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之前,仰修便覺得天姥步執道多半是有些才學的,即便因為做了餘家贅婿而鬱鬱不安,也掩蓋不住鋒芒,甚至覺得他刻意藏拙的手段,多少有些粗淺,但凡有心人,都不難察覺。


    此時此刻,仰修才意識到,自己全然看錯了。


    步執道今夜所表現出的詭智,是仰修此前根本就不敢想象的。


    也就是說,他先前確實是在藏拙,但藏得委實高明,仿佛層層疊疊,當你以為看透了他的時候,興許你所看到的仍舊是他的偽裝。


    這等抽絲剝繭的本事,不要說儒家年輕一輩,即便是整個樂乎書院,也找不出一個來。


    假如隆興皇帝知道自己將這樣一個人物,賜給了餘家去做贅婿,會不會從此枕戈達旦,夜不能寐?


    仰修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非但沒有失落,胸中反而升起了一絲豪情。


    邪月臨世,亂世將至,天下大勢如浩蕩江水奔流向前,男兒正當揚帆擊浪,力挽狂瀾。


    眼下舉世俊傑齊聚江寧,明裏是共商逐月,然而又有幾人能看清,真正決定這天下走勢的,是隱藏在這一切之下的洶湧暗流。


    逐月大會,原本不過是去歲三四月裏,父親大人出於公心的一封奏折。那奏折仿佛是一個引子,隨後而來的事態發展,早已超越了仰家所能控製的範疇,一家上下的命運也都被卷進了這個巨大的漩渦。


    一失足或成千古恨。


    可身為仰家男兒,既然適逢其會,自當傾盡全力,舍命相搏,雖千萬人吾往矣。


    “執道兄,”仰修看著血月籠罩下的江流與曠野,緩慢的語速中自有一股令人動容的堅決:“你先前讓人傳的那句話,沒有說錯,我的法子確實是行不通的。不過既然是有刺客,我等或可據此發揮,教這江寧城中的各家書院學子都互相攻訐,進而鬥做一團!”


    宋世畋猛地一驚,他顯然聽懂了仰修的意思,卻也知道,此計大膽之極,緊皺眉頭道:“以爭奪逐月令為名,提前一步便自相殘殺,非但可以避禍,也可以教朝廷無話可說,隻是……若要做得逼真,恐怕得死不少人。”


    仰修聞聽此言,忽然看向步安,隱約覺得,這位天姥才子或許早就想到了這一步——否則他為什麽會說,接下來要讓宋氏兄妹去做的事情,比暗中行刺,更加冒天下之大不韙呢?


    然而,步安卻在緩緩搖頭。


    “執道兄!”仰修擔心步安不願涉及無辜,沉聲道:“行小惡,可保大局,若是東窗事發,仰某願承擔一切後果。”


    仰修說得懇切,宋蔓秋卻知道他想錯了,隻因她認得步安以來,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親眼看見,又或者是事後得知他殺伐果決,絕不拘泥小節的風格了。


    “仰兄,還是先聽聽步公子怎麽說吧。”宋蔓秋這句話,是對著仰修說的,雙眼卻看著步安,仿佛在她看來,麵前這個“其智如妖”的男人必定會有更加巧妙而穩妥的辦法。


    然而,步安卻隻是皺眉搖頭,神情都有些沉鬱。


    無論是仰修還是宋氏兄妹,都想象不到,步安為了解這個局,已經動過多少腦筋。


    此前他並不知道逐月大會牽連如此之廣,連避世三百年之久的昆侖虛都涉足其間,但即便沒有這些因素,要解皇帝小兒的局,也沒那麽簡單的。


    正如先前所打算的那樣,他本可以一走了之,而事實上,隻要說動幾位關鍵人物,興許也可以一聲不響地帶著曲阜與樂乎兩家書院的人,忽然離開江寧城。


    可是,想要說動的人越多,困難就會變得越大,因為人心總是不齊的,尤其是在逐月令的巨大誘惑下。


    皇帝小兒顯然也看透了這一點,而他最大的殺招,還遠不止於此。


    隆興帝在江寧城中,不隻是布下了一個以逐月令為餌,以玄武五洲為鉤的陷阱,更是一場關乎民心的輿論戰。


    即便像宋國公這樣的儒門老狐狸,其實早已看透了逐月大會有鬼,又能如何呢?


    比陰謀更加令人頭疼的是陽謀。


    隻要逐月大會還掛著解民倒懸、福佑社稷的名頭,任何一個不願跳進這個陷阱的勢力,都會失去民心。


    尤其是對儒門來說,一旦失去了仁義之名,便失去了共治天下的合法性,從此任憑隆興皇帝揉捏。


    屠瑤甘願冒死,也不肯離開,自然是看透了這一點。


    換句話說,假如樂乎書院與曲阜書院兩家勢力,毫發無損地離開江寧城,其實反倒是正中了隆興皇帝的下懷。


    因為皇權獨大的情況下,殺人對皇帝來說是件小事,如何掌握主動,在不損失民心的前提下,從此想殺誰便殺誰,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而在這個局中,樂乎書院與曲阜書院借著刺客由頭,互相殘殺,也隻會給皇帝小兒的輿論攻勢添柴加薪,提供素材。


    退一萬步來說,即便不考慮這些,照著仰修的主意來,隆興皇帝也有的是辦法,讓他們想走都走不了。


    “仰兄……”步安苦笑著搖搖頭:“你可曾想過,若是樂乎與曲阜兩家書院,乃至仍然留在江寧的百餘家書院,因為一個刺客而互相殘殺,從此天下儒門在世人心中豈不成了一個笑話?”


    仰修聞言麵如土色,一言不發。


    “更何況,流言是可以發揮的,隻要有心人從中左右,這件事情也可以演變成天下儒門隻知謀權爭利,置百姓福祉於不顧,為奪逐月令而自相殘殺。”步安又補充道。


    “那……”宋世畋忽然眉頭一展:“那就索性將這一切公之於眾,是非曲直自在人心!難不成天下人全都眼瞎耳聾,如此好騙的嗎?”


    步安失笑搖頭:“可惜你恰恰說中了,世人真的眼瞎耳聾,好騙的很。”


    他一言及此,忽然麵色一沉,冷笑著道:“所以這一盤棋到頭來,還是得看誰的騙術更加高明。”


    步安說得輕描淡寫,言下之意更與儒家思想大相徑庭,可其中所透出的以天下為棋局的豪情,簡直令人震顫。


    “時間不多,人手有限,成與不成,委實難料,但三分勝算總還是有的。”步安笑得很是豪邁,仿佛一個觀棋許久的路人,終於手癢,忍不住要坐下來對弈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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