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一處偏僻的山野,坐落著一個莊園,黑瓦白牆,飛簷畫棟,院內新移植來許多玫瑰花,茂密地擁簇在院落之中,雖然是寒冬時節,花葉凋零,卻仍然帶著盎然的生機,為這座莊園平添一抹亮色。


    從外表看,整座莊園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尋常的富貴人家所建的別院,並無異常。


    但進入到莊園最深處的那間房間,卻會驚訝地發現,這間房間得牆壁全部是用最堅硬的花崗岩所砌,而且由房間大小推斷,這些花崗岩厚達數尺,將這個並不大的空間密密地封了起來,封閉,厚實,嚴密,隻有左上角留了一個小小的通風口。


    夜色昏暗,房間又密閉,暗沉沉的一片,隱約看到一道身影靜靜立在牆邊。


    “嚓——”


    一聲輕響,火光乍現,引燃了旁邊的油燈,顫巍巍亮起的燈火,將房間慢慢照亮。油燈旁一名身著黑衣,麵戴玄鐵麵具的中年男子望向屋內,神色擔憂:“少主。”


    “嗯。”冥焰應了一聲,沒有說話,緩緩伸手,撫摸著麵前的牆壁。


    昏暗的燭火下,之間牆壁上赫然有著無數道縱橫交錯的劍痕,每一道都極深,有的甚至快要刺穿牆壁,可見留下這些痕跡的力道有多麽恐怖。


    祁伯隻是看了一眼,便將目光別開,心中暗自擔憂。


    “你在害怕。”冥焰忽然開口,“怕我?”


    即便他不曾看向祁伯,卻仍然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恐懼,警惕。


    冥焰的聲音低沉平靜,沒有絲毫的癲狂和憤怒,但祁伯卻禁不住身體微微一顫,寬大的袍袖下,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這間密室與其說是房間,倒不如說是牢籠,每當少主情緒即將失控時,便會前來此處,將自己關起來,以免失控時神誌不清,釀成大錯。這些厚厚的花崗岩上的痕跡,全都是少主所留,每次看到都讓他心驚膽戰。


    堅硬的花崗岩尚且如此,若是這些力道落在人的身上,又會如何?


    但無論如何,這樣一個地方都不會讓少主覺得愉快,平日裏少主也從不來此,寧可孤身徘徊在山野密林之中。


    但最近,少主來這間密室的次數越來越多,將自己關在裏麵的次數也越來越長,這不得不讓祁伯憂心忡忡,會將自己關在這間密室,隻有一種情況,就是少主失控了。而這種情形發生得越來越頻繁,失控時間越來越長,那豈不是意味著少主的情形越來越糟糕了?


    想到這些,他又怎能不害怕?


    不必回頭看,單從空氣中那小小的氣流變化,冥焰便能夠在心中描繪出祁伯此刻的模樣,唇角溢出了一絲苦笑,搖了搖頭,卻並沒有說話,修長潔白的手指,輕輕拂過一道劍痕。


    “你,想說什麽?”冥焰淡淡道。


    他知道,祁伯並非剛剛到他的身邊,而是在他送陌顏回蘇府時,他便跟隨在他的身後,一直跟到了此處。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就連祁伯都不願意靠近他。


    祁伯猶豫許久,才慢慢地道:“少主,我看到你和蘇三小姐……”


    “嗯。”冥焰簡單地應道。


    心中的猜想被印證,祁伯隻覺得百感交集,一時間幾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許久才猶豫地道:“但是,蘇三小姐是南陵王世子的意中人,三天前,蘇三小姐遇到刺客,還是南陵王世子舍身相救……眼下,冥域不宜與南陵王府對上,更加不宜與南陵王世子對上。少主,天下女子千萬,何必非要——”


    冥焰驟然回首,雙眸如電般地看向祁伯。


    被那如有實質的目光掃過,祁伯隻覺得仿佛備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冥焰就那樣看著他,血紅色的眼眸中翻騰著令人看不懂的情緒,但漸漸地,那些情緒逐漸平靜了下去,他的目光也漸漸變冷,最後恢複了一貫的冷酷無情,轉過頭去,冷冷地看著麵前的牆壁。


