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漆黑的夜空看不到一絲光亮。


    林詠泉推開窗戶,看著沉沉的夜色,一向平靜的他,終於流露出了些許疲憊之色。算算時間,趙瑾熙應該已經帶兵闖入了皇宮。多年的謀劃,終於在今天得以實施,結局會如何?會如他所料嗎?


    應該會的,畢竟為了這一天,他做了那麽多的準備!


    天際遠遠地傳來隱約的轟雷聲,似乎在預告著一場暴風雪,或者暴風雨的來襲。


    又是這樣的天氣!


    他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在他的生命之中,每當他要失去什麽的時候,總會是這樣的天氣。


    林詠泉閉上了眼睛,任由寒冷的夜風如刀子一般在臉上割著,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之中浮現,清晰亦如昨日。


    ※※※


    沒有經曆過亂世的人,永遠不知道亂世的痛苦與可怕。


    林詠泉,他就出生於這樣一個亂世,成長於這樣一個亂世。


    對於童年,他隻有著模糊的記憶,貧窮卻樂觀的父母,愛護他的哥哥,勤勞美麗的姐姐,還有那個不算富裕,卻很寧靜平和的村落……


    直到有一天,災禍猝不及防地降臨到了這個平靜美麗的村子。


    那一天,突然闖進來很多穿著土黃色衣服、窮凶極惡的人,他們像強盜一樣闖入每家每戶,搶走了所有能吃能用的東西,抓走了村莊裏所有的人,女人都被恣意淩辱、糟蹋,男人反抗的被殺掉,不敢反抗地被抓走成了壯丁、老弱婦孺則統統趕到了村裏的祠堂,放火焚燒……


    村子裏,到處都是烈火、濃煙、哭聲、鮮血。


    那天他和哥哥因為到十幾裏外的山林裏挖野菜,看到村子裏起的煙,急忙趕回來,看到的就是這樣宛如地獄般的情形。


    那些人看著燃燒著熊熊大火的祠堂,聽著裏麵的人哀嚎慘叫,哈哈大笑,然後有個穿著紅色衣服的人拔出刀,高聲道:“把這個村子全給我燒了,不留一個人、一粒糧食給敵人!”


    哥哥死死地按住了他,捂住了他的嘴,用渾身顫抖的身體將他壓在林木後麵。


    等到那些人走了,他和哥哥才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村子,燒得焦黑的屍體,已經認不出來是誰,卻還是能夠看到他們死前經受的折磨。他們守著那頓焦屍,看著滿目瘡痍的村莊,放聲痛哭。


    不知道多了多久,天下起了傾盆大雨,豆子般大小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仿佛老天爺都在為此哭泣。


    大雨中,哥哥緊緊抱住了他,用哭得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反反複複地說著同一句話。


    “詠泉,我們要報仇!一定要報仇!”


    ※※※


    村子被燒毀了,兄弟兩人也沒有任何親戚可以投奔,隻想先找個地方活下去,聽說密州比較安全,便先往那邊去。


    戰亂時期,糧食比什麽都貴,兄弟二人沒有任何盤纏,沒有任何口糧,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可是,一路走去,戰火紛燃,狼煙四起,到處都是逃命的災民、流民、連樹皮草根都被啃得幹幹淨淨,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饑的東西。


    兄弟兩人餓得頭暈眼花,靠著吃土撐了幾天,又迷了路,好不容易遇到了人,卻隻見那些人看向兄弟兩人的眼睛都閃著綠光,像是一頭餓極了的野獸終於看到獵物一樣。


    哥哥見情形不對,拽著他就跑,沒跑幾步就被追上,為了保護他,哥哥拚死攔住了那些人,對著他大聲喊道:“詠泉,快跑!”


    等到他再回去時,看到的就是已經成了灰燼的火堆,還有旁邊七零八散的骨頭。


    他抱著那些骨頭,想要哭,卻流不出眼淚,耳邊隻反複回想著哥哥最後喊的那些話:“詠泉,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


    沒有經曆過亂世的人,永遠不知道亂世的痛苦與可怕,那種可怕,不在於缺吃少穿、挨餓受凍,而在於它會把人的道德禮儀全部剝掉,最大限度的展露出人性的陰暗麵,把自詡為禮儀文明的人,變成為了活下去而不擇手段的猛獸、鬼怪。


    年幼的他,為了在亂世之中活下去,能夠在亂世之中活下去,就這樣變成了鬼。


    善良、熱情、信任、情感、道德、良知……所有的一切累贅統統拋棄,沒有任何牽掛,也不會有任何的顧忌,所有的人和事對他而言都隻是個四個字——利、弊、得、失!為了達到目的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可以舍棄,不會有任何的情感波動,冷靜得近乎冷血、殘酷。


    直到,他遇到了秦墨淵。


    亂世把他從人變成了鬼,而秦墨淵則把他從鬼變成了人!


    ※※※


    他遇到秦墨淵,也是在一個雷聲陣陣的夜晚。


    那時候,他已經知道在亂世,隻靠個人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活下去,所以,他投靠了江南王,用他從亂世之中學會的那一套所謂智謀,步步高升,直到成為江南王手底下的第一心腹謀士。而秦墨淵,則是正在新興起的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他從江南王的地盤偷偷潛出,利用他得到的情報,攔住了秦墨淵的馬。


    那時候,秦墨淵一身銀亮鎧甲,猩紅披風,手持長矛,騎著一匹雄駿的白馬,英姿勃勃,意氣風發,仿佛永遠都站在光明耀眼的太陽底下,生就注定要成為驚世傳奇的那種人,跟他這樣活著陰冷黑暗麵的鬼完全不同。


    所以,也特別讓他討厭。


    他對秦墨淵說:“我可以幫你剿滅江南王!”


    誰都知道他是江南王手底下的第一謀臣,秦墨淵的手底下都勸他不要相信,還讓秦墨淵把他抓起來當做人質,或者拷問出江南王的兵力布防。但秦墨淵卻隻是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說道:“好,我相信你!”


    相信?


    會說這樣話的人,就算能贏一時,也贏不了永久!當時,他在心裏暗暗地說。


    不過,那已經是他當時最好的選擇了,何況,選擇了,還可以再舍棄,不是嗎?以他林詠泉的才能和智謀,無論到哪裏,都多得是人想要利用。至於忠誠和情意,那是什麽東西?他林詠泉從未有過!


