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薛采羽隻覺得通體舒泰,氣爽神宜,似乎自記事起,就從未如此痛快過。


    親眼目睹鎮鬼怯邪自然是爽心樂事,但她的好心情,卻並非全都來自於此。


    薛采羽一直所站的高處,正是步安吟詩所在。詩意招來的靈氣,自然以此處最為濃鬱;更加之她離得近,字字句句都聽得分明,對方才這首七言律詩詩文的體會,最為明晰,於是在場所有人中,她所吸收的靈力也理所當然的最為充沛。


    此時院中魂團消散,得以平靜心緒,回想那幾句詩文,薛姑娘猶自感慨:三步成詩步執道,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


    這短短幾句詩文,句句貼合眼下情景,又極盡雄奇哀怨之能事。


    頭一句“沉沉心事北南東”自然是說,大梁朝北方羅刹來襲,東南拜月荼毒,國破民困,樁樁件件,都壓在步公子的心頭;緊接著那句“一睨英雄海內空”卻如平地驚雷,豪情乍起,仿佛在詩人看來,四海之內,除卻他自己,便再無英雄。


    “少年才登將仕郎”,一個“才”字,又道盡了難以分辨的喜悲歡愁,此中春秋筆法,像是指“方才不久”,分明又有“不過如此”的意思,想來以步公子之才,受封九品文散官,還是後者多一些;而那句“書生嚐效晉賢風”,又借詩自嘲,說自己一介書生,效仿魏晉名士,行狀出格,不為世人理解——傳聞說他是個狂生,顯然與此有關。


    後麵兩句,半是詠誌,半是自歎,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掃平七閩之亂,隻是豪邁之餘,又存著深深無奈的避世之心。


    至於最後一句,美人如玉劍如虹……薛采羽念及此處,不由得雙頰飛紅,匆匆瞥了身旁醜姑一眼,生怕被她瞧出異樣。


    好在醜姑對她的心思毫無察覺,隻是呼吸粗重,下意識喃喃低語:“那鬼……這詩……好生了得……”


    薛采羽見醜姑失態,輕聲提醒道:“你不知道,步公子人稱三步成詩步執道麽?”


    “三步成詩不知道?不知道啊……”醜姑一臉茫然:“到底知不知道?”


    兩人相顧無語,都不知對方說的什麽,底下院中已經鬧騰起來。


    “那鬼好生霸道!隻蹭了一下,張王兩位兄弟便斷了氣了!”有白營弟兄蹲在院牆下,扶著日夜相處的兩位兄弟,見他們分明已經死絕了,不由得涕淚直流。


    “步爺……那鬼如此霸道,為何……為何偏偏怕了步爺?!”也有人驚疑不解。


    “咱步爺是學儒的,練的一口浩然正氣,淫邪不侵,鬼當然要怕!”更有人胡亂拍著馬屁。


    哪怕這馬屁如此牽強,如此無稽,眾人也都齊聲稱是,唯獨一人反對。


    反對之人,正是步安自己。


    “放屁!”他笑罵道:“浩然正氣要真有那麽管用,這天底下的鬼捕生意,還不給儒門包圓了?!”


    眾人聽得哈哈大笑。都是江湖人,見慣了生死,即便有同僚剛剛魂消魄散,也不妨礙他們笑得張狂。


    步安“嘩啦”一下扯開已經破碎不堪,隻剩幾片布條耷拉著的長衫,大聲道:“那陰魂怕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這件寶貝!”


    眾人循聲看去,隻見他身穿一件黝黑的鐵絲軟甲,即使血色月光照在上麵,也沒有泛起一絲猩紅,心說這果然是件寶貝。


    步安隻起了個話頭,打消了眾人的疑惑,就不再繼續解釋,而是下令趕緊收殮了張王兩位弟兄的遺體,好去下一處陰煞。


    當下便有人上前背起一具屍體,剛要跑開,發現冷姑娘仍舊靠坐在牆根,麵色蒼白如紙,立即著急大喊道:“冷姑娘……冷姑娘看著快不行了!”


    這亂世之中,人死一了百了,眾人心中即便有些哀苦,也不會太過惺惺作態,但是傷重卻不一樣,畢竟受傷可以救活,不能耽擱,更何況那還是一位姑娘家。


    眾人頓時圍了上去。


    “都讓開!”醜姑大喝一聲,背著薛姑娘飛下屋簷。


    眾人這才想起,隊伍中還有一位醫家聖手,一下子散了開來,為她們讓出通道。


    薛采羽快步趕上,蹲下身子,扶起冷姑娘,伸手探視,臉上陰晴不定。


    “步……步爺……我家中……家中還有老母……”冷姑娘自進了七司,幾乎從未開口說過話,此刻卻麵色焦急地喊道。


    步安站在一旁,麵色凝重,聞言沉聲道:“放心,不單是你,七司弟兄但凡出了事,留在越州的親眷,七司定會好生贍養。”


    冷姑娘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緩緩閉上雙眼。


    生離死別之際,七司眾人不禁默然。


    可就在這時,薛姑娘的手掌心忽然霞光四溢,將冷姑娘胸腹骨骼血脈映得清晰可辨。霞光映射之下,那些斷裂的骨骼,淤塞的血脈,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複位、暢通……就連冷姑娘的臉色,都漸漸紅潤起來!


    醫聖後人,竟有起死回生之能?!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片刻霞光漸黯,薛采羽輕撫冷姑娘心口,直到她吐出一口黑血,才扭頭道:“隻是筋骨受損,沒有傷及魂魄,歇幾日便無礙了。”


    “……多謝薛姑娘。”步安由衷道。


    醜姑仰著脖子,抬著下巴,像是在說:“這下你知道小姐的本事了吧?”


    薛姑娘卻莞爾一笑道:“分明是步爺招來的靈氣,救了冷姑娘一命。謝我作甚?”


    醜姑撇了撇嘴,卻不敢說話——隻因小姐所說的,確實是實情,假如不是那詩文招來靈氣,以她家小姐體內殘存的靈力,絕計施展不了如此驚人的手段。


    步安微微一笑,也不客氣。


    眼下正事要緊,他吩咐張紫衣(大丫)將冷姑娘背回客棧休息,便帶著所有人,往下一處陰煞趕去。


    臘月風寒,邪月當空,古老的青石街道上,腳步聲紛紛亂亂。


    鬼捕七司剛剛捉了一處鬼,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處,仿佛時光倒回半載,重又經曆七司開張之初,連夜捉鬼的情景。


    雖然八夕的血月更濃,寧陽的鬼更駭人,但少年也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少年。緊隨他身後的人群浩浩蕩蕩,並非當初寥寥無幾,又都滿腹牢騷的七八條人影。


    不多久,一麵繡著金黃“七”字的漆黑旌旗,在寧陽南門的城牆上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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