    “祁伯,還記得這件石室為何而建嗎?”冥焰開口道,聲音依然平靜,卻比先前更冷了幾分。


    這件石室,是特意為他而建。


    他和別人不一樣,很多很多地方都不一樣,就連修習的武功都不同。


    那是全天下,隻有他才能夠修煉的武功,就連他的師傅都不會。而這套武功卻又異常強大,因此,在他才九歲的時候,他的師傅便已經不是他的對手。這本是一件好事,但是,他卻偏偏被那些記憶折磨,無法掙脫,時不時會失控,屆時會做出什麽事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之前他失控時,師傅能夠壓製住他。


    當師傅無法壓製他時,便建造了這間密室,用最堅硬的花崗岩,密密實實地堆起了整整三層,建成了天底下最堅硬最牢固的石室。


    每當他即將失控時,便會進入這間密室。


    他不喜歡此處,因為這封閉壓抑的石室,與記憶中那間目睹慘劇的密室太過相似,每次置身此地,都會讓那些記憶越發深刻,身臨其境的感覺越發清晰,會讓他深深覺得,他從未離開過那件密室,從未離開過那件慘劇,會……讓他更加分不清楚幻境與現實,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經曆那場慘劇。


    但是,這是最結實嚴密的房間,即便是失控的他,也無法摧毀逃脫。


    而在這間空曠的密室中,他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所以,他關在這裏麵,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好的。


    那些在這間密室的日日夜夜,是無數真實而殘酷的噩夢,他有舉世無雙的武功,超絕的劍法,卻都斬不斷那些血腥的記憶,那些幻想中的仇人,殺不死,斬不絕,一撥又一撥地出現,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上演那一幕,虐殺,折辱,恣笑……


    有時候他知道那些隻是記憶,但更多的時候,他分不清楚幻覺和現實。


    那時候的他,多希望有人能夠拉他一把,幫他認清楚現實,將他帶離那些血腥的記憶!


    但是,誰都知道,這件密室裏關的,是一個隻知道屠殺的怪物,誰敢靠近?就連他的師傅,也不敢靠近,任由他在密室中苦苦掙紮,徒勞地砍殺這腦海中那些清晰無比的記憶,直至昏厥。


    隻有一次。


    那一次,他雖然昏厥過去,卻還迷迷糊糊地殘留一點意識,隱約感覺有人走進密室,將昏厥的他抱了起來,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用充滿痛惜憐愛的語氣喃喃道:“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到底還要受多少的苦……”


    那一個擁抱,那雙撫摸著他頭發的手,那些破碎的話語,宛如一道暖流,緩緩地流入他的意識之中。


    隨即,他心中一寬,便徹底地失去了意識。


    但是他記得那個人的聲音,記得那個人的手撫摸著他的頭發的感覺,記得殘存的意識中,那人恍恍惚惚的玄鐵麵具……是祁伯!


    所以,對他來說,祁伯是不同的。他是真的憐愛著他,疼惜著他的。


    可就連這個人,看向他的眼神也帶著深深的恐懼。


    這讓他感到痛苦,但他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會失控,所以祁伯害怕是理所當然,隻要他能夠控製好,隻要他不再傷人,終有一日,祁伯那些恐懼會消失。所以,他努力地控製著,努力地對祁伯好,竭盡全力地去做祁伯想要讓他做的事情,竭盡全力地不讓自己傷害到他……


    可是,就算他竭盡全力做了那麽多的事情,就算他屢次救過他的性命,就算他從來都沒有傷害到他——


    祁伯,依然恐懼他。


    甚至隨著時間的流逝,恐懼中還帶了厭惡。


    “我曾經以為,祁伯你是真心疼愛我的,就算你會恐懼我,就算你會厭惡我……”冥焰聲音中帶著些許惆悵,但卻淡得幾乎察覺不到,“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不是。”


    早在很久之前,他心中便隱隱有了這樣的認知,卻始終不願意承認,唯獨在理智失控的邊緣,會被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這種念頭摧毀最後的理智。


    但現在,當他真正說出這句話時,卻發現自己竟然如此平靜。


    不知為何,聽到這樣的話,祁伯的身體難以自製地如秋風中的落葉般,瑟瑟顫抖著,心猛地顫抖起來,似乎在恐懼著什麽,似乎隱隱覺得,有些很珍貴的東西,正在慢慢失去:“少主你說什麽呢?你從小就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把你當做親生兒子一樣地看待,我怎麽會不疼你?”