    因為剿滅了江南王,所以他算是功臣,成為了秦墨淵手底下的謀士,一開始隻能偶爾接觸機密,但隨著他才能的展露,很快就進入了秦氏最核心的集團。


    秦墨淵、秦書敏、段崖,後來又加上了他林詠泉。


    但他在那個團體中並不好,這三個人是同一種人,爽直、大氣、重情重義,跟他格格不入,他雖然處在其中,卻根本無法融入,秦書敏和段崖極其厭惡他的心機,他的猜疑,他的冷酷無情,尤其警惕他對江南王的背叛,所以總是用最警惕的目光看著他。


    唯有秦墨淵,就好像忘了他曾是江南王手下的第一謀士,卻背叛了江南王,投向他這個敵人一樣,看似毫無芥蒂地接受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這絲毫沒有讓他有好感,相反,讓他厭惡。


    尤其,看著那個男人笑著說“相信他”的虛偽模樣,他真的很想一拳打過去,打碎他的笑容,真的很想在某個時刻真的背叛一次,設計一次給他看看,卻偏偏每次都在最緊要的關頭下不了狠手,很多時候,連他都厭惡自己那一瞬間的心慈手軟。


    改變,發生在一次戰爭之中。


    那一次,因為情報失誤,他和數百兵卒被圍困在一座小山穀之中,他們拚死送出了兩個斥候去報信,然後在那座山穀之中,他竭盡了全力,用盡了一切辦法,阻攔了敵人一天一夜,卻也隻是拖時間而已。


    即便在那時候,周圍的兵卒也沒有氣餒,還在信心滿滿地等待著秦墨淵帶兵來救。


    他看著那些兵卒,受了傷,滿臉的土和血,狼狽不堪,卻已經士氣高漲,信心十足地相信這秦墨淵,覺得好笑的同時,也有一點失神。這些人也是生於亂世長於亂世的人,怎麽還能那麽單純,還能這樣毫不懷疑地相信著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割據勢力的統領?


    秦墨淵不會來的!


    雙方的情報都有失誤,對方大軍將他們堵在這個山穀之中,卻誤以為這裏是秦氏的主力,所以,隻要在這個時候秦墨淵帶兵直闖對方的大營,燒毀糧草,便能斷敵方的後路,到時候不用打,對方都會撤退、潰敗。這麽好的機會,那個統領會放過?


    至於他們,不過是三五百兵,外加一個背主投過來的無情無義的小人罷了。


    比起來一場徹底的勝利,一座富饒繁華的城池,這些代價算什麽?


    但他沒有說出來,沒有人願意等死,這些兵卒能夠保持最高漲的士氣,就還能再攔阻一會兒。但無論如何,半天已經是他們的極限,地方大軍已經察覺到了異常,開始懷疑,並且準備強行衝鋒。


    隻要地方有一個人衝上來,就能知道他們的渺小和無力,在地方數萬大軍的碾壓下,沒有人能活!


    他無力地靠在挖出來的箭壕之中,突然發現,他還是很怕死的,怕死到明不知道不可能,卻被周圍人的相信所感染,竟然軟弱得在內心的最深處湧起了一絲絲期待,期待著秦墨淵能夠率大軍趕來。


    如果……如果他能夠趕來……


    還沒等他想完,便聽到了地方的撤退號角,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周圍的兵卒都忘情地歡呼了起來:“少主!少主!少主!”


    歡呼聲中,他慢慢的起身,一眼就看到了戰亂中那道鮮亮的銀白鎧甲,猩紅披風,廝殺在敵陣之中,來去如風,就像他第一眼看到秦墨淵時的想法——這個人注定是要成為驚世傳奇的英雄!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臉上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發覺的笑意。


    大戰勝利之後,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慶功宴,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就連素來冷靜、滴酒不沾的他,也被強灌了一大杯酒,麵紅耳熱,腦袋暈暈乎乎的。


    大概是喝醉了,所以,他竟然直接當著秦墨淵的麵拍了桌子,質問道:“你為何會來?你這個蠢貨,明明直搗對方營地,才是最正確的決定,你為什麽會來?”


    秦墨淵愣了一愣,然後爽朗地笑了起來:“因為那裏有詠泉你,有我的兄弟我的兵,我怎麽能丟下他們不管?”


    “愚蠢!明明那時候,你隻要帶兵攻打對方的營地,燒毀對方的糧草,就能兵不血刃地逼退對方,打敗對方,這才是最合乎利益的選擇,你這個蠢貨不懂嗎?”他一定是喝醉了,所以才會這樣放肆地大喊大叫,還不停地拍著桌子。


    秦墨淵沒在意,還笑著道:“我懂啊,不過,這世間的一切不是都用利益來衡量的,詠泉,有很多比利益更重要的東西。”


    他看著他,那雙眼睛多明亮啊,盛滿了這世間一切正麵、美好的東西,看了就讓他還殘存了一絲絲的良心自慚形穢的東西。所以他才討厭這種人,這種人要是活著,要是贏了,就像啪啪啪在打他的臉,就像再說像他林詠泉這樣的人有多卑鄙、多汙穢、多冷血一樣……


    秦墨淵定眼看著他,笑道:“怎樣?詠泉,在你和利益之間,你贏了利益,被選擇了,這種感覺如何?是否比那種像是用秤稱過的、標價的利益權衡的感覺要好得多?”


    “……”他沒有說話,隻是大概酒太烈了,太辣了,辣得他眼睛不停地流汗。


    當然好!


    無論什麽情況,無論多艱難的困境,都有人會來救他,有人可以依靠,這種感覺當然好!


    可是,太好的東西就太容易讓人留戀,然後變得軟弱,一旦失去便痛不欲生,一旦被毀滅便天塌地陷,所以他寧可不相信,也從來不索要,自然也同樣不會付出。


    “一開始,你為什麽會相信我?”他定定地問道。


    秦墨淵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頓了頓道:“當時我看到你的眼睛,那麽黑,黑得看不到底。在書敏他們不相信你的時候,你的眼睛變得更黑了,像是最後一絲落日的餘暉都沉下去了一樣。所以,我想,試著相信他一次吧!而且,我相信我自己!”


    相信無論什麽樣的情況,我都能夠憑借手中的劍,麾下的兄弟和兵,殺出去!


    “我背叛了江南王,投向了你,像我這種背主投地的小人,你為何還會將我拉入你的核心集團?你不怕我再次背叛你,投向你的敵人嗎?”他又問道。


    秦墨淵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怎麽說,但我覺得你不像那樣的人,所以,我去查了一些事情。”


    “你查到了什麽?”他似乎有了某種預感,卻還是問道。


    秦墨淵看著他,眼眸之中帶著一絲的同情和憐憫:“你說話帶著豫州那邊的口音,而江南王最初就是在豫州那一帶興旺發達的。他秉性殘暴,為了壯大勢力不擇手段,所過之處,村毀人亡。其中有一個村子,原本還算平和寧靜,卻被江南王徹底地毀了。那座村子,叫做林家村!”


    林家村?


    對,是林家村沒錯!太久了,連他都快要忘了村子的名字了!


    就是江南王,毀了他出生的村子,那天村子中發生的地獄景象,他一直都記得,也包括那幫強盜的穿著、尤其是那個領頭之人。後來他發現那是江南王和他的兵,所以他投到了江南王手底下,步步高升,直到成為江南王的心腹謀臣,掌握了他所有的機密、兵防布置,然後告訴了江南王的敵人。


    哥哥說過的:“詠泉,我們要報仇!一定要報仇!”


    所以,他要親手毀了江南王的一切!


    “我知道別人怎麽說你,但是,過了十幾年的慘案,你卻還沒忘記要給你的家人,你的鄉親報仇,你從未忘過自己的根!這樣的人,無論他表現出來的是怎樣,但我想,在他內心深處,應該還有一絲熱,應該不會太糟糕!你所表現出來的冷酷、算計、猜疑、無情,或許隻是因為沒有人能夠讓你敞開心懷去信任,所以我想試一次!”


    他一直都沒有說話,聽著秦墨淵說那些像是笑話一樣的事情,隻是猛地又喝了一大口烈酒,然後,被酒辣的眼睛不停出汗……


    秦墨淵看著他,認真地道道:“詠泉,我會先付出我的信任,所以,你能不能試著,也相信我?”


