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裏,偏僻鄉村的小小院落,步安看著麵前的五人。


    天生道之動,有機會修成隨口咒的,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鄧小閑;


    死而複生,半在人世半在輪回的,一臉老實的和尚惠圓;


    聲稱自己就是真的風水玄修,臉上皺紋密布,仿佛閱盡人間悲苦的張瞎子;


    總是噤口不言,絲毫沒有存在感的瘸子乞兒,符修遊平;


    一身打著補丁的布衣,心直口快,偶爾有些傲嬌的,至今仍對他有些成見的陣修洛輕亭。


    恍惚之間,步安想起,也是這樣一個血月掛在頭頂的夜晚,走在天姥書院的山道上,屠瑤說,就算再有詩才,假如隻為人做嫁衣,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屠瑤說的沒錯,可她畢竟不是步安,不知道他的具體情況。


    兩個多月來,他嚐試過去接受儒家學說,也從鄧小閑那裏打聽過道家打坐練氣的方法,能想的辦法已經試遍了,可這些修行法對他全沒用。


    步安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的修行之路隻能依靠鬼氣,這似乎在他穿越之初就已經決定,或許與夜空中初臨的邪月也息息相關,未必是個巧合。


    既然決定蹭鬼修行,就需要幫手,幫手越強,他的修行會越順利。


    眼前這五人,陰差陽錯地來到麵前,這或許是他們的機緣,也是步安的機緣。要抓住。


    一陣涼風吹來,步安吸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絲仿佛剛做了某個重要決定的坦然的微笑,輕聲道:“今日鬼捕七司隻是越州城裏無人知曉的小卒子,要跑到這鄉下地方才攬得到生意,可這才剛剛開始……風起於青萍之末,今夜,我便送諸位一場機緣!”


    他不顧眾人疑惑的眼神,突然轉身,朝著血色月光下阡陌縱橫的田野,潺潺流淌的溪水和遠處延綿起伏的丘陵,用低沉而又略帶悲傷的語氣自顧自吟誦起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站在水井旁的眾人中,鄧小閑和惠圓都微微一怔,從這長短句中,讀出了別人體會不到的滋味。


    青蓮觀前一別,鄧小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娘,如今二十年過去,他從來不在人前提起,哪怕有人相問,也笑著說早已忘了,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份思親之情有多銘心刻骨……塵世飄搖,他連娘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從這句“生死兩茫茫”起,他便咧著嘴笑了起來,仿佛當年坐在祖母靈堂中,看著爹爹氣絕而亡時一樣,心中泣血,臉上卻止不住地笑,狀若瘋癲。


    而對惠圓來說,這詞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一死三十二年,師父漸漸老去,等他活了過來,師父卻轉眼辭世,書上說逝者已矣,莫費思量,可再怎麽忍住不去思念,又怎麽能忘記師恩呢。


    步安繼續念道:“……千裏孤魂,何處話淒涼。”他將蘇軾這闕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中的“墳”字改成了“魂”,韻腳不變,平仄不動,卻更加契合鄧小閑的心境。


    而除了鄧小閑與惠圓沉浸在詞句氣氛中以外,其餘人都驚訝地看著步安,尤其是洛輕亭。


    步安當然顧不上這些,不疾不徐地吟誦著,嗓音越來越深沉,也越來越悲傷。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這句聽在鄧小閑和惠圓耳中,都感同身受,卻仍然代表著不同的含義。


    鄧小閑自然是覺得一別經年,自己和娘親恐怕已經相逢不相識了;而惠圓卻想起自己死而複活時,見到師父老去的樣子。


    步安剛剛念完半闕《江城子》,夏風中便響起了奇怪的聲音,像有許許多多人在小聲絮叨或是哽咽抽泣。


    以眾人站立的位置為中心,漫山遍野的靈氣一層層,一圈圈地活躍起來,像平靜的湖麵上投下了一枚石子,又像是有海潮即將從遙遠處席卷而來。


    步安迎風而立,接著念道:“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鄧小閑眼前浮現起年幼時的回憶,娘親對著鏡子梳妝,爹爹從窗外走過,而自己正繞著梳妝台奔跑戲耍,隻是鏡子裏那張臉,已經朦朧至極。


    惠圓則輕出一口氣,心說原來這詞不是寫師父和我的。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一闕《江城子》終於念完,另一個世界流傳千古的傑作,在這詩意能勾動天地異象的世界,掀起了與其相稱的靈氣波動。


    所謂靈氣,與亡者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因此當這闕悼亡詞中無以比肩的孤峰,在偏僻的越州鄉間問世時,流淌在田野、樹林和丘陵坡地上的靈氣,便如洪流海嘯一般朝步安席卷而來。


    濃鬱到了極致的靈氣,刹那間遮蔽血月,天空中幻化出一個朦朧的月白色光團,眾人所在的院落及其四周,突然光影流轉,明暗驟分,真如月光照在鬆林間的景象!


    步安豪邁至極地看著自己所造成的天地異象,這一次既沒有驚愕,也沒有患得患失,開口之前,就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


    身後響起洛輕亭顫抖的聲音:“這是你作的詩詞?”


    步安轉過身,看著臉上掛笑的鄧小閑,仍舊冒著傻氣樂嗬嗬的惠圓,驚愕到近乎害怕的洛輕亭、張瞎子和遊平,自信而坦蕩地微笑著:“是蘇東坡的詞。”


    洛輕亭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東坡地換東坡詞,你是三步成詩……”


    “姓步,名安,字執道!”步安甩一甩手道:“大夥兒都愣著幹嘛,還不快修行!”


    惠圓和尚雖然老實,卻不是真傻,這時第一個盤腿坐了下來,一邊說著:“步施主真神人也,機緣來之不易,小僧要打坐入定了。”一邊閉上了眼睛。


    洛輕亭和遊平也慌忙跌坐在地。


    張瞎子大概太過心急,想要盤坐下來,卻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差點跌到井裏。認識這幾天來,步安還第一次見到他因為眼疾而出醜,顯然是被這靈氣潮聚的異象嚇到了。


    隻有鄧小閑不慌不忙,笑嘻嘻地看著步安道:“步老弟,你就是長了腿的靈山聖地啊,比昆侖墟還要了得!往後我可就賴上你啦!”


    步安心說,我就是移動充電寶,負責給你們充電,充滿了電才好幹活。


    他半開玩笑地瞪了鄧小閑一眼道:“哪兒那麽多廢話呢!快給我修行!捉鬼掙銀子可就靠你了!”


    鄧小閑這才笑著跌坐盤腿,閉上雙眼,笑容隱去,臉色漸漸沉靜下來。


    步安看著井邊堪堪圍成一圈的五位修行人,自己抱臂站在一旁,像在為這五人護法。


    想當初,他一闕《定風波》令天姥學子趨之若鶩,想方設法也要刺激他再作詩詞,要知道那可是在靈氣濃鬱的儒門修行聖地,天姥山上。


    假如把天姥學子比作錦衣玉食的達官富人,眼前五位流落在世間的修行人,就是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餓貨。


    連富人都趨之若鶩的饕餮美食,放在這群嗷嗷待哺的餓貨麵前,結果可想而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步偷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刀鋒飲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刀鋒飲喋並收藏一步偷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