    “你所疼愛的人,不是我!”冥焰肯定地道,隨即又輕笑道,“不過無所謂,我不在乎了!”


    那次意識模糊時,祁伯的那個擁抱,那些撫摸,那些痛惜的話語,曾經是他得到的唯一的溫暖,所以他死死地抓住。但現在不同了,他有陌顏。


    就算祁伯疼愛的人不是他又如何?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怕他,厭惡他,又如何?


    他有陌顏!


    所以,他不在乎了。


    “陌顏若是對我無意,我絕不強求。”對他來說,能有一個人靠近他,不怕他,能夠跟他好好地說話,會對他笑,便已經是他曾經奢望過最好的了。但是,陌顏所給他的,遠比這些要多得多,要好得多。這對他來說,已經太足夠了。


    就像那隻被馴服的小狐狸,從來都不奢望小王子會為了它放棄回到星星上,放棄他深愛的那朵玫瑰花一樣。


    它隻要有麥田的顏色就夠了。


    而他,隻要知道,這天底下有這樣一個人,曾經這樣真誠地對他好過,就足夠了。


    “但是,若是陌顏心中悅我,那我絕對不會放手!”冥焰看向祁伯,血紅色的眼眸之中猶如火焰燃燒,豔麗非凡,“除了陌顏,誰也不能夠讓我放棄她,誰,都,不,行!蕭夜華?更加不行!”


    聽到冥焰竟然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祁伯從內心最深處升起了一股戰栗:“少……少主?你……還好吧?”


    冥焰看著他,嘴角甚至浮起了一抹淺笑:“祁伯,我很好。不好的那個人,不是我!”


    宛如一道炸雷在耳邊響起,祁伯一時間幾乎連站立都無法站穩。


    少主這話,是什麽意思?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到底知道些什麽?還有,為什麽說出那個禁忌般的名字,少主卻如此平靜?這怎麽可能?或者說,那種平靜隻是假相,其實少主已經又在瘋狂的邊緣?又或者,已經處在瘋狂之中……


    那個人曾經說過,隨著少主年齡的增長,武功的增強,在沒有人能夠壓製的情況下,少主的失控會越來越嚴重,失控的時間會越來越長,終有一日會完全失去理智,徹底陷入癲狂之中,甚至更加糟糕,更加扭曲——


    原本少主的清醒和失控涇渭分明,但隨著情形的嚴重,會漸漸讓人無法分辨他是清醒抑或失控,甚至,連殺戮和瘋狂都會變成扭曲的平靜……


    如果有那一日……如果有那一日……


    祁伯渾身戰栗著,寬大袍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用力得關節處微微發白。


    ※※※


    連日來的勞累,使得蘇陌顏身心都十分疲憊,回到紫藤齋後,很快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這一睡,便一直到次日下午,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來。連日顛倒混亂的作息,使得她即使沉沉地睡了一覺,仍然有些精神不濟。揉了揉有些悶疼的太陽穴,蘇陌顏睜眼望去,見染畫正輕手輕腳地在旁邊伺候著,似乎唯恐驚醒了她的沉睡。


    “染畫,娘的情況如何?”蘇陌顏問道。


    雖然知道隻要熬過那三天,趙氏的情況基本就算穩定了,但她仍然不敢掉以輕心。


    染畫這才察覺到蘇陌顏醒來,歡欣無限地道:“小姐,夫人醒了!”


    醒了?娘醒來了?蘇陌顏精神一震,急忙起身,“快幫我梳洗一番,我要去鬆林堂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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