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點燃著一隻蠟燭,在偌大的尋夢園中,這抹光顯得格外渺小微弱,連坐在他旁邊的青衣中年人的容貌都有些恍惚,看不太清楚。但是,那看似削瘦卻挺拔剛直的身影,卻讓林陌顏一眼就認出了他。


    四周桃樹擁簇,時值深冬,無花無葉,光禿禿的枝幹在微弱的燭火的映照下,仿佛在肆意蔓延,伸展,黑色的影子彼此交纏,越發顯得整個院子空寂、寥落,靜謐如斯。


    林詠泉靜靜地坐著,雙目凝視著身側的桃樹,一隻手伸出,撫摸著粗糙的枝幹,整個人就像雕塑一般,就此定格,許久,都沒有動上一動。


    這幅場景看上去,莫名的就讓人有種哀痛欲絕的感覺。


    林陌顏隱約想到了些什麽,幽幽地歎了口氣。


    寂靜的深夜中,這聲歎息,宛如來自黃泉地獄,倏然驚醒了原本凝固的林詠泉。他驀然起身,轉頭向歎息聲發出的方向望去,看到那個在夜色中亭亭玉立的女子身影。


    夜色將整個天地虛化,掩去,月白色的常衫在黑暗中,淺白色透著微微的藍,正宛如月華之色,清淺迷離。風吹過,衣袂飄飛,烏黑的青絲四下飄散,越發顯得那張容顏虛幻一般的白,傾城絕豔的容顏不似人間景象,帶著一股淒清詭異的明豔華貴,宛如鬼魅,又宛如仙袂。


    “夢兒,是你嗎?你終於來看我了!”林詠泉喃喃地道,眼眸之中忽然綻放出驚人的光彩,“我終於等到你了!”


    林陌顏知道他將自己誤認為是母親隆安長公主,但是,林詠泉此刻狂喜失態的模樣,仿佛沉醉在最美的夢境之中,仍然不忍心打破。


    因此,她並未說話,隻是微微地低下頭,輕輕地歎了口氣。


    然而就這樣這樣輕淺的動作,卻立刻將林詠泉從夢境中喚醒。雖然隻有數年的夫妻,但趙夢華的一舉一動都印刻在他腦海之中,沒有分毫的差錯,而這個動作,夢兒她不會做。


    “原來是陌顏啊!”林詠泉回過神來,立刻恢複了素日的沉穩有度,隻是眼眸之中還帶著一絲迷離。


    林陌顏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嗯,晚上有些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看到這邊有燈光,就找了過來,沒想到打擾了你。”


    “沒事。”林詠泉笑著搖搖頭,神情中依舊有著微微的悵然。陌顏和夢兒容顏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透著一股冰冷疏離之色,但是,剛才嫣然一笑,天地生輝的模樣,卻又宛然便是當年桃花樹下,那個豔麗如怒放桃花的宮裝少女。


    林詠泉手微微一讓:“如果睡不著,不妨坐下來陪我說說話吧!”


    他話已經出口,林陌顏不好拒絕,走了過去,在他對麵坐下:“哥哥以前說過,說自從母親去世後,您就再也沒有來到尋夢園。所以我沒想到是您。”


    “不來,是因為害怕。這裏有著太多和夢兒的回憶,真的是,一草一木都是勾起從前的回憶,太容易觸景傷情。”林詠泉淺淺一笑,笑容中卻帶著諸多的滄桑和哀痛,“可是,十六年生離死別,卻無一日或忘與她的曾經,真要不來,又怎麽忍得住?”


    林陌顏經曆過各種背叛,卻並沒有經曆過生離死別,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恩愛情篤的妻子,期盼疼愛的女兒,卻在驟然之間命喪黃泉,甚至連屍身都不能完整……隻是想一想,便覺得有些窒息。


    哥哥說過,找到母親屍體那天,林相一夜白頭。


    十六年的生離死別,卻無一日或忘。這句話他說得輕飄飄,似乎沒有絲毫分量,但是,卻能從中聽出無數的淒涼、哀痛、滄桑。


    “您知道嗎?那次在長街上,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我覺得您很奇怪。大街上有那麽多的人,那麽熱鬧,可是,那些熱鬧卻好像跟您沒有半點關係。我當時還在想,怎麽會有這樣的人?竟然連笑起來的樣子,都似乎帶著哀傷。”林陌顏輕聲道。


    她沒有去虛言安慰一些諸如“死者已矣,來者可追”之類的話語,因為像林詠泉這樣的人,自有一套處事的方式和信念,並不是幾句空虛的安慰就能夠改變的。而且——


    除非起死回生,否則什麽能夠彌補逝去的悲痛和遺憾?


    聞言,林詠泉卻微微一怔,眼瞼慢慢地垂了下來,下意識地將臉轉向了另外一邊,不願讓人看到他此刻的眼神。


    林陌顏一怔:“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林詠泉迅速地搖了搖頭,轉過來的目光依然帶了些許還未來得及逝去的感情,“隻是,陌顏你跟你娘真的太像了。不止是容貌……還有很多很多……”


    林陌顏有些疑惑地道:“是嗎?”