    “相信你什麽?”他問道。


    秦墨淵的回答,他永遠都記得:“相信我會保護你,相信我會信任你,相信我這個人,成為我的屬下、我的謀士、我的心腹,我的兄弟,我能夠放心將後背交給你,托付生死的摯交,成為與我並肩作戰的知己!”


    “為何是我?”他又喝了一大口烈酒。


    秦墨淵的聲音誠懇至極:“詠泉,你很有才華,非常有才華,江南王也好,甚至現在秦氏,都還不足以讓你施展全部的才華。你是個經天緯地之才!我隻能結束這場戰亂,但是之後,就要靠你來治理這個國家,讓它強盛、繁華,讓百姓過的安穩!”


    “經天緯地之才?你太高看我了!”他當時,似乎是這樣回答的吧?


    秦墨淵卻決然地搖了搖頭:“不,詠泉,現在的你或許還不行,但是隻要給你空間,你將來會成為這樣的人。而我,會給你最大的成長空間!”


    說著,他再次看向他,眼睛裏充滿了渴望和信任:“所以,相信我吧,詠泉!我們聯手,建立一個強大、興盛的國家,讓林家村的悲劇再也不會重演,讓人吃人的慘狀再也不會發生,讓北狄再也不敢欺淩我們,讓南疆再也不敢擄掠我們的百姓煉蠱,讓所有人,所有國家都仰視我們!”


    他描述的那副畫麵真的太過美好,美好到連他這樣冷血無情的人,都感到了體內的血液在翻湧。


    所以,他跟自己說,林詠泉,再試一次吧!


    最後一次!


    ※※※


    思及往事,林詠泉嘴角頓時露出了苦澀至極的笑容,經天緯地之才?他們都說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是他算什麽經天緯地之才?他守護不住想要守護的人,讓他們一個一個地離去,甚至背負著罵名,無法洗清,天底下,有這麽無用的經天緯地之才嗎?


    秦墨淵。


    秦書敏。


    段崖。


    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在他腦海之中浮現,成為了一把又一把的利刃,割裂了往事,直刺心頭,鑽心的疼。


    ※※※


    那次之後,他開始嚐試著去相信秦墨淵,終於,漸漸被他先交付的信任打動,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信任。察覺到他的改變,加上秦墨淵講出了他覆滅江南王的原因,秦書敏和段崖也漸漸接受了他,四個人的團體,越來越緊密團結,成為了真正的生死之交。


    有了共創盛世的理想,有了一群生死之交,他們常常策馬狂奔,看著因為戰火而滿目瘡痍的山河,暢想著恢複了錦繡輝煌的家國模樣。


    他們還彼此戲謔地說,皇帝是萬歲,秦墨淵要做一萬年的皇帝,他林詠泉就要做一萬年的丞相,段崖就做一萬年的大將軍,而秦書敏,就做一萬年的公主!


    他們會永遠齊心協力,共創盛世!


    那是他這一輩子最開懷、最張揚、最恣意的時光。


    秦墨淵的軍事才華,他的智謀帷幄,加上睿智縝密的秦書敏,驍勇善戰的段崖,他們四個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為了一把最鋒銳的劍,斬斷了南方的戰火,遙指北方。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北狄王率軍北下,趙氏派出了求和的使者,協議聯手,共抗北狄。


    對於趙氏的求和,秦書敏和段崖遊移不定,他是堅決反對,秦墨淵則傾向於聯手。


    “你瘋了嗎?北狄北下,直麵他的是趙氏,趙氏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幹嘛要幫他們?”私底下,他對著秦墨淵發火,“就讓他們去抗衡北狄,等到趙氏被北狄擊潰,我們再養精蓄銳,把北狄趕回草原,到時候,我們是北方的救世主,而且,也能夠趁機統一全國,這麽好的機會,你居然想要幫趙氏?你腦子進水了嗎?”


    他一向詞鋒犀利,絲毫不留情麵,秦墨淵早已經習慣,也沒有生氣,隻是歎了口氣。


    “事情不會像你想得那麽好,一旦發現不敵,趙氏多半會棄京南下,保存實力。當然,如果他們南下,我們可以和北狄南北夾擊,趙氏估計撐不了一年。可是,詠泉,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會怎麽樣?”


    他言語一窒,將頭轉到了一邊。


    秦墨淵恍若不覺,遙望著北方山河,低聲道:“我來告訴你吧!跟趙氏打完,單憑我們,也不可能跟北狄抗衡,所以我們也得暫避風頭,任由北狄長驅直入。我們至少需要三年時間養精蓄銳,磨兵練兵,才把北狄趕出中原。詠泉,我們一共需要四年的時間!”


    風呼嘯著,將秦墨淵有些顫抖的聲音傳入耳朵。


    “四年,詠泉,以北狄燒殺劫掠,所過之處血流成河的行徑,四年,要死多少百姓?二十萬?五十萬?還是一百萬?到時候,北方又會是什麽樣的情景?是否會像當初的林家村一樣,滿目瘡痍?”


    想到那被戰火徹底毀掉的家鄉,想到那些死去的鄉親,想要自己的父母姐姐,林詠泉神色微動,垂下了眼眸。


    “城毀了,我們可以再建;糧食沒了,我們可以再種;金銀布帛沒了,我們可以再創造,可是,詠泉,人死了,我們卻不能從陰曹地府再把他們帶回來!”秦墨淵歎息著,目含悲涼,眉宇緊緊地皺了起來,“詠泉,你聽說過涼州的雪米稻嗎?”


    他搖搖頭:“沒有注意過,我對吃的不感興趣。”


    “涼州有種叫做雪米稻的稻穀,香糯軟綿,聞名周國。三年前,北狄攻破涼州,殺戮無數,流的血太多太多,以至於地裏結出來的稻穀種子都是血紅血紅的,於是改叫血米稻,至今都沒有恢複雪色。詠泉,我不想再看到這種糧食了。”秦墨淵說著,聲音之中有著深深的悲哀和憤怒。


    “在涼州,我聽說了這件事,看著那碗血紅香糯的米飯,隻覺得,裏麵流的都是同胞百姓的血。”


    “那一刻,我曾經發誓,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秦墨淵的聲音不停傳過來,他沒有直接說起這次和談,但言下之意,他卻很明白。


    這次如果他們袖手旁觀,又或者幹脆和北狄聯手,那麽,四年之間,在這中原大地上,又要長出多少的血麥、血米、血黍……


    “詠泉,你說的並沒有錯,如果我們把握好這個機會,的確可以一統中原,沒有人會怪我們,甚至,當我們把北狄趕走後,北方的百姓還會感謝我們。隻是,我們自己知道,我們原本有機會,可以救他們的,但是我們沒有去做,僅此而已!”秦墨淵閉上了眼睛,任由遠處的風吹過來,像座化石一樣,一動不動。


    他終於被說動了,卻還是道:“就算要跟趙氏聯手,我們也沒必要那樣做。”


    趙氏稱帝,秦墨淵隻是輔國公,憑什麽?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憑什麽要讓給趙氏?


