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曲水是一條源自會稽山的溪流,確如《蘭亭序》上所說,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晴山坐在溪流下側,屬於越地名流的位子,步安的“組織關係”在天姥書院,座次被安排在天姥書院一起,是溪流的最上遊。


    他朝宋青揮手打過招呼,便沿著曲水一側往上走。


    曲水兩旁的光滑岩石上,已經稀稀落落坐了不少人,哪怕和尚道士都穿著考究、一絲不苟,儒生們更是羽扇綸巾,一派瀟灑自在。


    步安跌跌撞撞來到這個世界,直到前幾日才算正式安穩下來,還沒來得及收拾自己,身上的衣衫足有兩個多月沒有換洗過。身後一道一僧,一個是除了逛春燕樓外從不修邊幅的鄧小閑,一個是不久前還在化緣雲遊的惠圓。


    三人走在越州市井、混在江湖裏的時候,還隻是略微顯得有些邋遢,這時走進雅致清幽的蘭亭曲水,畫風就有些格格不入。


    看見一雙雙或壓抑或驚恐或鄙夷的眼神,步安也知道自己有些準備不足。蘭亭雅集,想必大家都很重視,過來之前恐怕都沐浴焚香了。


    他被那些眼神看得煩了,回頭瞥了一眼眼神遊移著裝傻的鄧小閑,壓著嗓子道:“你現在怎麽不一個個懟回去了?”


    鄧小閑理所當然地答道:“我又沒活得不耐煩。”


    惠圓和尚搖著頭惋惜道:“世人眼孔淺,隻看皮囊……”見步安和鄧小閑同時朝自己看過來,便誠懇道:“作如是觀,心裏就會好受一些。”


    你演高僧就不能演久一些嘛?!步安搖著頭,裝作欣賞風景,當沒看見那些側目的眼神,鄧小閑和惠圓也做得很自然。


    三人晃晃悠悠來到屠瑤身邊,步安才發現她正看著自己,眼睛裏滿滿的都是笑意,樓心悅、方菲兒和宋青三人也捂著嘴,他便一本正經地攤手道:“放浪形骸,不拘小節,有沒有點魏晉名士的味道?”


    一句玩笑話把幾人逗得更加想笑,也把尷尬掩飾了過去,步安正好趁這機會給屠瑤介紹鄧小閑和惠圓。


    他說:“這是落了單的道士鄧小閑,這是我師尊屠瑤。”


    鄧小閑緊張兮兮地也叫了一聲“師尊”,想想覺得不對,又改口叫“師叔”。


    屠瑤掩嘴輕笑道:“你年紀倒比我大,不必這樣稱呼。步安將來行走江湖,交友眾多,若是人人都來叫我一聲師叔,還不生生把我叫老了。”


    惠圓和尚懇切道:“女施主有所不知,鄧小閑今年才剛十六,是被府衙大牢折磨成這副模樣的。”


    屠瑤驚道:“當真如此?”


    步安生怕這道士壞,和尚傻,一會兒又要鬧出什麽笑話,趕緊三言兩語含混過去,在隔著屠瑤幾步遠的光滑石台上坐了下來,鄧小閑和惠圓就盤坐在他身後。


    麵前溪水清澈見底,不時還能看見遊魚出沒在水草之間。溪流寬處不到一丈,最窄的地方隻有兩三尺,蜿蜒向下,匯入一片池塘。池塘倒映著仲夏的天空,藍得叫人心醉。


    仍有人陸續從遠處黑壓壓的人群裏走出來,步入這片被圍在中央的蘭亭曲水,每到這個時候,就有人拱手相迎。


    鄧小閑說:“這些人看上去互相都認識嘛!怎麽就你沒什麽人氣?”


    步安笑道:“你反正是來蹭靈氣的,管這些幹嘛?”


    他心裏明白得很,自己這個名士成色不足,認識人多了,三兩句話就得露陷,隻抱著湊湊熱鬧的觀光心態,盼著誰也不要來打擾。


    可是事與願違,才坐下沒多久,就有個費永年的弟子來喊他過去。


    步安起身時朝屠瑤看了一眼,隻見屠瑤也在看他,眼神裏有一絲擔憂。


    她說或有變故……會是什麽變故呢?屠瑤為什麽不說清楚?


    ……


    ……


    蘭亭曲水上遊,隔著屠瑤十幾步遠,步安被領到了幾位上了年紀的儒生麵前。


    費永年、呂飛揚、趙賀是三張熟麵孔,另外兩人年紀比他們更大,步安沒見過,但不難猜到是誰。


    天姥書院有大儒十三,國士一雙,這下同時出來兩個沒見過的長者,多半就是那一雙國士了。


    見到這個場麵,步安終於對屠瑤所說的“變故”猜到了個大概。


    她說,餘喚忠是媚黨中堅,和儒門很不對付,自己生在儒門卻做了餘家的贅婿,夾在中間兩邊不討好。


    現在天姥書院兩位國士都親自出來,想必是要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當然是站在書院的角度解決,譬如把他一腳踢開。


    屠瑤不把話說透,恐怕是因為她聞到了苗頭,卻又不能斷定吧?


    她大概覺得,事情可能不至於真會走到這一步,所以不願把書院內部關於如何處置自己的爭執說出來。是為了維護書院在自己心裏的形象嗎?


    不是說思無邪嘛……怎麽心思這麽細膩呢?


    步安輕輕搖著頭,一邊盤坐下來,一邊率先開口道:“是因為那份入贅婚約吧?”


    兩個月前,他一頭撞進這個世界時,像個懵懵懂懂的愣頭青,但現在不是了。


    “我很好奇,”他開門見山道:“你們準備用什麽理由呢?”


    大概沒有想到他會這麽直接,趙賀竟然微微一怔,費永年和呂飛揚的臉上更是露出一絲愧色,倒是那兩位上了年紀的,很沉得住氣。


    呂飛揚幹咳了兩聲道:“步安,這兩位是你季師伯和詹師伯,今日喊你過來,是有事情要問。”


    季師伯看上去六十多歲,身形微胖,長得慈眉善目;詹師伯年紀更大,白發白須,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步安分別喊了一聲“季師伯”,“詹師伯”,就等著他們問話。


    “天姥山一百三十裏外,有一個小鎮,名叫柳店。”


    詹師伯言簡意賅,說到這裏,便不再往下,似乎剩下的都不用再說。


    步安笑了笑,心說怎麽第一次離經叛道就被逮個正著,就是不知道,是那個被自己訛了十兩銀子的家夥去書院告的狀;還是有人路過那裏,正好聽到的。


    他摸了摸嘴角,本來不想再說什麽,既然天姥書院也怕餘喚忠,那自己賴著這個書院學子的身份也沒有多大意思,有沒有這個保護傘,越州的江湖自己都能蹚得過來,但是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了屠瑤……隱約間樓心悅、方菲兒和宋青似乎也在往這邊看。


    你們不知道我的實際情況啊,儒門英靈非我所求,留在世上蹭鬼才是我的修行之路,一個天姥學子的身份,於我又有何用?!


    步安很想對這兩位國士說,不必費心找茬了,我也沒興趣再當什麽天姥學子……可是想到那幾雙眼睛正看著自己;想起自己初到天姥時的窘迫和她們暖心的相助;想到那句“哪怕天下人誤會你,我也要說這是我的小師弟”;想到宋青“來日踏平餘府”的豪言壯語……他突然說不出口了。


    一退不如一進……


    步安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子貢贖人。”他答得同樣言簡意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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