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醜姑再怎麽護主心切,也挑不出他的刺兒來。


    而薛采羽聽了他先前那一番剖析,不禁暗自神傷,沒多久便覺得身子疲乏,有些坐不住了。


    步安見狀,便勸她主仆二人,不如就在這裏住下,一來免得往來勞頓,而來也方便互相照應。


    薛姑娘躊躇片刻,還是答應了下來,搬進了客棧夥計臨時收拾出來的一間上房。


    等到安頓妥當之後,步安也沒閑著,轉眼又把晴山叫了過來。


    他找晴山,明明是有正事交代,可見這姑娘進了屋,掩了門,一張俏臉含羞帶怯,兩隻手局促得不知往哪兒放,竟也跟著心猿意馬起來。


    想起之前,隻要勝了醜姑就能招攬到她家小姐時,晴山居然難得裝傻,不願與醜姑比試,步安覺得有些好笑,又生怕她還在誤會。


    “薛姑娘是寧陽縣人,熟悉此地民風,又是正統醫家……”他試著解釋道。


    晴山輕輕“嗯”了一聲。


    “她不但可以救死扶傷,還能替那些行屍走肉般的百姓,挽回些心智……”步安又道。


    晴山匆匆抬頭看了他一眼,重新垂下頭去時,輕不可聞地低語道:“步爺叫晴山過來,是專為誇讚那位姑娘的麽?”


    得!越解釋越亂!


    步安暗自叫苦,笑著擺擺手道:“你想哪兒去了。我找你過來,是有正事!”


    晴山不是不知輕重的性子,見他說有正事,趕緊將那些不合時宜的小情緒拋諸腦後,麵色凝重起來。


    “自打你我相識以來,零零碎碎的,也教過你十多首曲子了吧?”步安問。


    “一十九首。”晴山記得很清。


    “可曾想過,照著那律式,也譜一曲試試?”


    晴山聞言坦然道:“不瞞公子,一直在試,隻是不成。”


    “火候未到?”步安好奇道。


    “興許是的。”晴山想了想,又補充道:“公子那些曲子,聚集靈氣時能有如此氣勢,關竅便在於奇,而古往今來,越是高明的樂師,越能推陳出新,領一時氣象……可是這新奇二字,又談何容易。”


    “嗯……”步安緩緩點頭,接著若有所思道:“那我哼唱的曲子,會不會……太俗了些?”


    晴山莞爾一笑:“公子此言差矣。詩三百大半出自鄉野,如今已是大雅;樂府詩悉數取自民間調,不也登堂入室?更何況我輩奏曲唱詠,不為生人取樂,隻為遊靈顧,又何必在乎雅俗呢?”


    “還是晴山的境界高!我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步安開懷笑道。


    晴山聽得臉紅心跳,見他語氣神色不似玩笑,心中也頗高興。


    “古人有紅袖添香,素手研墨。”步安笑著起身,“今日我也附庸一回風雅,請晴山姑娘為我研墨,可使得嗎?”


    這間客舍原本陳設簡單,但客棧掌櫃見步安儒生打扮,早為他備了文房四寶,擱在窗前桌案上。


    晴山滿臉羞紅,呢喃般應道:“為步公子研墨,天下不知多少女子,求之而不得。”說著,便輕移蓮步,漫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她這一句並非應景客套。自從蘭亭夏集之後,天姥步執道才名鵲起,仰慕者不知凡幾。要不然,遠在閩中,拜月荼毒之地的薛采羽姑娘,又怎麽可能聽說過他的大名?


    步安站在一旁,看著晴山細細研磨的動作,賞心悅目之餘,想起過往種種,也不由得心生感慨。


    大半年前,他還是投醪河畔,子敬街上的說書人,而眼前這女子已是越州修行人趨之若鶩的人物。


    那時驚鴻一瞥,如仙女般的人物,此刻居然就在眼前,為他研墨添香——她說為自己研磨,多少女子求之不得,可她又豈是世間尋常女子可比?


    “公子,”片刻之後,晴山打斷了步安的思緒,淺笑著問:“是要寫些什麽?”


    步安趕緊大笑掩飾一時失神的尷尬,答道:“既然是火候未到,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晴山正自不解,卻見他持筆蘸墨,在麵前疊得整整齊齊的宣紙上,一氣嗬成地寫下一行字。


    “歪詞俗曲……摘抄?”


