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寧遠……”戚遼在心裏默念著,與成大胡並駕而行。兩人已經趕了一天的路。一路行來,大道兩旁到處都是被積雪掩埋而變成一個個大小雪包的廢棄物。但車是不會被丟下的,入關的人們要靠車來運送僅能帶走的那點家當。


    戚遼不知道這皚皚白雪之下埋葬了多少餓死凍死的人們,騎行的速度和遮眼的風雪也讓他無法看清在兩側雪地裏突起的那一截一塊的事物是被砍剩下的樹枝還是人的肢體。此刻,不論是人抑或胯下的坐騎,都已將近體力的極限。刺骨的寒風帶著鵝毛般的大雪從左側後方襲來,將二人嚴嚴實實的裹在了這片銀色而蒼涼的原野上。遼西,這條靠山望海的大道,此刻已是不辨東西,就連陽光也被厚厚的灰色的雲層所掩蓋,隻餘下幾抹依稀的光亮,隱隱透出在身後遙遠的天際。


    在這樣的天氣下,就連呼吸都是困難的。如果不是半順風而行,如果沒有鬥篷和棉帽的遮擋,戚遼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繼續往前走下去。而每每在冬天發動奇襲的後金軍,他們從遼河平原來,那寒風大雪是從他們的右前方撲至,他們所遇到的困難無疑要更大,可他們硬是越過來了,硬是在人力尚且無法改變的氣候下像狼群一樣的在獵食,那又是何等強悍的體質和意誌!雖然站在敵對的立場,可戚遼依然不得不對這個在嚴酷的生存條件下發展壯大的起來的名族生出幾分敬意。隻有尊重對手,才能正視對手。那個時代,甚至後世的人們,往往走向兩個極端——或極端鄙夷,或極端畏懼。無知與盲目,傲慢與執拗,才帶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戰役,還有那讓人扼腕的悲慟結局。


    “大人,還有多久才到寧遠啊?”寒風中傳來成大胡的喊聲。盡管他用盡了力氣,盡管兩人近在咫尺,但想要在大風大雪和顛簸中交談,無疑又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戚遼騰出右手——他習慣走在左側——伸出一個手指,他不想因說話而白白耗費氣力。


    一個時辰,一天,還是再過一個晚上?成大胡隻能這麽理解,也無暇多想。他是第一次出關,風長嘯,雪漫卷,離了山海關,就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他還沒度過最初的適應期。


    就在這時,戚遼突然大喊一聲,“前屯衛!”然後朝前一指——天與地那白色的難分彼此界線的盡頭,赫然出現了一座灰色的城堡!前屯衛,是明軍在山海關與寧遠之間最重要的戰略據點,也是當年孫承宗重建遼西防線時第一個修築的城堡。今夜,他們必須在前屯衛投宿,讓人和馬得到休息。


    “噠噠噠!”蹄聲近。


    “轟隆隆!”城門開。一彪騎兵呼嘯而出,迎麵而來。


    “何人前來!”為首之人大喊。


    “稀溜溜!”兩騎勒定,戚遼一眼認出,此人正是趙率教!


    “趙軍門!”戚遼大喊。


    趙率教定睛一看,來者依稀眼熟,卻記不起是誰。


    “廣寧,遼西,前屯!”戚遼大聲報出六個字。


    “是你!”趙率教認出了他,頓時卸去了戒備。


    “是我,戚遼!”戚遼抹了把臉上的雪汙,笑了起來。


    “走,進城,暖和!”趙率教一抖馬韁,在前領路。


    前屯衛不大,但修得十分堅固,此時仍有數千軍民留在城中,到處都是一派戰前的肅殺警戒之氣。


    一行人在一所大房子前下馬,將馬匹交給跑過來的士兵。腳一落地,便陷入了近一尺深的積雪裏。


    進到屋內,炭火通紅,寒氣頓去。


    “來,酒。”趙率教丟來一個大皮囊,自己也拔了一個,“咕咚咕咚”先喝起來。按照曆史的記載,此時的趙率教已經五十多歲了,可那股子豪氣勁兒絲毫不比那些年輕小夥子遜色。


    拔了木塞,嗆鼻的辛辣撲麵而來。戚遼顧不了那麽多,先灌了一大口,隻覺一股滾湯的熱流直落而下,嘴、喉、胃、腹頓時火熱。他把皮囊丟給成大胡,可不敢多喝。成大胡灌了一口,嗆得比他還厲害。


    “窮關喝糙酒,但夠勁!”趙率教大笑起來,隨行的幾個心腹將領和護衛也笑。


    戚遼吐了口白氣,讓體內的寒氣與烈酒的熱氣中和了一下,哈了口白氣,才道:“喝得下這等酒,才能跟韃子幹仗,痛快!”


    “說得好!”趙率教用力一點頭。戚遼一句話,就說到了前屯衛眾人的心坎裏。


    “你們都出去,”趙率教對手下道,然後朝成大胡一指,道,“好好招呼這位兄弟!把城門關上,不許進出一個人!”趙率教開始清場了,他知道戚遼一定有要務在身,屋裏頓時隻剩下兩人。


    “來,先吃。沒啥好東西,填飽肚子。”趙率教翻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疙瘩吃的,也不管是什麽,一股腦兒全推到戚遼麵前,然後自顧自抓了一把啃起來。


    戚遼也知道,這年頭在關外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也不管是啥,也抓起一塊類似饅頭的東西塞進嘴裏。


    “給,水。”趙率教倒了兩碗水,喝了一口道,“兄弟,這趟來,有差事?”


    戚遼被那塊幹窩窩噎得說不出話來,一邊使勁往下咽,一邊從懷裏掏出那塊北鎮撫司的腰牌往桌上一擱。趙率教一看,眉角動了一下,便不好再多問。


    戚遼喝了口水,等肚子裏的幹窩窩化了些,不那麽嗝了,才道:“這趟,去寧遠。”


    趙率教瞪大了眼睛,霍然起身,眉頭緊鎖。


    戚遼不解的望著他,也站了起來。


    “大人!”趙率教一拱手,道,“這關外,可就剩下前屯和寧遠兩座城了!”


    “我知道。”戚遼不明白趙率教為何會突然說起這個,風雪把他的腦袋也凍得有些僵。


    “寧遠和前屯,是孫閣老留下的最後的兩座城了!”趙率教的神情無比嚴肅,沙啞之中,竟又帶上了些許傷感。


    “孫閣老為遼西、為大明立下的功勳,朝廷不會忘,聖上也不會忘!”戚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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