛中。其實旋律的哀傷深沉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整整七段歌詞都同一個旋律啊!每次排練著排練著,便總會有一個先打哈欠,然後就一傳十十傳百全員開始犯困。


    相比之下,《唱支山歌給黨聽》可發揮餘地多了,雖然我的獨唱幾乎占了百分之七十,但他們可以在我唱的時候一直“啊~~啊~~啊~~”的用和聲當背景音。容愷認為,這樣會讓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覺著我們的小合唱特有技術含量。


    因為沒人料到我在唱歌上還有一手,所以剛亮嗓子的時候著實把大家給驚著了,周铖更是反複確認好幾遍,才相信我真是天賦異稟而非偶然抽風。


    不過唱歌歸唱歌,指揮上我就一竅不通了,所以全部手勢都是小瘋子提供的,什麽旋律的時候該怎麽起,什麽旋律的時候該如何收,拍子怎麽打,完全是手把手的教。好在花花悟性不錯,所以我擔憂的那種無耐心教師體罰學生的事件並未發生。


    聯歡會如期而至,我們的節目因為創意頗佳順利入選,當晚的表揚也異常成功,繼震驚十七號之後我又把撫山監獄給震了。


    後來我們的節目得了二等獎,獎勵分翻了倍,公布那天小瘋子抱著我就不撒手,一個勁兒叫喚刑期又縮短了哈哈。其他人也很興奮,金大福拿白開水當酒,咕嚕嚕喝了四大茶缸,周铖不停地哼我把黨來比母親,花花則是眉眼彎成了月牙,一晚上嘴角都沒下來過。


    再後來我的名號從“二監雄風”變成了“二監歌王”,不知道是不是永遠帶著二監倆字兒的緣故,哪個名號聽起來都怪怪的……


    撫山監獄的春天總是來得比外麵晚,不知道是不是地處遠郊的緣故,電視裏說哪兒哪兒的花兒開了,哪兒哪兒的人民都成群結隊去春遊踏青了,可這裏依然寒風瑟瑟,尤其是暖氣停了之後,晚上凍得人翻來覆去睡不著。


    但在這鬼天氣裏總算還有件好事――我們不用再剃光頭了!


    小道消息是二月開始在獄裏流傳的,但這事兒究竟靠不靠譜,誰心裏都沒底。直到四月中旬,該通知被明文下發,於是睡前的臥談會有了題材。


    “切,國家政策去年就下來了,我們這邊滯後了整整一年。”從不隨波逐流時刻保持高度的辯證立場是小瘋子的人生觀,所以當我們第一時間為某些事情雀躍或者哀號的時候,他永遠都會先吐槽。


    我翻了個身,枕著枕頭和小瘋子隔空相對,單薄的木板在下麵咯吱咯吱作響:“你活得累不累啊,有了福利就要知足。”


    小瘋子白過來一眼:“中國就是因為有太多你這樣小農意識的愚民才發展緩慢。”


    我一臉沉重地歎口氣:“就是啊,我等這樣的智商也就當個愚民了,哪能為混亂的金融大環境做貢獻。”


    小瘋子語塞,氣鼓鼓的眼看又要變身河豚,那廂上鋪的周铖慢悠悠遞過來一句:“你怎麽知道去年就有國家政策了?”


    這話顯然是問容愷的,所以小瘋子也就回答了:“你管的著麽!”


    周铖討了個沒趣,也不惱,隻是聳聳肩,安靜了。


    為緩解尷尬氣氛,我隻好挺身而出,不鹹不淡地來了句:“其實我也不想留太長,弄個板兒寸就行。”


    “板兒寸不適合你,”小瘋子立刻給出建設性意見,“你得剪圓寸。”


    聖母瑪利亞請原諒我活了三十來年居然不知道寸頭還有這麽多講究……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考慮給自己設計個什麽發型,沒事兒就對著水盆看倒影,思索著究竟走剛毅派、陽光派、流氓派還是憂鬱派,其實我哪個類型都合適,哎,長得好就是省心。不過也有鬧心的,那就是頭發遲遲不出來。以前剃光頭的時候總嫌頭發長得太快,弄得十天半個月就要理一次,現在心心念地期盼快快長,它倒矜持上了,一個多月下來,就冒出來一點點,像剛割過的韭菜茬兒。