    對於趙夢華,她所知甚少,除了她和林詠泉恩愛情篤之外,幾乎一無所知。直到今天,鴻漸說起她為了她這個女兒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終於在林陌顏的心中刻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刻聽林詠泉說起,也不由得起了好奇心,想要多直到一些關於這個女子的事情。


    “我跟你娘第一次見麵,就是在這顆桃樹下麵。”林詠泉轉身,輕輕地撫摸著身側的桃樹,“當然,那時候還沒有林府,這棵桃樹是在皇宮一個湖泊旁邊。後來,我們成親了,她說這棵樹很有紀念意義,非要從皇宮之中挖出來,移栽在這裏。”


    林詠泉說著,眼睛之中浮現出一份光彩,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記憶之中。


    “你娘跟我說的第一句話,跟你剛才說的話很像,她問我,你為什麽總是顯得那麽難過呢?她問我,要怎麽樣做,才能讓我不那麽難過……她說,看到我眉頭緊皺的模樣,就很想伸手去撫平它……所以,她走了之後,不管遇到什麽事,我都隻笑,很少皺眉。”


    因為,看到他皺眉的模樣,就想撫平那些皺紋的人,已經不在了。


    “你娘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我常常覺得配不上她。但是,她卻執著地喜歡著我,一心一意地對我好。”回想往事,是一種摻雜著劇痛的甜蜜,既令人沉醉,又焚身徹骨。


    林詠泉微微頓了頓,目光掠過寂靜空蕩的尋夢園:“你也看到了吧?這裏的路徑兩邊,都壘著台階,這也是你娘的傑作。一到這裏,她都不好好走路,非要在這些窄窄的台階上走,偏偏平衡感又不好,走兩步就要掉下來,得我伸手去扶她。”


    他以為她是年紀小,還貪玩,又或者想要跟他親近,直到後來……


    林詠泉長長地籲了口氣,他很久沒有跟人提起趙夢華,有些事情,在腦海中回想還好,真正跟人說出口時,竟然覺得哀痛得難以言喻。


    為了緩口氣,他拿起石桌上的酒壺,斟了杯酒,推給陌顏:“這是桃花酒,也是你娘想出來的方子,甜美甘醇,後勁也不大,你嚐一嚐。”


    “我不能喝酒。”林陌顏並不想拒絕他的好意,但是她對酒精的過敏實在太嚴重,“不是酒量不好,而是一點都不能碰。隻要沾一滴,我就能醉上大半天!”


    林詠泉一怔,隨即又笑了:“你這點也是像你娘。她雖然沒有你這麽嚴重,但是酒量也很差,差不多一杯倒,偏偏還喜歡拉著我陪她喝酒。醉了雖然不吵不鬧,但是卻拉著我的手不放,還喜歡說醉話,什麽話都說。”


    一開始他還以為她是在裝醉,後來才知道她是真的醉了,而且,對著別人,她醉的時候都是安安靜靜地睡覺,唯獨在他麵前,一喝醉就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嘴裏還不停地說著醉話。


    “我就是在她酒醉的時候,聽她說的,這些台階,她是故意壘起來的,也是摔倒的,她就等著我去借她。然後,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握著我的手。”林詠泉淺笑著道,“我體寒,一年四季手都冰冷冰冷的,她心疼,就想握著我的手,讓它溫暖起來,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說,所以……”


    林詠泉看著自己的手,突然間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看起來總是很難過,她就想要逗他笑,想盡各種辦法讓他不那麽難過;他體寒手冷,她在飲食上用盡各種心思,想要為他調理身體,當發現都沒有用後,她就想要一直握著他的手,溫暖他……她真的將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他的身上,真摯、熱情得令他感到疑惑,感到無措。


    他幾乎都不敢相信,像他這樣的人,竟然還能有人這樣純粹,毫無保留地深愛著他。


    不是因為他那些令人震動的功績,不是因為他的聰明才智,她喜歡的,深愛的,是他這個人。可是,像他這樣的人,連他自己都厭惡,又怎麽能夠值得她那樣的喜歡?


    林陌顏眼眸中閃過了一絲迷惑,漸漸的,化為煙霧。


    林詠泉,他曾經是秦墨淵手底下第一謀士,秦墨淵最信任的人,生死之交的兄弟,可是,在秦墨淵身死,秦書敏叛國,秦氏煙消雲散後,他卻成為了德明帝最倚重的左相……林陌顏很難不去懷疑,這其中是否有什麽隱秘,這也是她一直對林詠泉抱著懷疑戒備的態度,無法接受他的真正原因。


    但是,此刻,在她麵前的林詠泉,他的哀傷,他的痛楚,他對隆安長公主的情意,如此真切,如此清楚,卻又很難令她不動容。


    能夠對妻子有如此深厚的感情,這樣的人,應該不會是那種背叛親事,反複無常的小人吧?


    “爹!”林陌顏輕聲喊著,走了過去,依舊沒有勸慰,卻是用行動告訴他,她就在他的旁邊。


    林詠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神情湧現出了三分欣慰,點了點頭:“不說那些事了,如果陌顏你想知道你娘的事情,爹改天再跟你說,好不好?我們來聊聊你的事情吧?還記得那天晚上嗎?我被人刺殺,幸好被你和冥域少主所救?”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林陌顏說道,現在想想,那件事還真是機緣巧合,她一時心念,救下的人,竟然就是她的親生父親,似乎有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覺。


    林詠泉笑道:“但是你還是救了我,或許這就是天意。”說著,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地道,“隻是,我沒想到,陌顏你竟然會和那般神秘的冥域少主認識,甚至,還能夠令他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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