    “我又何嚐想如此?但我跟北狄交過手,我們的軍隊,或許在中原算是頂尖,但是跟那些來去如風的騎兵比,差的太遠了。隻有跟趙氏聯手,彼此捐棄前嫌,才有可能贏得勝利。如果雙方為了帝位暗藏心機,彼此內鬥內耗,又怎麽可能齊心協力?這樣的軍隊,贏不了!”秦墨淵搖搖頭,“說到底,還是我們不夠強!”


    他不服氣地道:“就算要讓,也應該是趙氏讓,應該你稱帝!”


    “你覺得趙氏會這樣做嗎?”秦墨淵反問。


    他啞口無言,氣得罵了句粗話:“憑什麽是我們吃虧?”


    “那是因為我們比趙氏更深愛著這片土地,深愛著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秦墨淵歎息道,“聽說過二婦爭子的故事嗎?最心疼孩子的親生母親,注定要先放手,先退讓的!再說——”


    秦墨淵轉過頭來,笑著看著他:‘我們還有你呢,詠泉!就算趙氏稱帝又如何?有你的謀略,有我,有書敏,有段崖,難道我們還比不上北方那群高門貴族嗎?還是說,詠泉你覺得在智謀上會輸給那些人?“


    ”我會怕他們?鬥就鬥,等到打敗了北狄,我們再來跟他們較量!“他立刻說道。


    秦墨淵能夠說服最冷漠的他,自然也就能夠說服秦書敏和段崖,隻是秦書敏提出了一個條件,她要跟趙氏的太子成婚,婚後二人所生之子,將來繼承帝位。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政治婚姻,秦墨淵本來不想這樣委屈自己的妹妹,但是秦書敏堅持,她說,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麾下的將士們著想,將來的帝王,若是沒有秦氏血脈,對秦氏的將領很不利,也很不公平。


    這也確實是一個解決現狀最好的辦法,趙氏也完全沒有異議。


    於是,秦氏和趙氏,就這樣聯手了。


    ※※※


    有了秦氏的退讓,加上戰場上秦墨淵的才華和魅力,雙方軍隊融合得很好,也能夠齊心協力對抗北狄。那場仗,他們打得很艱辛,死了很多的人,但是,終於還是將北狄拒於國門之外,而且讓他們元氣大傷,多年不敢入侵,北方邊關有數年不曾有戰事。


    然後就是大華建國,分封爵位,再然後是秦書敏和趙長軒的大婚。


    還有趙氏的那位隆平長公主,她跟秦墨淵四年前就在涼州見過,言談投契,誌向相合,隻是彼此留的都是化名,而這場戰爭,也讓兩人更加彼此傾心,


    無論對趙氏,還是秦氏,這樁婚事都是雙贏,所以,稱帝的趙氏之主毫不猶豫同意了兩人的婚事。


    隻是秦墨淵對北狄的那場戰事中受了很重的傷,需要調養,所以婚事定在半年後。


    突然有一天,秦墨淵對他說:”詠泉,我要死了。“


    他當時簡直懵了,感覺這就像是一個玩笑,但是秦墨淵神色鄭重,毫無開玩笑的跡象:”我中了毒,看似是療傷的藥材,實際上卻會引發舊傷。你知道的,我曾經心口受過傷,如今那道傷被引發了,我大概活不到成婚之時了。“


    ”是誰?“他問道。


    秦墨淵搖搖頭:”我不知道,藥性應該是緩慢見效的,直到傷口裂開時,我才懷疑可能是中了暗算,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是何時中的暗算。“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在周遭布了銅牆鐵壁,無關的人絕不可能靠近你,更加不可能暗算你,那漏洞隻有可能是在我這些布置之外。何況,你是誰?你是秦墨淵,名揚天下的秦墨淵,被暗算就算了,難道會連誰暗算你都不知道嗎?“他霍然起身,怒聲嗬斥道。


    秦墨淵大概也知道瞞不過他,沉默不語。


    ”我知道了。“他何等心機,見秦墨淵這個樣子就猜到了,”能夠讓你這樣維護的人,除了趙芳華還有誰?她要殺你,你還要維護她?“


    秦墨淵說道:”當時我隻喝了一口就嚐出來了,我也曾經懷疑過她,於是假裝說藥太苦,要她也嚐一嚐。她也是征戰沙場之人,身上也有很多舊傷,但是她毫不猶豫地,笑著就要喝。我知道瞞不過你,所以告訴你,但是,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芳華!“


    ”你怎麽知道她不知情?她畢竟姓趙!“


    秦墨淵微笑道:”詠泉,我承認,某些方麵,我不如你敏銳,也不如你聰慧,但是,她對我是否真心,我還是知道的。所以,答應我,你不會告訴她,她再怎麽征戰沙場,也是個女人,她沒辦法承受親手殺死我的悔恨和痛楚!我不想讓他這麽難受。“


    他記得,他當時似乎是笑了起來。


    其實沒錯,這就是秦墨淵!


    所以最開始遇到秦墨淵的時候,他就說過,這種人,活不長久,也贏不到最後!看,他一點都沒說錯,不是嗎?可笑他這個蠢貨,至死說的還是朝堂局勢不能生亂,所以求他隱瞞真相。


    他大笑著,癲狂著,卻似乎有什麽東西湧了出來,弄濕了他的臉。


    秦墨淵看著他,輕聲道:”詠泉,對不起!“


    他想,他應該是恨趙芳華的,沒有她,趙長軒沒有機會對秦墨淵下毒。可是,看著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子明知秦墨淵命不久矣,卻還堅持要舉行大婚;看著她一身嫁衣,卻麵色慘白地抱著倒地的秦墨淵,痛哭失聲,然後自認是秦家婦,終身不嫁……。


    他想,至少,秦墨淵沒有看錯她!


    ※※※


    回憶起秦墨淵的死,林詠泉覺得心中似乎還在隱隱作痛。


    在與趙氏聯手之前,秦墨淵曾經對他說過一番話。他說:”詠泉,我們都是生於亂世,長於亂世的人,我們比任何人都明白亂世的可怕。所以,如果能夠有個機會,提前結束亂世,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哪怕是我的命!“


    秦墨淵的確善良、熱情,但他並不是天真無知,相反,他很清醒地看透了一切,卻還是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他說,那是他想做的事情。


    正因為如此,林詠泉才更加難以接受。


    ”秦墨淵,你這個蠢貨!“他低聲地,狠狠地罵道,應該是想要哭得,可是卻沒有眼淚流出來,因為他的眼淚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流盡了。


    你不是想要一個繁華盛世嗎?


    現在,夜巫族被剿滅了,北狄滅亡了,曼陀國也遞交了降表,周邊再也沒有國家敢欺負我們,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了……你不是想要見到這樣一個繁華盛世嗎?


    那麽,為什麽,你不睜開眼睛看一看?


    秦墨淵!


