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步安一行漸漸走遠,宋蔓秋躊躇著想要跟上去,卻又邁不開步子。


    早在來江寧的船上,她就知道步公子要演一場戲,目的無非是為了應付逐月大會——不得不承認,他演得很好,以至於人人都唯恐避他不及,甚至連自己與堂兄,都不得不與他保持距離。


    可為何今夜,他突然一反常態?


    就為了他師尊屠瑤,這場戲便不演了麽?


    即便如此,他來找仰修又是為的什麽?


    憑什麽仰修聽了那一句不知所謂的忠告,便跟他去了?


    宋蔓秋心中滿是疑惑,比之在七閩道上都更勝一籌,似乎根本抓不住任何線索。


    她在曲阜時,向來都驕傲,可這份驕傲自從越州城郊一見,便漸漸瓦解,及至今日已被擊得粉碎,隱隱之中竟有一絲從未有過的自卑。


    還在七閩道時,宋蔓秋便覺得,步公子總是觸不可及,每每走得近些,他就要裝傻充楞,個中原因,興許是嫌自己太笨了。


    今夜,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她站在長街上,看著步安走遠,終於消失在街角,就像他每回離開時一樣,那麽果決,從不回頭,隻覺得挫折與無力,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將她籠罩在內,叫她動彈不得。


    宋蔓秋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會是個守在深閨,隻求相夫教子的女人。七歲那年,她便在六藝之中,獨獨挑中了射藝。而在她的夢裏,自己的夫婿應該是一個英雄,可以與她並肩沙場,揚名天下。


    可就在今夜,她忽然發現,自己找到了那個夢中的身影,卻可能永遠跟不上他的步履,做不成他的知己。


    胸中有一股鬱結,想要策馬狂奔、力挽強弓,卻不知該將靈箭射向何處。


    此時此刻,宋蔓秋唯一可供慰藉的,便隻剩修為了——雖然她曾在祖父麵前說過,假以時日,步公子修行也必有所成,可那畢竟還得假以時日。


    她緩緩轉過身去,走進院子,穿過稀稀落落的書院學子,從那個負了傷,正接受救治的同門師弟身邊走過時,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直到她邁步走上樓梯,才隱約聽見有人在咒罵,聽見堂兄宋世畋的聲音,在他身後追問著什麽。


    宋蔓秋扭過頭來,臉上一片茫然,仿佛仍舊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緒中。


    “……你看見他動手了嗎?”


    “什麽?”


    “……人是他打傷的,你那幾個師兄弟說,他發起狠來像個瘋子,根本攔不住他。”


    “誰?”宋蔓秋微微皺眉,似乎理解宋世畋的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步執道!步執道打傷了你那師兄,就一個照麵!誰都沒能攔下……”宋世畋又重複了一遍。


    宋蔓秋站在樓梯上,看了一眼樓下的人群,看見正在接受救治的是師伯孔鶴琴的大弟子邱侗,便愈加不能理解堂兄在說些什麽。


    “步公子的人……是那個大和尚嗎?”她問。


    “是步執道,他一直隱藏著修為呢!”宋世畋的臉色很不好看:“你沒聽大夥兒說嘛,非但是他自己,他身邊的和尚,還有個鬼仆,都有空境之上的修為!”


    宋蔓秋一臉愕然,這才聽見樓下的議論聲。


    “這人藏得好深,要不是今夜親眼所見,我還以為他隻是個會耍嘴皮子的!”


    “怪不得他如此孤傲!十七八歲便有這等修為,竟要去做那媚官家的贅婿,任誰都要被逼瘋掉!”


    “未必有你們說得這麽強橫吧?邱師兄是使琴的,不擅近戰,興許是倉促間大意了。”


    “你當巡夜的師兄弟都是吃幹飯的嗎?當著這麽多人呢。”


    “可能大夥兒都大意了,畢竟……”


    “別說了!”邱侗忽然懸著一條傷腿,站了起來,推開上前攙扶的師弟,板著臉掃視眾人:“人家既不是背後偷襲,也不曾暗箭傷人,光明正大以一敵多!我自己學藝不精,哪來那麽多借口!”


    他一跳一跳地往屋裏去,樣子有些滑稽,可在場眾人,沒有一個覺得好笑。


    “誰也不許去尋仇!日後有機會,我自會找他再切磋的。”邱侗說完這句,便進了自己的屋,反手把門帶上了。


    眾人鴉雀無聲。


    宋蔓秋與宋世畋對視了一眼,眼神中百味交加。


    ……


    ……


    腳下是濕滑的江灘,不遠處楊子江水滔滔向東,茂密的蘆葦蕩在血色月光下顯得尤為陰森可怖。


    步安駐足轉身時,仰修也停下了腳步,惠圓和尚和廣念則站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


    “步公子深夜將我領來這荒郊野地,不是隻為了聽濤賞景吧?”仰修笑得有些無奈。


    “仰兄想不想知道,這些天是誰在暗中行刺?”步安笑笑道。


    “步公子找到行刺之人了?”仰修認真道。


    “仰兄不妨先聽我說說看,是不是有道理。”步安道:“行刺者短短六七日,便已殺了六十多人,從未失手,即便群豪聚居一地,整夜巡守,也沒能留下他來,修為似乎不弱。”


    “嗯,”仰修點點頭道:“假如行刺者隻有一人的話,想來身手不凡。”


    “仰兄覺得,他為何要行刺?”步安問道。


    仰修沉吟片刻道:“不好說。”


    “不好說?是不方便說?”步安盯著仰修的臉。


    仰修微微一愣,接著哈哈笑道:“步公子說得哪裏話,不好說,自然是不好斷定。”


    “不妨猜一猜嘛。”步安攤攤手。


    “興許此人是覬覦逐月令,趁著大會未開,先除去些對手。”仰修想了想道。


    “這幾日來,死的可都是些無名之輩,即便到了逐月大會,也成不了那人的對手吧?”步安搖頭。


    “步公子已經知道逐月大會比試什麽了嗎?”仰修笑容中帶著一絲揶揄,言下之意是說,在不知道逐月大會比試什麽之前,對行刺者來說,誰都有可能成為潛在的對手。


    “無論文比武比,逐月令除了豪門大派的那些個年輕英傑,難道還會花落別家嗎?仰兄顯然猜錯了。”步安仍舊搖頭。


    “那依步公子看來,行刺者是何目的呢?”仰修問。


    “費那麽大勁,殺些無名之輩,實在說不過去。所以,他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步安頓了頓道:“是為了製造恐慌。”


    “此話怎講?”仰修疑惑道。


    “趁著逐月大會未開,盡量多趕走些人。如此一來,”步安看著仰修道:“仇恨便會少上一些。”


    “步公子越說越玄,我卻聽不懂了。”仰修搖頭道。


    “仰兄聽不懂沒關係,”步安朝前邁了一步:“但修葺院牆的銀子,總得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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