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三年五月二十九,距離聖旨上要求宋家舉族遷移的最後期限,隻剩最後六天了。


    杭州宋國公府大門緊閉,門眉上象征著權勢的朱紅匾額,此刻都顯得暗淡無光。


    門前鶴丘巷裏,不時有身著綠衣的人影走過,似乎是有意要讓宋府上下的人知曉,督察院已經盯上了這裏。


    中午時分,有頭戴鬥笠,黑紗罩麵的旅人經過,敲開了國公府的側門,討一碗水喝,順勢將一卷布條遞給了看人的老人,旋即又在幾位綠衣人的目視下,腳步匆匆地離去。


    再隔了一陣,遠處便有槍聲響起,好一會兒又才安靜下來。


    宋府後院的最深處,身材高大的宋國公與長子宋尹楷正坐在占據西湖一角的涼亭裏,那卷花了不知多少代價才送進府來的布條,此刻便在宋尹楷的手上。


    “天姥書院那邊仍沒有消息,太湖書院已經明確表態會跟朝廷合作……”宋尹廷的臉色暗沉無光,他很清楚,逐月之變後,江南的形勢越發複雜,宋家若在此時舉事,怕是要麵臨腹背受敵的局麵。


    宋尹楷雙手將展開了的布條遞於其父,搖頭歎道:“聖上是算準了天下儒門形同散沙。如今宋家落難,江南儒門卻隻是袖手旁觀,待到矛頭對準了他們,不知又有誰來替他們出頭。”


    宋國公接過布條瞥了一眼,隻見上頭隻寫了短短一行字:“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正是太湖書院山長岑秉文的字跡。


    “這也是人之常情。”宋國公苦笑道:“當年申將軍被滅滿門,我宋家上下,又何曾施以援手了。”


    “今時畢竟不同往日,”宋尹楷蹙眉道:“逐月之變,聖上借昆侖以削儒,已然天下皆知,這還存著苟且偷安之心,豈不是束手自縛?”


    “天下事盛極必衰,百多年前,天姥書院可與曲阜孔家分庭抗禮,眼下又有誰還將他們放在眼裏。這會兒太湖書院,甚至西湖書院,說不定也盼著我們宋家倒下,好讓他們有朝一日,執江南儒門之牛耳。”宋國公臉上笑意漸冷。


    “可惜曲阜太遠……”宋尹楷半晌才歎道。


    “不怕路遠,隻恐心冷,”宋國公緩緩起身,“說一千道一萬,天下儒門未必沒有清醒之人,隻是無人振臂高呼罷了。”


    “爹爹……”宋尹楷聞言麵色微怔。


    “時耶命耶,大丈夫自當向死而生,豈有坐以待斃之理。”宋國公麵對五月裏的西湖,傲然而立,周身仿佛散發著一股已經收斂了不知多久的浩然之氣。


    ……


    同一天中午,步安終於親自出麵,在龍庭皇宮之內,宴請三百修行人。


    三百多人在這半個月裏,已經積攢了滿腹的怨氣,因此推舉了頭目,正等著機會,跟步安攤牌。


    在他們看來,即便天姥屠瑤修為不低,也不比自己這邊人多勢眾,假如天姥步執道做了櫻洲國的皇帝,也該封疆裂土,讓他們做個世代罔替的王侯。


    眼下便連天姥屠瑤與曲阜宋蔓秋都不在場,隻有天姥步執道與惠圓和尚兩人出麵,在三百眾麵前,氣勢顯然弱了一大截。


    於是不等開席,便有個姓李的儒生發難,要步安給個明確的說法:關於破陣到底有沒有辦法,若是沒有,又準備如何安排這些一同入陣的同道。


    步安坐在主桌正位,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淺淺笑道:“今日請諸位過來,其實也是想聽聽大家的意思,到底是想走還是想留。”


    “想走怎麽說?想留又怎麽說?執道老弟總要給我們個說法,讓大夥兒心裏有底吧?”李姓儒生也不知道出自哪家書院,修為不怎麽樣,一張嘴卻很能說,要不然也不會被眾人推舉出來。


    “想走,我便送你們上路;想留,這龍庭城中,也不缺三尺黃土……”步安笑得雲淡風輕。


    李姓儒生卻聽得渾身一震,厲聲道:“步執道!你今日相邀,是要戲耍我等嗎?!”


    在坐眾人,更是齊刷刷站了起來,仿佛一言不合,便要動手。


    “李兄誤會了,諸位稍安勿躁。”步安笑著擺擺手,揮退一眾宮女,緊接著又道:“我哪有那閑工夫,來戲耍你們。今日是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們說明。”


    眾人見他語氣柔和下來,才冷哼著又坐下,隻是一個個臉色都難看得很。


    “我這些日子苦思冥想,終於找到了破陣之法,”步安麵露為難之色:“不過我那法子,隻能送四百人出陣……”


    “單單這裏,便有三百多人了!”李姓儒生大聲道。


    “是啊,人太多了。”步安掃視眾人。


    眾人聞言,立刻便有些慌亂,四下裏觀瞧,隻見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李姓儒生頓時喝道:“大夥兒莫要上當!他這是要二桃殺三士,以出陣為誘餌,引得我們自相殘殺!”


    眾人隨即齊齊朝著步安看來,目光之中,分明都透露出警惕與凶惡。


    “李兄,你又誤會我了。”步安無奈搖頭,笑吟吟道:“我哪有那麽無聊,對付你們這群烏合之眾,也需要用計嗎?”


    他話音未落,就有沉重的關門聲響起,眾人聞言扭頭去看,隻見大殿的鐵門已經死死地關上,緊接著四處的窗子也都“砰砰砰”合攏,殿內頓時便暗了下來,隻剩下燭火之光,以及空氣中緩緩流淌的靈氣波動。


    “是陣玄!我們上當了!”


    “你這天殺的賤籍贅婿!竟敢暗算我等!”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今日便與你拚了!”


    亂哄哄的喧鬧聲中,李姓儒生已經當先朝著步安撲過來,他人在半空,便身子一挺,雙目圓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柄漆黑長劍,已經在他胸前刺入,輕而易舉便透體而過!


    他都不知道這柄劍是何時刺來的,而自己護在身前的靈力,沒能起到任何作用……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步執道沒有戲言,對付著三百人,他確實無需用計的。


    這半個月來,步執道不是躲著眾人,而是懶得來管他們而已。可笑眾人千方百計要見他,卻不料這是在求死。


    殿內燭光搖曳,血濺十步,淒厲的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間或有人覓得陣玄空隙,破開窗戶逃了出去,也被守在殿外的宋蔓秋一箭射死。


    這一天,同樣的屠殺,在水天三國的每一個島上上演,除了二十四家被選定的書院,其餘人幾乎無一幸免。


    而活著的人手裏,或多或少都染上了同道的鮮血。


    在這方水天澤國,因為曆法的細小差別,這一日恰是六月的頭一天,因此這場屠殺被冠之以“六月血祭”之名,載入史冊。隻是關於屠殺的細節,並沒有多少文字流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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