    後來我就把這事兒給忘了,直到六月初某天晚上洗漱,無意中瞥見花花的腦袋。


    “喲嗬,你自然卷哪。”那時候我剛咕嚕嚕吐出刷牙水,準備拿胳膊擦嘴,忽然就瞅見了一顆毛茸茸的頭。


    花花正洗臉,聞言立刻停下,直起腰,帶著滿臉水珠愣愣地看我,等待下文。


    我滿懷趣味地把手伸向他的腦袋,勾起一縷卷毛兒,因為太短,頭發很快便從指間滑了下去。我不甘心,就改成用兩根手指捏住一小撮,慢慢拉直,約兩寸長,再一鬆開,啪又縮回了卷曲狀。我玩心大起,來來回回重複好幾次,愈發覺得這真是什麽主子什麽頭發,太他媽可愛了!


    花花被我鼓搗得莫名其妙,但除了無辜地眨兩下眼睛,沒做任何抵抗,就那麽乖乖站著。


    終於,我過足了癮,胡亂捏了捏他黝黑的臉蛋兒,再揉一把他毛茸茸的腦袋,心滿意足地下了評語:“石油王子,哈哈哈……”


    之後的好幾天,我一看見花花那腦袋就想樂,有事兒沒事兒就哼上兩句“我當個石油王子多榮耀~~”弄得周铖連連感慨,倆笑話就能伺候你一輩子。小瘋子則非常不屑,認為我的傻吃傻睡傻樂簡直和草履蟲一個級別,生生拉低了整個十七號的智商。


    花花倒是可乖,隨便我怎麽盯盯瞅著樂都不惱,有時候四目交接,還會衝我笑一下。然後六月中旬自願剃頭時,不聲不響就又恢複了光潔溜溜。


    小心眼兒的破孩子!


    六月底,全省普降暴雨,整持續了一個多星期。


    撫山監獄因地勢較低,好幾個監區的一樓都灌進了水。起先監獄還讓大家忍耐,不就沒到腳踝嘛,又是夏天,忍忍就過去了。哪曉得監獄的排水係統還不抵形象工程,整個一擺設,隨著雨勢加強,水也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漲,最終幾乎與下鋪床板平齊。犯人們怒了,尤其是不會遊泳的,天天活在心理恐懼裏,睡覺也不安穩,生怕一個翻身就翻到另一個世界去,於是開始有人抗議,有人絕食,有人聲稱潮氣入侵虛火上升無法出工。


    監獄再是壟斷行業,也不喜歡見到有人出事,就算能壓下來不讓媒體報道,係統內部的批評壓力總是有的,於是領導們坐不住了,在某個難得放晴的午後,組織各監區一樓犯人集體搬遷。原本的八人間變成了十人間,而十七號則塞進來一個,變成六人間。


    彼時我們這些不需搬遷的安逸分子正在熱火朝天的大生產,但對於新成員的好奇氣泡卻在心裏慢慢升騰。小瘋子問我,你覺得搬咱屋來的會是個犯什麽事兒的?我搞不懂這有什麽可探討的,於是問,有什麽區別麽?小瘋子說當然有,殺人放火的通常不好惹,來了就是一霸,偷雞摸狗的最好了,可以隨便欺負。我真不想鄙視他,但,架不住你逼我啊。於是我照著他腦袋就是一下,然後齜牙樂,還是來個金融犯吧。


    但誰都沒有想到,當晚我們回去的時候,十七號已經人去樓空。原來中午的放晴並非難得――市氣象台傳來最新消息,降雨帶已向東漂移,我市百年難得一遇的暴雨,過去了。獄領導難得實地走訪,發現一層監舍水位已經有所回落,於是一聲令下,喬遷大軍收拾行囊,原路返回。


    到最後,我們也不知道這位險些成為室友卻最終擦肩的家夥到底是圓是扁,是慣偷還是搶劫犯。因為業餘生活實在乏味,這又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支撐我們度過炎炎夏日。


    “知識競賽?”


    這天晚上收工回監舍,去獄刊編輯部支援的小瘋子帶回了內部消息。


    “嗯,這不七一了嘛,迎接建黨,搞點花頭。”小瘋子不知從哪兒弄的蘋果,紅彤彤,圓鼓鼓,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瞧著就和小賣鋪那些便宜貨不是同個檔次。


    我咽了咽口水,心說馮一路你得挺住,又不是夏娃,哪能讓一個蘋果給誘惑了。


    “以監區為單位,”小瘋子腮幫子鼓囊囊的,還不忘繼續,“每監區派出兩隊,每隊五個人,以監舍為單位……”


    “你不是想讓咱號兒參加吧,”金大福皺眉插話,“知識競賽,聽著就挺二逼的。”


    小瘋子輕蔑地瞥他一眼,涼涼道:“前三名,每隊每人各加十分,第一名,每隊每人二十。”


    金大福驚了:“操,那加上去年小合唱的分數不是夠申減了?!”