    ※※※


    他以為秦墨淵的死已經是噩夢了,卻沒有想到,噩夢並未就此結束。


    秦墨淵的死因,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是以秦書敏的機敏,顯然也有所猜測,於是從那之後,她對秦氏上下都加強了防備,不允許絲毫疏漏。


    趙長軒以為殺了秦墨淵,這天下,這朝堂就是他的,但很顯然,他小看了秦書敏。


    雖然不比秦墨淵在軍事上的才華橫溢,但是身為女子,秦書敏有著女子的縝密周詳,也有著男子的心胸氣概,她雖然女子,卻巾幗不讓須眉,將趙長軒壓製得死死的,順利地掌握了東宮,在朝堂上則成了秦氏新的領頭人。


    對於這點,他和段崖都樂於看到,也傾盡全力輔佐她。


    然而,北狄再次入侵,大華需要聯合拉沃部落才能抗衡,但拉沃部落的議和使者卻在大華境內被人殺死。拉沃部落大為震驚,要求大華必須抓住真凶,否則就要聯合北狄一同入侵。


    無論趙氏還是秦氏,都在傾盡全力地調查,但凶手做得太幹脆利落,一點痕跡都沒有留。


    而且,可能這樣做的人太多了,北狄、南疆、甚至拉沃部落內部,或者大華內部,都有可能這樣做。他們查了很久,也沒有查到真凶,但拉沃部落所給的期限已經步步緊逼。


    就在所有人都絕望的時候,秦書敏對他們說,我來當這個凶手吧!


    他還記得,那是在宮外,他們秘密會麵的宅邸裏。


    秦書敏很冷靜,一如往常的冷靜,就好像她隻說明天要吃魚片粥那麽平常的事情。


    ”我們必須給拉沃部落交出一個凶手,而且是一個合情合理,又能夠讓拉沃部落堅定抗衡北狄決心的人。所以,就說我不甘心大哥讓出帝位,又嫉妒趙長軒的寵妾和她的兒子,所以暗中勾結北狄,殺了拉沃部落的使者,等到事成後,我將和北狄南北分治!“


    交出一個凶手給拉沃部落,這個辦法他不是沒有想過,問題就在於要合情合理,要讓拉沃部落能夠相信。秦書敏顯然是個最合適的人選,但是,不可以!


    不可以是她!


    ”不,讓我來當這個凶手吧!“段崖也意識到了這個辦法的可行性,毫不猶豫地道。


    秦書敏搖頭:”不行,所有人都知道,我現在是秦氏的領頭人,即便你承認了,別人也會以為是我指使你的,但是大華包庇我這個太子妃,所以隻將你推出去。這會激怒拉沃部落,百害而無一利!“


    段崖默然。


    段崖知道秦書敏是對的,就像他也知道一樣,可是,他們又怎麽能夠眼睜睜看著秦書敏這樣冤屈地死去?


    ”你知道你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嗎?“他站了起來,看著秦書敏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趙長軒的為人,肯定會借這個機會,將罪名扣到秦氏頭上,他會大舉追捕秦氏的將領,竭力將這些人卷入這場漩渦,將秦氏的勢力一舉剿滅!死的不隻是你,還有秦氏!“


    秦書敏沒有絲毫意外,平靜地道:”我知道,所以,我做好了準備,洛熙我會托付給隆平長公主。她是我大哥秦墨淵的遺孀,本身在趙氏也很有威望,又是趙長軒的長姐,有她照料,洛熙不會有危險。秦氏的財富一直在我手中,我現在交給段崖,你們做好準備,事發之後立刻消失,暫時離開大華,等到風頭過了再做決定。“


    他看著秦書敏一點一點地安排、布置,有條不紊,周密縝細,就知道她已經經過了深思熟慮,決心這樣做了。


    刹那間,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從心底湧了出來,就像秦墨淵告訴他他要死了時一樣。


    ”至於你,詠泉,對不起。“秦書敏眼眸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和歉疚,”段崖可以離開朝堂,但是你不可以!因為你是一個經天緯地之才,隻有你才能治理好大華,讓它國富民強。所以,你必須要贏得趙長軒的信任,對不起。“


    他看著她,雙手緊握成拳:”所以,你想讓我投向趙長軒,告訴他可以勸你背上這個黑鍋,然後將聯合北狄、賣國謀逆的罪名扣到秦氏頭上,趁機一舉剿滅秦氏的勢力。“


    可想而知,一直將秦書敏和秦氏看成眼中釘肉中刺的趙長軒,得到這個提議時會有多麽興奮若狂?而他,交了這麽一張投名狀,至少也能贏得趙長軒一點信任,然後他就可以借著這一點信任,展露才華,引誘地趙長軒繼續地重用他。


    這對於他來說,早就駕輕就熟,根本不是什麽難事。


    ”對不起,詠泉,我知道這樣一來,你會成為秦氏的叛徒,被萬人唾罵,但是,對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大哥說過,我們誰都可以死,唯獨你不可以!詠泉,真的對不起!“秦書敏反複地道。


    ”為什麽總是我們?為什麽總是你們?先是秦墨淵,然後是你,如果像你們這樣的人都要死,甚至死後都無法得到公道,那麽,這樣的國家還有存在的價值嗎?“他含著淚問道。


    秦書敏微微一笑:”你錯了,詠泉,正因為有我們這樣願意為之犧牲的人,這個國家才更應該存在下去!“


    她從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沉悶的黑夜,柔聲道:”每個國家,都有弱小的時候,現在的大華,就像生了重病的人,虛弱,無力,所以要隱忍,蟄伏,爭取時間慢慢壯大。“


    秦書敏轉過身,微笑著看著他和段崖:”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國,若是我們都不愛它,不維護它,還指望誰能夠維護它呢?


    “那為什麽總是你們?先是墨淵,再來是你,接下來是段崖,為什麽每次受委屈,犧牲的人都是你們?”他大聲喊道。


    麵對即將到來的犧牲,秦書敏坦然無懼,她笑了一下:“大概是因為我們更深愛著這個國家,這片土地吧!當一個人把某樣事物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時候,就注定了要為它不斷地妥協,退讓,犧牲,直到死為止。所以,我早就猜到我的結局了。”


    “如果死得有意義,有價值倒也罷了,可是,如果踏出這一步,連死都沒辦法得到公道,隻會背上叛國者的罪名!”他嘶喊著,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此時此刻,眼淚卻不住地湧出,為這些愚蠢,卻又堅定不肯退讓的人。


    秦書敏失笑:“怎麽會沒有意義,沒有價值呢?我這一死,換來了大華喘息的時間,總有一天,大華會真正強大起來,強大到任何國家都不能欺負我們!這是我們的夢想,不是嗎?”


    夢想?


    是啊,在他們四人生死契交的時候,他們共同擁有著這樣的夢想。可是現在,秦墨淵死了,她也要死了,段崖要離開大華了,他們要怎麽看到夢想實現的那天?


    “可是你想過沒有,你為大華這樣地付出,沒有人會知道,人們提到你,隻會說叛國者秦書敏!叛國者!你懂不懂這三個字的含義?”他淚落如珠,幾乎無法成句。


    這樣深愛著大華的書敏,這樣付出,這樣犧牲的秦書敏,卻要背上叛國者的罪名,被萬人唾罵!


    “沒有關係,我在這裏呢!”秦書敏笑著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到,“我秦書敏的一生,隻在我自己的心裏,不需要任何人評斷,我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這一生做了什麽樣的事情,我為什麽而死……我很清楚一切,這樣,就足夠了。”


    是嗎?這樣……就足夠了嗎?


    秦書敏下定了決心,他們誰也勸不動,


    段崖一直都沉默著,直到離開皇宮,才對他說:“詠泉,雖然書敏讓我離開大華,但我知道我不能這樣做!我是秦氏麾下第一大將,若我活著,秦氏永遠是趙長軒心底的一根刺,而出身秦氏的你,也無法得到他真正的信任和器重!”


