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也罷,唏噓也罷,宋蔓秋姑娘寄托來生,雖然含蓄地表達了幽思,卻也透著深深的無奈。


    在這神州大地之上,除了星羅東海的島嶼外,便是皇權的天下,還有什麽能夠對抗皇帝金口賜婚呢?


    而在步安這邊,卻已經打定主意。


    三年期滿,隆興五年九月重陽的那場婚事,他是決計不會去赴的。假如到時候仍舊力有未逮,不能把皇帝小兒拉下馬,他便一走了之,遠遁東海——他修的本就是神力,跟東海舊神們勉強也能算一夥兒的,隻是不知道人家認不認他這個“遠房親戚”。


    有了這條退路,他便沒了顧慮,談笑間又將宋姑娘的心思牽到了“剿匪”上。


    宋蔓秋終歸還是大氣,受了步公子“心係百姓疾苦”的影響,也暫時放下了兒女情長。


    船家沿著錢塘江朔水而上,複經曹娥江南下,於江畔馬山鎮口歇了一晚,登船換馬,直奔越州府城。


    兩個月前,步安匆匆離開越州時,仍是深秋時節,此番重回故地,已是冬月,落葉飄飛的官道上,泥土堅硬如冰,馬蹄踏在上麵,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響,正合金戈鐵馬,奔赴沙場的氣氛。


    從越州北門入城,四人下馬步行,走了一程,身後便有馬蹄聲追了上來,遠遠傳來一聲“步公子”,回頭看去,隻見馬上那人,正是汪鶴。


    “步公子,你可算回來了!”汪鶴一張肥臉被風吹得泛青,少了些往日的風采。大概是巡檢北門的官差見步安進城,立即稟告了這位頂頭上司——說起來,要不是步安從中攪和,汪大人或許已經高升了。


    “汪大人別來無恙,找我有事嗎?”步安有些敷衍地抱了抱拳。


    汪鶴一直到了跟前,都沒有下馬的意思,兀自跨坐在馬背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也沒旁的,就是告訴步公子一聲,七司的鬼引即將到期,府署責令,不準延續了……”


    原來這肥頭大耳的家夥,是公報私仇來了,這中間大約也有劉知府的意思。


    步安本來就不準備繼續留在越州捉鬼,更不在乎勞什子鬼引,正要隨口應付過去,突然想起什麽,神情漸漸冷了下來,沉聲道:“豈有此理!鬼引到期,續繳銀子便是,哪來不準延續的道理?”


    汪鶴看他著急,心中愈發痛快,聳聳肩道:“步公子若是覺得沒有道理,隻管去府衙鳴冤吧。愚兄也隻是來傳個話,做不了主的。”


    步安冷冷一笑,道:“鳴冤就不必了。汪大人空口無憑,又無公文,七司該當如何,我自己心裏有數。”


    說著甩了甩衣袖,大搖大擺地牽著馬走了。


    汪鶴撒氣不成,當著屬下的麵,被步安晾在一旁,心中冒火,遠遠喊道:“姓步的,你壞我好事,還裝什麽糊塗?有我汪某人在,這越州城你就休想待得下去。”


    他身著官服,騎著高頭大馬,叉腰怒罵,倒也頗有氣勢,街道兩旁的百姓全都竊竊私語,間或還有幾聲“步爺”響起,顯然是認出步安來了。


    這一邊,步安拉住作勢要罵回去的素素,又對一臉疑惑的宋蔓秋笑笑,示意無妨,然後才扯著嗓子喊道:“汪胖子!你有種!我倒要看看,這越州城還有沒有王法!”


    汪鶴氣急敗壞,破口大罵,步安卻一下子偃旗息鼓,不去管他了。


    宋世畋這一路上全都梗著脖子跟步安作對,這會兒見他吃了憋,臉上竟喜滋滋的,還連連回頭去看那位“壯士”。


    宋蔓秋快走了幾步,跟上來步安,小聲問道:“步公子,那是什麽人?”