    晴山突然想起,步公子向來都說,他所做詩詞皆是夢中所聞,順手抄來的,此時見他堂而皇之地寫下“摘抄”二字,不由得莞爾失笑。


    “不許笑。”步安扭頭瞪了她一眼,自己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接著道:“那個宮商角徵羽,我不熟,今日便辛苦姑娘你跟我學學另一套記譜法。”


    晴山聽得驚奇,隻見步公子在紙上空白之處,又畫了七個歪歪扭扭的畫符。


    “這七個記號,唱作咄來秘法索拉兮……”


    “聽著像是佛家唱號,莫非這記譜之法,傳自天竺?”晴山好奇道。


    步安笑而不答,心說這阿拉伯數字,好像還真是印度人發明的,隻何人創造了簡譜,他卻一無所知。


    接著他便將簡譜記法,大概說了一遍。晴山身為琴曲大家,自然一聽就懂。


    事實上,簡譜並不比晴山的記譜法高明,步安教她簡譜,一來是為了自己方便,二來也有保密的作用。


    緊接著,他掀開這頁紙,攤到一旁,輕聲叮囑道:“有些詞曲,我記得也未必全,興之所至,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你引作參考便是,不必拘泥。”


    晴山見他說得認真,肅然點頭,才去看他下筆。


    步安照著記憶,寫下幾行簡譜,接著往裏填詞。


    “東漢末年分三國,烽火連天不休。兒女情長,為亂世左右,誰來煮酒。爾虞我詐是三國,說不清對與錯。紛紛擾擾,千百年以後,一切又從頭。”


    晴山心中默唱,隻覺得這詞曲果然十分新奇,不比步公子以往哼唱的那些遜色。


    步安扭轉頭看她:“如何?”


    晴山掩嘴笑道:“公子過謙,這哪裏俗了?”


    “不俗嗎?”步安被她這麽一說,一時興起,又記下一段譜,這回填的詞卻有些出格。


    “……和我在越州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燈火都熄滅了,也不停留。你會挽著我的衣袖,我會把手背在身後,走到子敬街的盡頭,坐在玲瓏坊的門口……”


    “這回呢?”他扭頭再看晴山。


    隻見這姑娘羞得驚慌失措,半晌才低著頭輕聲道:“俗透了。”


    “那我塗了重寫?”步安不壞好意地追問。


    晴山簡直鼓起了所有的勇氣,才擠出了兩個字:“不許。”這一刻,她仿佛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直跳的聲響。


    “那這段呢?”步安下筆不停,語氣看似玩笑,心中卻同樣激蕩不已。


    隻見他這回填的詞是:“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裏好,走遍天涯還是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過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晴山隻覺得渾身酸軟,臉頰滾燙,氣息不勻。


    “公子……”她垂著頭,身子晃了晃,“是又來取笑我麽?”


    “我……”步安想要伸手去扶她,卻生生忍住了,心中既緊張,又衝動,躊躇半晌,暗呼一聲“豁出去了”,接著脫口而出道:“我不會去入贅的,縱使遍野白骨,滄海橫流……”


    晴山突然伸手掩在了步安的嘴唇上,又似乎被他的唇燙到了一般,迅速抽走,口中急道:“公子不要說,晴山都懂的。”


    步安舔了舔嘴唇,似乎餘香尚存,心中像有千傾花田,齊齊盛開。


    “公子本是心善的……”晴山一時情動,哽咽道。


    步安聽到這裏,如遭重錘,仿佛整個世界都欺騙了他——怎麽又拿錯劇本了?!又是好人卡麽?!


    這時晴山忽然仰頭,眼神中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奈何這天下,賢良落難,惡人當道,便如東漢末年一般,紛紛擾擾,爾虞我詐,哪裏分得清對錯?又何須分出對錯……”


    步安默默聽著,心中暗自嗟歎。晴山見他神色不豫,卻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說錯了。


    兩人就這麽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步安先開口。


    “……明明不懂,卻說懂了。”他有些失落地皺了皺眉頭,這一刻,似乎不再是叱吒越州的步爺,而是剛穿越時,那個丟魂落魄的書生。


    “公子……”晴山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竟然伸出一隻手,握住了步安的手掌,嘴張了又合,想要說些什麽,又不知如何開口,又急又羞之間,一跺腳甩開了步安的手掌,匆忙背過身去,半嗔半怨地說道:“公子的心意,妾身懂了。可妾身的心意,公子卻不懂。”


    步安見她連稱呼都改了,不像是拒絕的意思,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誤會了,趕緊往前邁了一步,小心試探道:“那我……往後如何稱呼你呢?”


    晴山背對著他,香肩微微扭了一扭,也不知是心情激蕩難以自持,還是想回頭卻又不敢。


    “……自然全憑公子做主。”她的聲音輕得難以辨明。


    “……叫娘子行不?”步安壯著膽,說完之後,連自己的臉都紅了。


    許久,他才聽見晴山的回答。


    “公子何必急在一時……”


    “對對對,不急不急!”步安答得暢快。看著眼前女子瘦削而婀娜的背影,他心中暖意盎然,明明屋外就是寒風呼嘯的冬月,卻仿佛春光滿室,溫柔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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