    “你要做什麽?”他意識到了什麽,聲音顫抖著,夾雜了哭腔。


    段崖輕鬆地道:“書敏都不怕死,難道我一個男人還要怕嗎?拿我的頭顱,成為你的投名狀吧!這樣,趙長軒才能真正地相信你。對不起,詠泉,要讓你背負上叛徒的罪名!”


    他們都說他是經天緯地之才,所以他要活著,要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可是,他算什麽經天緯地之才?


    曾經,他明明知道趙氏會對墨淵不利,他卻沒有替秦墨淵防住,讓秦墨淵大婚時倒下,再也不曾站起來;現在,大華遭遇危機,他卻沒有解決的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秦書敏和段崖走上死路,然後背負著叛國者的汙名,連死都無法得到清白……


    這樣無能的他,算什麽經天緯地之才?


    段崖看著他的目光充滿了悲憫和安慰:“詠泉,人力總有盡時,這不是你的錯!”


    “有人說千古艱難唯一死,但是我們都知道,活下來的人才是最難的!對不起,詠泉!對不起!”


    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秦墨淵跟他說對不起,秦書敏跟他說對不起,就連段崖,也對他說對不起!


    他們有什麽可對不起他的?秦墨淵死了,秦書敏和段崖也要死了,而他卻能活著,將來還會成為大華重臣,權傾天下,享盡榮華富貴,他會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過得更好!


    淚水不斷地湧出來,他們不需要跟他說對不起,這天下,這大華,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們三個人!


    ※※※


    漆黑的夜裏,他近乎癲狂地行走著,懵懂不知將往何處,該往何處。


    轟雷陣陣,耀眼的閃電如利刃般割裂著黑夜,狂風吹得樹葉喧嘩,整個天地一片混亂,有著隨時都會傾覆,整個世界就此毀滅的錯覺。或許不是錯覺,至少對於他來說,他的世界,已經就此毀滅。


    眼淚不停地從他眼中湧出,滴落,仿佛永無休止。


    他的生死知己,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深深在乎著的那些人……都要死了!


    明知道前麵是條死路,卻還是不肯退後,就那麽執著地走了上去,不曾後悔,不曾遲疑。他們說,那是他們的信仰,是他們願意為之而死的夢想,他們死而無憾!


    是的,這一點都不奇怪,一點都不值得驚訝,像他們這樣的人,本就死得快,本就該死!趨利避害,隻顧念自己,這世道就是這樣,所以他們都是笨蛋,現在笨蛋要死了,這不是很正常嗎?


    可是,在他心頭湧動的那些強烈的情緒,是什麽?


    為什麽如此痛苦?仿佛整顆心都被撕裂開來!


    為什麽如此不甘?明明知道這樣的人都會死,必死無疑,為什麽當這天到來的時候,卻還是如此的不甘心?


    不甘心秦墨淵為了北方的百姓步步退讓,明明是在趙氏最危難的時候伸出援手,卻還是親口飲下了心愛的人送到唇邊的毒藥;不甘心秦書敏為了給大華贏得喘息的時間而虛構出一場根本不存在的謀逆,到死都背負著叛國者的汙名,無法洗脫;不甘心好人身死,得不到公道,壞人卻逍遙自在,享受著好人犧牲而換來的成果,君臨天下……


    蒼天,如果你有眼睛,為何不睜開眼睛看看?看看這個荒唐顛倒的世間!


    他雙臂振袖,赤紅著眼睛,對著漆黑無光的夜空喊著。


    然而,蒼天寂寂,大地無言。


    一滴雨水驟然跌落,狠狠地砸在了他淚流滿麵的臉上,然後,兩滴,三滴……無數滴…。無情地敲打著他的臉,像是一種嘲諷,冷漠得令人心寒。


    終於,他絕望了,頹然倒在了地上,任由大雨滂沱,將他渾身淋得濕透。


    雨水混雜著淚水,在他的臉上,他的心中不停地流淌著。


    在他心中,這黑暗,這狂風驟雨,永無止境。


    他以為這一刻已是世界末日,可這天地,何曾為任何一個人改變過?漸漸的,天晴了,雨也停了,朝陽從東方升起,霞光萬丈,一點一點地驅散了夜的黑暗,最終光耀大地,那場景美好而又壯麗,好像這天地都被陽光照耀著,沒有一絲一毫的黑暗。


    他望著壯麗的日出景觀,想要哭,卻再也沒有眼淚可流,想要嘶喊,卻喉嚨沙啞,發不出一點聲音。


    墨淵死了,書敏也要死了,段崖也要死了,那麽好的人要死了,這天地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仍然和每一天都一樣日升日落,沒有絲毫的不同!


    這天地,是何等的冷漠?


    這樣冷漠的天和地不會知道,就在這一夜,有一個深深愛著這個國家,愛著她的孩子的人,選擇了一條身敗名裂的死路,卻不曾後悔,不曾遲疑;


    它也不會知道,在這一夜,有一個人再次經曆了與摯友知己的生離死別,無法接受,卻又無法阻攔,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痛徹心扉,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它更不知道,這一夜,有一個人下定了一個決心——


    既然蒼天無眼,那麽,他就來做天的眼!


    他要好人得報,壞人得懲,他要將這大華打造成一片繁華盛世,如他的摯友們所願,然後,將它從趙氏的手裏奪回來,交到它原本應該交付的人手裏!


    哪怕,為此要犧牲他的所有,也在所不惜!


    ※※※


    他知道趙長軒絕不會給秦書敏和段崖平反,隻會銷毀一切證據,將這件事徹底抹去。所以,他要靠自己。


    於是,他按照秦書敏所說,去找趙長軒獻計,然後用段崖的頭顱,交上了第二份給趙長軒的投名狀!


    他展露才華,令趙長軒垂涎,然後又刻意讓趙瑾熙的母親知道他的處境不穩,也信不過趙長軒,想要找個新的靠山,然後理所當然地成了趙瑾熙的師父。


    他教導趙瑾熙展露才華,壓過了刻意韜光隱晦的趙洛熙,被立為太子,又勸他假裝沉溺於文書史籍,自請到江南修書,編纂文稿。


    他推行新政,讓這個被戰亂摧毀的國家盡快恢複過來,一點一點地成為秦墨淵他們所期待、所向往並且為之付出了性命的繁華盛世;同時暗中操控,製造了趙銘熙和趙廷熙對峙的局麵;對趙瑾熙則說讓這兩人吸引德明帝的主意,然後暗中籌謀毒計,一步一步,將趙長軒所有的血脈鏟除殆盡!


    這麽長的時間,他並非沒有動搖過。


    從段崖死後,他林詠泉也死了,活著的隻是一具為了報仇,為了實現摯友們願望的行屍走肉,他沒有想過要成親,也沒有想過子嗣。德明帝賜婚時,他知道這是趙長軒拉攏他的手段之一,他並未拒絕,這意味趙長軒更加信任他了,對他的複仇大計更有利。


    但是,他沒有想到,他還會動心。


    趙夢華對他的崇敬,對他的關愛,對他的體貼包容,對他全心全意地付出,一點一點打動了他的心,讓他第一次嚐到男女情事的甜蜜和幸福。


    當鴻漸降生時,抱著那個小小的生命,他真的動搖了,他想,或許他不需要做得那麽決絕,至少給夢兒,給鴻漸,給他們一家留一點餘地。想必墨淵和書敏、段崖也不會因為他這一點點自私而責怪他吧?