    “越州知府劉裕的妻弟,姓汪名鶴,人很不錯,幫過我不少忙。”步安隨口答著,語氣平靜如常,完全不像是剛剛與人對罵過的樣子。


    宋蔓秋聽得雲裏霧裏,無論如何也沒法將那個一臉奸猾,對著步公子破口大罵的胖子,跟“人很不錯,幫過不少忙”這一形容對上號。


    “那……剛才……”宋蔓秋不解道。


    “汪大人見我有些麻煩,又來舍身相助了。”步安搖搖頭笑道:“真是古道熱腸。”


    這下不但宋蔓秋聽不懂,素素也眨巴著眼睛,一頭霧水。


    倒是宋世畋聽出苗頭不對,扯扯宋蔓秋的衣袖,將她拉到一旁,輕聲道:“這小賊莫不是又設計坑人了吧?”


    宋蔓秋經他提醒,才想起杭州城裏,步公子與堂兄爭吵,負氣出走的情形,隻是不知道,這一回步公子葫蘆裏又是賣的什麽藥。


    一行人來到阜平街時,遠遠的,就瞧見七司衙門口人頭攢動,不時還有罵聲,從人群裏傳出來,卻是洛輕亭的聲音。


    隻見七司衙門口,洛輕亭雙手各握著一杆陣旗,獨自一人與一眾衙役對持著;晴山抱著琴站在她身後,神情嚴肅;張瞎子、鄧小閑卻蹲在衙門口,縮著脖子束著手,一副窩囊相。


    汪胖子辦事效率很高嘛!步安心中暗讚一聲,迎頭走上前去,街坊們看清來人是誰,紛紛讓道,一邊喊著“步爺,步爺”。


    人群中央的喧鬧也立即停歇,洛輕亭遠遠看見步安,竟悄摸抹了把眼淚,一臉委屈地喊道:“步爺!你看這幫官差,也太不講道理!”


    一旁的晴山見到步安,眉眼頓時舒展開來,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反應最為劇烈的,確實張瞎子與鄧小閑。


    這兩人原本窩窩囊囊,現在突然來了精神,蹭的站起身,就往步安這邊迎過來。鄧小閑一邊跑,一邊還在喊:“步爺回來了就好,這些龜孫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來封咱的衙門了。”


    街坊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拜月賊子,人……人人……”


    緊接著,步安便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對著他看過來,似乎隻要他接一句“人人得而誅之”,便能像殺死步鴻軒麾下打手一樣,演一出法不責眾的好戲。


    原來街坊中間,也有聰明人,上一回隻是跟著裝傻而已。


    隻是打狗也得看主人,今時不同往日,這一次的狗,是越州知府派來的,不是這麽容易蒙混過關的。


    步安伸伸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動作,然後盯著七司衙門口,兩個手持封條的差役。


    那兩人被他這麽看著,竟然渾身冒汗,雙手都止不住地哆嗦,大概都想起了數月前,越州北門外,七司步爺殺人不眨眼的情景。


    宋蔓秋站在步安身後,全都看在眼裏,心說步公子好大的氣勢,隻怕再往前一步,那兩個差役就要逃之夭夭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步安沒有再往前走,更沒有振臂一呼,隻是搖搖頭歎息道:“自古民不與官鬥,讓他們貼吧。”


    人群發出轟的一聲驚呼,有不甘、憤懣、同情亦或無奈的情緒蔓延開來。


    直到這時,宋蔓秋才恍然反應過來:步公子本來就要抽手,從此不幹鬼捕買賣了,他這是借官府的封條,來給百姓們一個交代啊!


    步公子啊步公子,你好陰險……怪不得說那位汪大人古道熱腸呢。


    一念及此,宋蔓秋不禁莞爾。


    事實上,她還沒完全明白。


    鬼捕七司開業之初,可是許下過一兩銀子包捉一年鬼的承諾的,今日若沒有汪鶴幫忙,想要抽身可沒這麽容易。


    而在“無奈接受”了被官府查封的命運之後,七司步爺又幹了一件令整個越州城都震驚的大事:這天傍晚,七司衙門的封條旁,又貼了一張告示:所有繳過包年銀子的百姓,都可以憑當時立下的字據,去阜平街上的樓家書館,領回銀子。


    此後數月,陸陸續續去領銀子的百姓,隻有當時總數的三成而已。


    七司仁義!咱也不能丟了越州人的臉麵!


    ——大多留著七司捉鬼憑據,卻不去領回銀子的百姓,都是這麽說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步偷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刀鋒飲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刀鋒飲喋並收藏一步偷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