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步安沉思了太久,陳闕安出聲勸慰道:“賢侄也不必過於擔心,宋尹廷背後有曲阜書院,雖說在七閩道上沒有張承韜這般根深蒂固,可畢竟開枝散葉,勢力遍布大江南北,假如真要見個你死我活,張家未必有多少勝算。“


    步安聞言,也覺得自己沒必要想這麽多。


    無論宋尹廷還是張承韜,個頭都比他大得太多,眼下七司已經打完收工,剩下的殘局牽涉太廣,輪不到他一個九品文散官來插手。


    “陳師伯,”他展眉一笑,決定還是把心思花在該花的地方,接著搖搖頭道:“也是我行事魯莽,將你拖進了這泥潭……不料到頭來,卻還是師伯你看得穿。”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陳闕安笑著擺擺手道:“況且這些日子,住在驛站裏,冷清是冷清了些,倒也沒有俗務煩擾,有些陳年心結,靜下心來,反而想通了。”


    “當年下山時,也曾一腔抱負,想著施展才學,不敢說治國平天下,至少也要造福一方百姓。可這兩個月來,幽居此地,卻覺得昌泰縣有沒有我這個父母官,似乎也無關緊要。”陳闕安麵色有些寂寥,愈發顯得老態龍鍾。


    步安微微一怔,心說別啊,我還得倚仗你的資曆,吃下劍州府呢,這節骨眼上,你忽然生了出世之心,讓我一時半會兒上哪兒找合適的人選去?


    “不不不,”他立即反駁道:“我在昌泰縣隻待了半天,便覺得市麵繁華,百姓安居樂業,這都是拜師伯所賜。”


    “昌泰縣市麵如何,百姓如何,你還能有我清楚嗎?”陳闕安哂然一笑,接著神情忽然認真起來:“現在,你說實話,蘭亭夏集上的那首詩,可是有所指的?”


    “師伯怎麽忽然問起這個?”步安有些遲疑,他與陳闕安的交往很有限,又打算抬他一手,將他扶做傀儡,隻怕談得太深,彼此之間因為理念不同,而生了間隙。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陳闕安感慨道:“師伯活到這把年紀,半身都已經入土,可聽到這兩句時,竟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想當年在天姥山上,熟讀聖賢書,隻覺得字字璣珠,可下山之後,才發現書上所說的,有許多都太難奉行。”


    他自嘲般笑笑,接著道:“官場中,逢上欺下之輩,多如牛毛;而剛直不屈者,人人避之不及。便說我這昌泰知縣,說什麽為民做主,可明知林通禍害鄉裏,卻拿他毫無辦法,隻因他是張承韜的走狗。”


    陳老知縣打開了話匣子,一時停不下來,搖搖頭道:“難道張承韜就好過麽?他為了坐穩布政使的位子,也不知在汴京灑了多少銀子,若不是他交好後官閹賊,他女兒又如何封得了淑妃……這大梁朝便如一潭死水,少年人便是讀再多的聖賢書又有何用?將來還不是被這臭水潭,染得麵目可憎?”


    “總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步安避重就輕道。


    “出淤泥而不染?”陳闕安微微一愣,似乎覺得這句話很有嚼頭,半晌又歎道:“陶公不為五鬥米折腰,還不是晚景淒涼,一身抱負都落了空。”


    “師伯既然覺得大梁朝上上下下都是一潭死水,那依您所見,活水又該是什麽呢?”步安故意問得輕鬆。


    陳闕安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覺得今日說得太多了,笑著擺擺手:“我若看得清,便不會是區區一個七品縣令了。”


    是啊,你若看得太清,項上頭顱也未必留得到今日……步安暗自歎了一口氣,覺得還是別談這些沒用的。


    “師伯覺得處處難為,興許也是因為書院式微。像那宋尹廷出自曲阜書院,又有國公府撐腰,便不用受那麽多氣。”步安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再挨些日子,說不定就撥雲見日了。”


    “那便最好不過。”陳闕安笑著起身告辭,臨到門口,還在自言自語,仍舊重複著這句“最好不過”,隻是語氣聽起來頗為寂寥。


    步安送到門外,返身回來,掩上房門的時候,心中升起一絲感慨,覺得自己似乎變“成熟”了。


    換在以前,聽到陳老知縣這一番話,準要大抒己見,剛才卻生生忍住了,什麽都沒有說。


    少了一份赤子之心,多了一份圓滑世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念及此,步安忽然笑了起來。看來自己也在這臭水潭裏,陷得越來越深,快要同流合汙了。


    天已經蒙蒙亮了,步安沒了睡意,出門又無事可做,閑來無事,便待在屋裏磨墨練字。


    他先前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惹得陳老知縣一怔,當時便想起這世上從未有過周敦頤這號人,自然也沒有《愛蓮說》,此時研得了墨,對著一張空白宣紙,正沒什麽可寫的,便自然而然地寫道: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以來,世人甚愛牡丹……”


    沒有靈氣波動,很顯然這是散文,不是詩,勾不來靈氣。步安有些失望,卻還是接著寫了下去,滿滿一張紙,正好寫完了《愛蓮說》。


    等到墨漬一幹,他拿起來端詳了一會兒,覺得筆力比之以前,小有進步了。隻是不知道,假如用神力寫下這紙字,會是什麽動靜。


    這一個多月來,他幾乎走遍了劍州、延平兩府,捉了多少鬼連自己都數不清,丹田處的兩團鬼氣,已經徹底凝結成了丹丸狀,似乎距離下一次晉升,已經不遠。


    假如花姑娘說的沒錯,那他現在的境界應該是人神,隻要再晉升一次,便是神人境,實力大抵相當於修行人的空境。


    對上司徒彥,能有幾分勝算呢?


    步安下意識地,仍將司徒彥當做了參照物,雖然他從未見過那位儒門天才,更談不上仇怨。


    等到意識了這一點,他便用力晃了晃頭,像是要把這份莫名其妙的執念驅趕出自己的腦袋。


    天色漸漸亮了,外麵有了人聲,步安放下宣紙,稍稍整理衣冠,出門吃早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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