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原來他是故意的(上)


    隻說那日晚間相公子來,還帶了數十盞燈來與真真耍。他聽說了小桃紅搶在王舉人娘子前頭有孕,一口茶噴到地下,笑道:“馬兄弟,你這位尊親,可是有趣。”


    小雷歎息道:“女人真是怪東西。你說不叫我們出門,晚間要合我們說緣故的,是何緣故快說!”


    相公子想了想,苦笑道:“有一個誰也惹不起的人,偏愛惹事生非,所以要避他幾日,你莫多問。等他走了,我請你去虎丘耍,大家樂幾日好不好?”


    小雷笑道:“我雖然要去,卻不領你的情,你明是想叫真真姐去散心的。偏要拉我做幌子,相大哥,若不是我跟著來,你待如何?不如多備幾樣禮謝我實惠。”


    相公子笑道:“但我有的,隨你拿去。”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洋表,看看差不多到飯時,合小雷到廚院邊的小飯廳去。


    他兩個常來,廳上設宴過於費事,又不好到真真閨房吃飯。所以真真想了個法子,就在廚院邊收拾出一個便廳來,擺著幾樣家俱,收拾的甚是潔淨舒服,但是他兩個來,都是在這裏款待,顯得又親近又守禮。


    此時真真早備好了一桌飯候他二人,見相京生合小雷進來,對小雷施禮道:“小雷,姐姐有事求你。”


    小雷曉得是為著小梅賣身契的事,白日他去王舉人家本是為著此事,吃小桃紅懷孕唬著了卻是忘了。不好意思笑起來道:“隻叫小梅休錯放調料,我自想法子去要來。”


    真真搖頭道:“他家人的性子我曉得,隻怕好好要都不肯給的,隻得使銀子買,你隻說你少個使女,問我討了小梅去,才曉得她是有賣身契的,去問姚氏要,你是她娘家人,必是與你的。”


    相京生看真真說話半點火氣都無,禁不住笑起來,道:“真真,你想通了?”


    真真微笑起來,慢慢道:“想通了,相大哥,我到今日才想通,是不是極傻?”


    “怎麽會。”相公子柔聲道,眼角掃到上菜的翠墨偷笑,忙道:“你這個主意極好,隻怕小雷要了去不肯還回來。”他也是曉得大鐵頭合小斧頭兩個都對小梅有意,所以說個笑話兒耍子。


    小雷想到他家那兩個二百五丟他的人,紅著臉道:“怎麽會。真真姐,那一家亂成一團麻一樣,隻他兩口子再加一個小桃紅,三個人就有四個心。咱遠遠瞧著好耍。“


    真真點頭歎息道:“我原對他兩口子都有怨恨之心。可是今日聽說姚氏過的那日子合我從前也差不多少,倒有幾分憐她。她這樣拚著名聲不要把銀子死死抓在手裏,以為這般王舉人就會好好待她,卻是和我當日一樣錯了呢。”翠墨看真真又像是難過起來,忙笑道:“今日把梅小姐要擇婿的風聲傳出去,就有一家上門來說,隻是在門口就叫林四叔打發了去。”


    相公子合小雷都拿眼瞪翠墨,翠墨自顧自道:“那一家甚是有趣,卻是寡母守著一個兒子,林四叔問得他家隻有幾間屋幾畝田,少爺還是個白身,就說梅家是翰林,女婿極少也要個舉人。”


    她看眾人都盯著她,學蘇州老太太說蘇白道:“我兒若是舉人,自然有本地望族來求,何消找你外地人?”


    真真微笑,連連點頭道:“果然,中了舉,就合太子差不多的。”


    “舉人真有那麽值錢?”小雷問相京生。


    相公子苦笑道:“家父原是舉人,中舉之前家事不過爾爾 ,現在的情形,就是我不說你們也猜得二三分。”


    小雷恍然大悟道:“難怪姚氏在我跟前都鼻孔朝天,一副不是看銀子份上都不愛搭理我們樣子,原來是這般。這位王舉人將來能得官否?”


    相京生搖頭道:“不能。他德性有虧,就是得了官,也必有監察禦史刺他舊事,哪一件是站得住腳的?也不過白花銀子活動罷了。”


    小雷聽說他做官無望,笑道:“原來如此,我姑姑還在發愁將來女婿中進士做官,就要把姚家當無底洞呢。這般說,是不必理會了。”


    真真輕輕道:“隻怕等不得那一日呢,他素來小氣,尊親那樣對他,隻要得誌,必會尋個由頭叫尊親吃虧。”


    小雷無所謂道:“我姑姑待她都是看兩個小的麵上,姑姑不吃虧就好了,理他呢。真真姐,這個白白是什麽團子?看上去甚是好吃的樣子。”


    尚真真取筷夾了一團與他,笑道:“肉丸子。你喜歡多吃兩團。”當下吃飯不提,飯罷小雷想看姚滴珠合王慕菲打架,尋了個借口出去爬牆頭。相京生在偏廳裏捧著茶碗,看著真真不舍得就去。


    真真心中並無男女情事,隨口道:“相大哥,這是怎麽了?”


    相京生搖頭:“無他,這幾日為家父做事呢。這一樁做完,我自是我,他老人家就管不得我的事。”突然道:“真真,有件事要合你說。我當日氣不過那王舉人那樣對你,所以使計賺了王家的銀子,如今這些銀子現在,多是他們搜刮你的。”


    真真想到舊事,心裏還是有些刺疼,搖頭道:“我不要。”


    相京生笑道:“我曉得你不要。隻是這筆銀子卻不少,我尋思著散與各處的撫孤院,再分出一些來濟助各處學堂,你看如何?”


