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丁憂,是指父母亡故三年之內,不得外出做官,有官命在身的,也要停職回鄉守製。


    這規矩步安是知道的,可是按照國朝律製,凡犯十惡者,死後不得入宗祠,也就沒有為之守孝的道理。步鴻軒那一十七條罪狀,至少犯了不道、不睦和不義,十惡占了三條,哪裏用得著為這號人丁憂。


    可眼下,孔浩言與李嶽輕描淡寫、一搭一檔、你來我往,跟唱雙簧似的,就要把惡貫滿盈的步老賊給洗白白。


    步安一時財迷心切,眼睛隻盯著步氏族產,卻把這一茬給忘了!原來這兩老頭不是送財童子,而是變著法兒挖坑呢!


    看著孔浩言一臉笑意、優哉遊哉地看著自己,仿佛在說:“你倒是再躲呀?”步安又一次心生感慨:在絕對權力麵前,小聰明實在起不到多少作用。


    孔浩言繞來繞去,無非是說:步鴻軒怎麽定罪,繼而從何種角度影響到你,全憑他與李嶽一言而決。


    這是擺明了要談條件,隻不過主動權在這位藩台大人手裏,步安越在乎前程,就越被動。話說回來,能讓藩台大人不得已使出這種手段,換做旁人隻怕也要受寵若驚了。


    “昔日楚白公之難,莊之善辭母而死君。如今國朝危難,晚輩不才,卻也不願避世躲災,縱然三廢車中,亦不敢反。”


    步安靈機一動,說得慷慨激昂,李嶽聽得頻頻點頭,孔浩言卻微微搖頭。兩人反應不同,與這段話中的莊之善有關。


    莊之善是楚國人,楚白公有難時,他舍下家中老母,去報效國君。


    但莊之善是個膽子很小的人,因為怕死,他還沒到戰場就渾身癱軟,連下車都困難。仆人勸他說,你都怕成這樣了,不如回去吧。莊之善嗬斥說,怕死是我的私事,報效國君是公事,豈能以私害公。後來他如願以償,真的為國君而戰死了。


    步安說自己“三廢車中,亦不敢反”,就是出自《韓詩外傳》原文,說自己就算再害怕,也不敢躲回家去。


    李嶽點頭讚許,當然是讚賞這種為了報效國君,連自家老母親都顧不上了的忠君態度。


    而孔浩言搖頭,一來是因為莊之善所作所為,跟儒家“為父絕君,而不為君絕父”的最原始宗義有些出入,換句話說,在對聖人言論奉為圭臬的當世儒家眼裏,老母是比國君更重的。所謂百善孝為先,說的就是這個。


    藩台大人搖頭的另一層意思,卻是感慨步安的機智,這小書生非但一眨眼就有了辯護的說辭,還拿大義作掩護,拿中丞大人做擋箭牌。


    這位官居三品的曲阜名士,在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麵前,竟然有一絲棋逢對手……不,是棋差一招的感覺。他當然可以借權威來碾壓這小書生,可這一來不符合他的性格,二來也不符合他此行的目的。


    孔浩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微微笑道:“你有報效國朝之心,臬台大人又如此賞識你,想必不難為你爭取奪情。”


    假如步安還是幾個月前那個愣小夥兒,這時恐怕會以為孔大人要放自己一馬了。可惜不是。


    丁憂是父母死後辭官守孝,奪情則是指丁憂期間,破格啟用。後者並不是看上去那麽美妙的。


    別人老老實實丁憂,你卻可以奪情啟用,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樣搞特殊化,是要變成眾矢之的的。


    而臬台大人張居平的大名,更加提醒步安“奪情”的危害性。明朝萬曆年間,內閣首輔張居正家裏死了老父親,就曾奪情啟用,後來抄家治罪,就是因為“奪情”而起。


    這世界的曆史上沒有張居正其人,但道理卻是一樣的。步安可不想自己邁入仕途的第一步,就走得這麽驚險,給將來可能發生的政治鬥爭,留下隱患。


    現在,孔浩言的意思看上去已經很明白了,這老頭顧左右而言它,實際卻是在逼步安服軟。這中間的溝溝坎坎,曲裏拐彎,步安要是讀不明白,也就沒資格坐在這張八仙桌上了。


    他輕歎一口氣,笑著搖頭道:“老大人,步鴻軒明明十惡不赦,就這樣算了……百姓那裏不好交代吧?”


    孔浩言與李嶽相視一笑,卻都不說話。


    步安投石沒能問到路,正要再試探,隻聽孔浩言突然扯開話題,悠悠然道:“逐月大會定在明年三月,江寧城中,玄武湖畔。宋公長孫世畋,有誌於奪一枚逐月令。”


    宋世畋是哪位仁兄?步安撓撓頭,心說果然如舍難和尚所說,隻不過又有些不對勁,孔浩言似乎已經有了人選,沒自己什麽事情。


    “世畋性情孤傲,又從未出門曆練……實在叫人不放心啊。”孔浩言搖頭道。


    步安暗自翻了個白眼,終於弄懂孔浩言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小老頭是要自己跟宋世畋組隊刷逐月令!


    他隻有一點想不通,李嶽何來的閑情雅致,肯陪藩台大人來戲弄自己這個小輩?


    “江寧倒也不遠……”步安點點頭。


    “步鴻軒如何定罪,也可以再斟酌斟酌……”孔浩言也笑著點點頭。


    “離明年三月,尚有半年之久,時間也寬裕……”步安道。


    “李大人正好在,步鴻軒的事情,倒是越早定下越好。”孔浩言看了一眼李嶽。


    李嶽笑著回應道:“拖得久了,難免節外生枝。”


    此時此刻,步安仿佛看到兩個變態大叔,合力將自己逼到了牆角,臉上還掛著勝利者的得意笑容。


    “李老大人,若是給步鴻軒定了罪,步氏族產還能留得住嗎?”他一臉認真地說道。這是在繳械之前,最後談一談條件,爭取一些利益,隻要給步鴻軒按上了十惡之罪,他就沒有丁憂之慮了,但既然都談到這份上了,不再要點實惠,實在說不過去。


    “辦法自然是有的,隻看分寸如何掌握罷了。”李嶽喝了一口酒,眼神轉向別處,這是在告訴步安:具體條件你去跟孔大人談,我不管這些。


    這兩位大官跟前,畢竟不是農貿市場,討價還價也有個限度,不能吃相太難看。這種事情也沒法立字據,全憑雙方默契而已,再拖下去,沒什麽意義。逐月大會……為了一頂烏紗帽,就去一趟吧。


    “來年三月,晚輩欲與世畋兄一同前往江寧,不知宋公可否允準。”他在心裏暗暗罵娘,明明是你們求上門來的,卻特麽裝清高,搞得像自己故意往前巴結似的!


    “小友有心了……”孔浩言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外頭隱約傳來零星的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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