    申請減刑,簡稱申減。


    小瘋子露出“你以為呢”的鄙視眼神。


    “那還等啥,報名啊!”金大福毫不猶豫地加入了他此前認為是二逼的隊伍。


    小瘋子轉過頭來,問:“你呢?”


    我攤攤手:“鄙人惡貫滿盈,頂多抵消掉小黑屋的扣分。”然後在小瘋子橫眉冷對之前,又咧開嘴補上一句,“但是蒼蠅再小也是塊肉啊,有總比沒有強。”


    小瘋子微笑,滿意了,最後才不情不願地看向周铖:“喂。”


    周铖放下書,好整以暇地回望,仿佛在問:有何貴幹?


    我抿緊嘴,不讓自己樂得太明顯。周铖這廝絕對是故意的,之前我一直認為他對小瘋子明裏暗裏的諷刺不介懷,現在越來越發現,人家有的是招兒報複。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回防。


    果然,容愷憋了半天氣,擠出仨字兒:“來不來?”


    周铖天真地歪頭:“蘋果你都吃一半兒了。”


    “誰說要給你蘋果了!我問你知識競賽,來不來!”


    “哦……我想想。”


    “靠!”


    小瘋子踹了腳凳子,不吱聲了。周铖也是能人,居然拿起書又看起來。如此這般,十七號在令人抓狂的寂靜裏度過漫長的五分鍾,然後在小瘋子準備上床裝死時,天花板方向飄飄蕩蕩下來一聲歎息:“好吧。”


    那叫一個勉為其難。


    我覺著小瘋子要內傷。


    但我半點不同情他。問了一圈兒,卻不問花花,我承認對此頗有微詞。就算花花沒辦法搶答,去了也絕對就是個充數占便宜的,可你也總得問上一句吧。俗話說的好,大白菜還有尊嚴呢,何況花花乎?


    “花花,你呢,”他不問我問唄,反正這事兒我也幹過不少了,“也夠減刑了吧,一起來唄。”


    花花趴在上鋪,聽見我問,便四處找筆想寫字,不料被小瘋子搶了先――


    “他肯定來啊,白占便宜的好事兒。不過他肯定不夠申減,頂多把那半年加刑抵掉。”


    我愣住,下意識瞪大眼睛看向花花,你媽誰也沒和我說這孩子還有加刑半年的事兒啊!


    花花低下頭,不看我,剛找到的紙被他攥在手裏,已經起皺。


    然後我聽見周铖淡淡地說:“前年他和人打架,把人打得挺厲害,雖然後來查出來是那人先欺負他的,但還是加刑了。”


    前年?那不是我剛進來那年麽?


    “骨折那次?”我記得剛進來的時候花花胳膊掛著夾板的。


    “不,上半年的事兒。”周铖繼續道,“骨折那次是後來了,所以他咬死了說是流水線上摔的,俞輕舟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深究。”


    “但其實也是跟人打架?”


    “你可以用膝蓋想一想,”小瘋子憋不住又插嘴了,“從凳子上麵摔下來能骨折?除非你是一個後空翻摔下來的。”


    我心裏翻騰著,慢慢把前因後果聯係起來了。花花為什麽被欺負得那麽狠,因為他害怕加刑,所以不敢明目張膽的打架了,隻能找時機偷偷報複,但人家也不是傻子,誰會落單讓你下手?所以……


    操,不想了,反正都過去了,近半年俞輕舟看得嚴,放風時間花花也都是在打球,那些爛事兒再沒發生過。


    起身走過去,把花花埋在枕頭裏的腦袋用力扳過來。我站在地上,胳膊扒在上鋪,湊得極近,一張嘴就能咬掉他鼻子似的:“要是把這半年抵消掉,你什麽時候能出去?”


    花花飛快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後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愣在當場。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包裹住我的心髒,暖融融,熱乎乎。被人惦記的感覺挺不賴,我想。


    花花寫的是:比你晚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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