    真真點頭笑道:“甚好。還可修路修橋,區區數萬兩哪裏夠花?”


    相京生因她笑的有些異樣,怕她惱,大膽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太過心狠手辣?”


    真真微微搖頭道:“煉銀母之事哪一年不聽人家說一二回,原隻有貪的無厭的人才會上當。其實……我聽說王舉人丟了銀子窮的叮當響,極是快活。”衝著相公子笑著福了一福道:“謝你為我出氣。”


    相公子隻是傻笑,連真真何時出去都不曉得。翠墨過來請道:“三公子,您老是回相家莊,還是在小雷少爺院裏歇?”


    相公子回神,看翠墨笑的賊兮兮的,不大好意思道:“我就忘了尚大叔最喜歡修橋鋪路。我自家去,這幾日叫守夜的看著些,半夜有人敲門,先把女眷藏起來,若是有事,使人飛奔去報我。”


    他回到家,耳邊還是真真那句“謝你為我出氣。”就覺得那十數日的功夫不曾白費,為著好好花這十來萬銀子一夜都不曾睡,到天明方才打點分派好,就使他的心腹去辦。


    過了幾日,漸有流言,說是要加稅,從前蘇州人曾經抗過稅監,這一回市麵上就有些不太平起來,滴珠的酒鋪子也有人來收過兩圈稅,再加上打點使用,還不曾開張,就去了幾十兩。


    鬆江鬧得更狠,一台織機一年的出息還不夠稅捐。本是收絲的時候,織戶們都忙著賣織機改行。姚員外原花了數萬兩本錢置下幾個織坊訂下絲棉要做布商,隻一個稅就吃不消。無奈學著李家把織作坊盡數獻出去才得抽身。轉眼綢緞的價錢就飛漲起來,就是細棉布也比往年貴上幾分。蘇州本來樣樣都要貴些的,更是貴得住不得人。


    小雷在尚宅住了十幾日,聽說蘇州跟鬆江兩城極是熱鬧,想回去替姑姑想法子,都吃相京生攔住了,合他說:“你是聰明人,當曉得我為何禁你在宅裏。”


    卻說那姚滴珠不到一個月功夫叫小吏敲了四五回,足足百十兩銀的竹杆,極是心疼。她本是吃不得虧的人,就著想要把生意做得興頭多掙銀錢。頭一回釀出來的酒甚是中吃,她就一門心思撲在酒館上,連小桃紅都拉了去助忙。自以為清風明月在家,必能看守住姑爺。可是這兩個丫頭都隻得十三四歲,小姐不在家,哪敢管姑爺事體?。


    王慕菲在後園坐不住,腰裏又有幾兩銀子,潛出去耍了幾次,膽子日漸變大。這一日大清早滴珠帶著小桃紅並管家們出去,他就倒扣了房門跳窗出來,自後門出去到城裏去耍。


    蘇州本來就是個好耍處,窮秀才無錢也有無錢的耍法,招一隻小船,泡一碗雨前,再加幾十個錢的點心,就可消遣幾個時辰。若是再加幾個錢,叫船家慢慢在河裏蕩,兩邊河房裏住的都是師師紅玉那樣的美貌婦人,有的是那婉轉的歌喉,輕揮的紅袖,不消再花分文由你賞玩。


    王慕菲久仰那小舟治遊的風雅,尋了條小船坐著,在花街柳巷的河道裏蕩著看美人,美人也自看他,極是逍遙。


    行了半日,轉過一個灣看見一條精致花船正停在小碼頭上。撐船的極是在行,笑道:“王秀才,這是清倌兒出門,等閑看她還要一二錢銀子的茶錢,今日卻是便宜咱們了。”


    這個船家的官話說的不大好,王慕菲看見船上有幾個窈窕的少女,存心要賣弄他官話說的好,笑以官話道:“近些瞧瞧去。”使泥金川折扇在小桌上輕輕的敲著。撐船的因他身上穿的雖是舊衫其實料子手工都不菲,也猜他是從京城裏來耍的貴人,忙撐到那花船邊上去,妝著要過去的樣子,好叫王慕菲瞧個仔細。


    王慕菲看中艙裏一個垂鬟圓臉的少女臉兒潔白甚是可愛,取了一粒瓜子丟過去,正巧彈在一個背對著他的婦人頭上。


    那婦人摸到是顆瓜子,一口又軟又糯的吳語不曉得說些什麽,艙裏笑成一團,有人指著外頭,她掉了頭看見是王慕菲,突然笑起來,用官話問他:“是勿是王小舍人?你勿記得我啦?濟南,濟南呀,你替我贖的身!”自艙裏揮手叫船家撐船,喊道:“我是醉娘呀。”


    王慕菲忙搖手道:“你認錯人了。”叫船家速速的撐船到楓橋,那花船一路跟來,王慕菲與了船家二錢銀子,合有鬼追一般逃走。


    醉娘卻是好本事,第二日一路尋來,叫她尋到王家來。恰好滴珠在家,聽說外頭來了一個妖豔的婦人,也不叫管家到後園去喊舉人老爺,自換了兩件新衣出來。


    那個婦人把滴珠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笑道:“你是王公子新討的姨娘?請你們少奶奶出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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