    可是,夢兒死了!


    叛亂之中,她被趙秀華的人暗中所殺,但其實,害死夢兒的人是趙長軒!因為他覬覦夢兒的好友孟蝶衣,也就是南陵王妃,為了得到孟蝶衣,他一手造就了南陵王府的血案,所以,他不能容許知道這件事的夢兒活著,所以,他在汙蔑禹王造反時,早早地給趙秀華透了消息。


    他以為他的眼淚早就在那一晚流盡了,再也不會流淚了,可是,抱著夢兒和陌顏殘缺的屍體,他竟然再度流出了眼淚!


    趙長軒!


    又是趙長軒!


    守著夢兒和陌顏的屍體十日,他終於將兩人安葬,同時也下定了決心。


    他要成為天的眼,讓趙長軒身敗名裂、眾叛親離!


    這一次,他再不會有一絲的動搖,也沒有再給自己留一絲的餘地,所以,他刻意忙於朝政,不與鴻漸親近,將他丟給了太後;所以,即便後來得知他和夢兒的女兒沒有死,也沒有認回陌顏,所以,他故意製造皇宮中的那一幕,讓鴻漸跟他決裂!


    而今天,多年的籌謀終於在今日得以實施。


    應該會成功的!趙瑾熙倉促行事,趙洛熙卻已經有了防備,這場謀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而且,為了一舉鏟除趙瑾熙的所有勢力,他甚至提議將遠在邊疆的元胤都召了回來,好讓趙洛熙一舉殲滅,然後穩穩地坐上帝位,開創更繁華的盛世!


    而且,就算沒有他,也還有其他人,比如蕭夜華,比如陸箴,他們能夠幫趙洛熙走得更遠,創造一個更強大的盛世——這世上,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


    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他大概無法看到秦氏的血脈君臨天下的那一幕了。


    ※※※


    林詠泉靜靜地想著,等待著。


    終於,一隊腳步聲響起,然後破門而入。


    “二皇子趙瑾熙謀逆逼宮,已經被大殿下鏟平,如今奉命捉拿趙瑾熙的餘黨,欽此!”有人展開了明黃的聖旨,宣讀完畢,走到了林詠泉的麵前,“林詠泉,你還認得我嗎?”


    林詠泉當然認得他,他認得秦氏的每一張麵孔,從未有過片刻或忘:“張元和,段崖的心腹謀臣。”


    “沒錯,當初你出賣段將軍,用他的項上人頭換取了你的榮華富貴,我一定會給段將軍討一個公道。”此刻的張元和,不再是雲裳閣那個和氣的掌櫃,他看著林詠泉,眼眸中透漏出深切的恨意。


    從前隻能改名易姓,躲藏在黑暗之中的秦氏諸人,如今終於能夠堂堂正正地走在陽光地下了嗎?真好!林詠泉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想著。


    是秦氏的人,是張元和,這樣更好,他一定會發現那個密室,然後發現那些他準備了許多年的東西,然後揭發當年的真相,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秦墨淵、秦書敏是個怎樣傳奇偉大的人,而趙長軒,又是怎樣一個卑鄙小人!


    “綁了,帶走!”張元和恨恨地一揮手。


    林詠泉平靜自若地任那些兵卒綁縛,走出房門的時候,有一滴冰冷的水滴滴落在他的頭上。


    他抬起頭,看著烏沉的天際。


    下雨了。


    ※※※


    這一夜,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夜,也注定許多人無法入眠。


    趙瑾熙的一切行動,幾乎都在預料之中,因此,這場對決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勝負。不過,還是到天亮時分,廝殺才徹底結束。趙瑾熙的主力都被斬殺,其餘被拉攏來的人都棄械投降,聲稱他們是被趙瑾熙下了毒,被脅迫,不得已才跟隨他。


    趙洛熙當然知道他們所言不虛,所以也不急著讓林陌顏幫他們解毒,就讓他們在大牢裏受點罪吧!


    多年謀劃,塵埃落定就在今夜,趙洛熙雖然整晚未免,卻絲毫沒有困意,依然精神抖擻,完全沒有休息的打算。


    雖然大戰已經結束,但事後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清點完雙方的傷亡人數,趙洛熙輕舒了一口氣,因為早有準備,又有內應,加上林陌顏的各種藥物,己方的傷亡比預料中的要少得多,這本是好事,但在得知另一件事後,趙洛熙等人神色就變得沉重起來。


    無論是戰亡的屍體,還是投降的俘虜,清點了幾遍,竟然都沒有發現趙瑾熙!


    “雖然趙瑾熙謀逆一事已是事實,我們也已經贏了,但是,如果讓趙瑾熙逃走的話,就等於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隱患,以後會有很多麻煩!”燕宇皺眉道。


    隻要趙瑾熙沒死,就有可能東山再起,或者有無數打著他的旗號興風作浪的人。


    “你們確定趙瑾熙進了皇宮?”蕭夜華問道。


    一位滿身血汙,都來不及換的老將點頭:“我親眼看到他帶兵進了皇宮,然後才率軍衝了進去,截斷他們的後路。”


    這位老將叫做謝孟昌,原本是秦氏麾下的大將,除了段崖,第二個就排到了他。也因此,秦書敏事發,段崖死後,他就是德明帝的心頭欽犯。當初為了躲避那場風暴,他暫時離開了大華,等到平風浪靜,找到了當時尚且年幼的趙洛熙,然後就一直追隨他到現在,是趙洛熙最倚重、最信任的副手。


    隻是之前因為秦氏的緣故,他不能出現在明處,就如同手下無數的秦氏兄弟一樣。如今,他終於能夠光明正大地站在眾人麵前了。


    蕭夜華看向趙洛熙:“這麽說,趙瑾熙應該還在皇宮之中,仔細搜索就是了。”


    為了防止趙瑾熙混入己方離開,就連趙洛熙他們這邊的人也不許離開皇宮,捉拿趙瑾熙餘黨的人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和皇宮內外以煙花為號。


    所以,無論如何,趙瑾熙都不可能逃出皇宮。


    “既然這樣,事不宜遲,立刻派人搜索,要是有人發現趙瑾熙的痕跡,立刻以煙花通知其他人,務必將他拿下!”隆平長公主立刻吩咐道。


    昨晚的判斷實在事關重大,隆平長公主放心不下,加上她本就是戰場女將,因此也率了一隊兵進入皇宮,截斷了趙瑾熙的所有後路。


    有皇宮守衛加京禁衛的人手,想要將皇宮搜查一遍並不難,卻沒有找到趙瑾熙的身影,就好像整個人憑空消失了一樣。


    燕宇皺眉:“怎麽會這樣?”


