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步安睡得並不踏實,半夢半醒之間,耳邊盡是哭喊聲廝殺聲。夢裏火光衝天,濃煙蔽日。


    他向晴山解釋寧陽縣的形勢時,語氣平靜,仿佛全不在意,心底卻未必如此。神州天下並不都是庸碌之輩,沒人肯來拜月教這灘渾水,自然是權衡過利弊,知道代價太大。


    那這個代價,他步安願不願擔?又擔不擔得起?


    翻山越嶺,趕赴劍州的路上,他為鼓舞士氣,說了許多豪言壯語,可是真到舍命一搏之際,自己卻不得不再三躊躇。


    在他麵前,仿佛擺了一張賭桌,對麵是拜月教這個龐然大物,自己這邊卻隻有七司。這賭局能不能贏,贏了能如何,還說不準……而假如滿盤皆輸,他自己大不了一走了之,手底下幾百號弟兄,還能活下幾人?


    步安可以心平氣和地殺人,無動於衷地看人去死,縱使寧陽縣血流漂櫓,他也不會躊躇忐忑,輾轉難眠……可唯獨看待身邊人不同。


    晴山也好,張瞎子,鄧小閑他們也罷,他都視同親眷。


    即使那些至今仍叫不出名字的兄弟,人家信他服他,拋家棄舍跟他出來,他又怎麽忍心,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就讓他們平白送死?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道理好懂,真到權柄在握,進一步伏屍百裏,退一步雲淡風輕之際,絕不是目睹一場活人祭祀,血冷一些,心硬一些,就能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的。


    十一月底的寧陽縣城,夜裏寒意深重,躺在客舍木床上,尚未年滿十七的步安,深深感覺到,這世上終歸有些事情,不是單憑著聰明才智,就能輕鬆應對的。


    半夜裏,他迷迷糊糊看見魑魅坐在窗前,於是揉揉眼睛,索性也坐了氣來。


    “我以為你見慣生死,心如磐石呢。卻原來全是強撐的,整宿翻來翻去,往常可不見你這樣……”魑魅扭頭看了他一眼,笑嘻嘻道。


    步安知道她誤會了,懶得解釋,沉默片刻道:“你活了千餘年,可曾做過什麽追悔莫及的事情?”


    “追悔莫及?”魑魅被問得莫名巧妙,轉過身來對著他,不假思索道:“隔了這麽久,有什麽悔不悔的,也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你記性確實不好,”步安笑笑道:“也不知誰跟我說過,人死化鬼,唯心有執念者,才會萬般謹慎,不致喪失靈智。假如不是心底有些事,有些人,不舍得忘卻,誰又願意做個冷清孤寂的野鬼呢?”


    魑魅像是被他說中了心事,神色間有些蕭索,半晌才淡淡道:“做過的事,便是當初再怎麽悔恨,日子一久也釋然了。唯獨有些事情,因為沒有去做,才追悔莫及。”


    步安沉默不語,細細品味女鬼話中的深意,或許他和魑魅所想的,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然而這並不影響他從中獲得一些啟示。


    ……


    ……


    次日一早,步安起床不久,客棧掌櫃就領著一位穿著考究,舉止頗有氣度的中年人來見他。


    這人姓林名惟均,正是這家客棧的東家,言辭之間很是客氣,說什麽“小號鄙陋,若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則個”,又說“如今縣裏百業不興,資財匱乏”雲雲。


    步安見他這麽哭窮,以為是在提醒自己預付店資,誰知這林員外說完了客套話,便指使下人,從客棧外扛了幾頭豬羊牲畜進來,非但絕口不提住店錢,反而還給他送了幾十兩銀子。


    林員外臨走的時候,暗示步安該去縣衙裏見一見本地知縣,步安隨口應付過去。


    照他看,這寧陽縣上下,既然都留意到了七司,照例該試探一番的:今日林員外過來送禮,是唱的紅臉;知縣暗中傳話,招他去縣衙,便是要唱白臉了。


    步安暫時不願表明立場,也沒那閑工夫,陪本縣鄉紳打太極,因此根本沒把林員外的暗示放在心上。


    倒是七司眾人,頭一回感受到了身為“官兵”的好處,興致頗高。


    步安隱約瞥見晴山鬱鬱不歡,也不知道她是因為昨夜的那番對話,還是覺得他收了寧陽縣官紳的好處,便是要與他們同流合汙了。


    倒是張瞎子提醒步安,幾百年前閩中醫聖薛攀,便是寧陽縣人。


    步安聽他這麽一說,突然想起,昨夜茶樓的林掌櫃,就曾提起一位薛姑娘,心說莫非這薛姑娘,就是薛攀的後人。


    七司大多是越州江湖裏的道修,醫家傳人一個都無,若是能招攬到一位醫聖傳人,實在大有裨益。


    一念及此,他便找到客棧掌櫃——這人也姓林,看來和茶樓的林掌櫃一樣,都是林員外家的奴仆——說自己久聞寧陽薛氏大名,想要登門拜訪,請他找人帶路。


    掌櫃的當然不敢拒絕,親自領著步安出了客棧。素素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後頭。


    一大清早的,街上冷冷清清,步安剛想問,昨日裏渾渾噩噩的百姓都去了哪裏,卻在街尾看見一處施粥棚子——有人那些百姓,在粥前排起了長隊。


    “這是鄙號的東家出資設的粥棚。”林掌櫃一邊跟粥棚前的夥計打招呼,一邊向步安解釋。


    “林員外當真仁義。”步安隨口敷衍。


    林掌櫃聽不出他話中有話,自顧自道:“城中鄉紳富戶,隻要家有餘糧的,都在自家產業附近,擺一兩個這樣的粥棚。若非老爺們慈悲,城裏早就餓死人了。”


    “這些人吃飽之後,便整日遊蕩嗎?”步安也有些好奇。


    “那也不成,趁著早晨施粥,集中起來,方便管束,也會領他們去幹些活,午後便散了。難管得很,一個個餓死鬼似的,飯吃得多,活幹得少……”林掌櫃搖頭感慨:“上個月我店裏還有三個夥計,年紀大的那個,後來也成了這樣子。原本還在粥棚幫忙的,現在也要靠施舍過活了。”


    步安不再說話,隻是一邊走路,一邊默默看著這荒誕的場景——這寧陽縣倒活像是個集中營,隻是在這裏,獄卒們一不小心,也會變成在押的囚犯。


    縣城不大,不過一炷香功夫,林掌櫃便將步安領到了薛姑娘的宅門前。縣裏白天進出無礙,送到了地方,步安就讓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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