    “趙瑾熙畢竟也是在皇宮長大的,對皇宮熟悉無比,或許是搜查中有什麽空隙,被他發現,躲了過去。”隆平長公主沉思道,“再加派人手,將整個皇宮毫無空隙地篩過一遍,應該就能找到。”


    話雖如此,但她心中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無論是趙洛熙手下的秦氏舊人,還是忠勤侯父子手下的將領,都不是那種憑借家世混上來的,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人才,而且剛才的人手並不少,按理說不可能有疏漏,如果第一次找不到,第二次想要找到的機會並不大。如果一直搜查不到,皇宮又不能一直封鎖,說不定會被他逃了出去。


    顯然,抱持同樣想法的人很多,但除此之外,他們也沒有別的法子,隻能期待好消息。


    蕭夜華皺了皺眉頭,若是他,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也有不少辦法隱瞞,但是趙瑾熙不是他,兩個人的性格和想法都相差太多,最後能想到的辦法也會謬之千裏。忽然間,他轉頭問林陌顏:“如果是你呢?”


    “嗯?”林陌顏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


    雖然那人現在是趙瑾熙,也有趙瑾熙的記憶,但是,他的靈魂還是煦日,考慮事情的思維還是無法跳脫訓練營的背景束縛,這也是他在爭鬥中無法贏過趙洛熙最主要的原因。


    她也是從訓練營出來的,背景有相似,加上對那個人的了解,應該更能猜到他的想法。


    林陌顏沉思了起來,如果是她,必定是事先準備許多藥物,殺出一條血路,但是這顯然不是煦日的性格,那個人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更擅長隱忍,偽裝,在暗地裏保全性命,再圖後計。


    將趙洛熙的整個布置再仔細想了一遍,她忽然心中一動,問道:“戰死的人,屍體都在哪裏?”


    “按照敵我分開,我們的人在典藥監,趙洛熙的人則在禦馬監。”趙洛熙不明白她的意思,卻還是下意識地回答道。


    林陌顏道:“為了找趙瑾熙,他那邊的人的屍體已經一一清查過了,那麽,我們先去典藥監看看。”


    說著,轉身就朝著典藥監的方向而去,蕭夜華緊隨其後。


    其餘人雖然不甚明了,卻也下意識跟著前去。


    “你是說趙瑾熙會混在我們的人的屍體裏,等到我們把屍體運送出宮,再趁機逃走?”隆平長公主是最不了解蕭夜華和林陌顏的人,也不明白林陌顏為何那班確定,“可是,那邊的屍體都有專人察看過,確定沒有氣息了才會搬運過去,就算趙瑾熙想裝死,也不可能瞞過他們。”


    林陌顏邊走邊解釋道:“我在南州時,趙瑾熙曾經製作假藥來篩選名醫,我看過他做的那些假藥,很難分辨。由此推論,他在醫毒之術上說不定造詣頗高,若是有一兩樣別人察覺不出的假死藥,也並不奇怪。”


    煦日的醫毒之術在訓練營並不算什麽,但在大華能算頂尖,別說典藥監那些太監,就算禦醫前來,也未必能夠察覺。


    而且典藥監地處偏僻,平時又不經常走動,裏麵的小太監未必能認得趙瑾熙這個人,被他蒙混過去很正常。


    聽她這麽一說,眾人也覺得有道理,都加快了腳步,很快就來到了典藥監。


    雖然說趙洛熙這邊傷亡比預計的少,也有上前的死者,軍醫和典藥監的人都先搶救傷者,暫時沒有精力顧及這些屍體,因此,隻是將他們抬了進來,輕輕地放在了地上,因為院子有限,有些人屍體不得不堆積著,整個院子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


    好在這一眾人都經曆過不少的事端,對這樣的情形並沒有覺得難以接受,隻是十分傷感。


    “你們也分開找,要仔細看這些人的臉,若是臉上有傷難以辨認的就喊我,我給他們診脈。”


    林陌顏說著,已經彎下腰,順手搭在了一名士兵穿著,滿臉血汙的人手腕上,又撐開他的眼睛,擠了擠眼球,搖了搖頭,這個不是。


    眾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趙瑾熙就算能做出假死的藥,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容貌,多半是在混戰中臉上受傷,或者幹脆自己弄傷臉;或者弄得滿臉血汙,好蒙混過關。他們先把那些比較確定不是的人排除掉,再讓陌顏來診脈,速度會快很多。


    不然單靠陌顏一人,要將這上千名屍體排除完,需要的時間太久了。


    眾人從院子邊開始找起,倒的確找到了不少臉上有傷、有血汙的人,但都不是,倒是林陌顏從中發現了兩個處於假死狀態的人,緊急救治之後,讓人抬到外麵,由軍醫和典藥監的太監們接手診治說不定還能撿回一條命。


    為了加快速度,趙洛熙幹脆又叫了幾十名親信進來,專門找那些臉上受傷有血汙或者模樣奇怪的屍體,放在一起,讓陌顏不必跑來跑去,這樣一來,速度又快了許多。


    很快,便排查到了院子中央。


    他們都沒有發現,在院子最靠裏麵,幾具堆積在一起的屍體空隙,有一道怨毒的視線掃過眾人,卻又很快收回,害怕被燕宇這些高手察覺,隻暗自握緊了被其他屍體遮掩的手臂。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趙瑾熙。


    昨晚衝殺進皇宮沒多久,後路就被人截斷,緊接著宮門緊閉,有著無數裝束陌生的隊伍殺出來,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今晚逼宮的事情絕不如他想象得那麽縝密,雖然他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但很明顯,趙洛熙早有防備,是將計就計。


    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出其不意,如果對方早有準備,他絕對沒有贏的可能。


    接下來的廝殺也證明了他的猜想,他們根本無法抵擋,想要趁亂逃出皇宮,卻被守衛攔阻,更遙遙看到宮門外刀劍森森,盔甲鮮明的京禁衛,黑壓壓地看不到頭,就算他們能夠闖過宮門,也肯定不是安歇京禁衛的對手。


    沒辦法,他隻好又折回皇宮。


    這時候,趙瑾熙已經不指望能夠贏得皇位了,他隻求保命。但是,就像他逼宮首要任務是要殺了趙洛熙一樣,趙洛熙也一定會想盡辦法要他的命。


    想要活下去,就得另尋辦法。


    他想了許久,終於想到了辦法,把一個地方屍體的衣服剝下來自己穿上,然後將那具屍體扔進了井裏,又服了一顆早就準備好的假死藥。果然,並沒有人懷疑到他,就把他當成了趙洛熙這邊的人,將他的“屍體”抬到了典藥監。


    隻要等到一切落定,這些屍體肯定要被運出宮外,到時候他肯定能夠逃出去。


    可是,為什麽趙洛熙他們會找到這裏?


    一定是她!


    趙瑾熙的目光落在了正彎腰檢查的林陌顏身上,一閃而過,心中滿是憤恨,一定是星兒!


    隻有她能猜到自己有假死的藥丸,可以瞞過他人!但無論假死藥多麽神奇,都不可能瞞過星兒,隻要她一檢查,就能察覺到他跟那些死了幾個時辰的屍體完全不同。


    眼下他們雖然才檢查到院子中央,但以這種速度,檢查到他身上也是遲早的事情。


    就算全盛狀態的他,也不可能跟燕宇和趙洛熙以及隆平長公主抗衡,更別說周圍還有那許多身形彪悍,一看就武功很高的將士,更別說他現在身體僵硬,宛如死屍,根本無法控製自如,別說奮起拚搏,就算想逃走都不可能。


    看來是難以逃過此劫了!


    趙瑾熙眼眸中閃過一抹厲色,就算他要死,也要拉一個陪葬。


    在停屍的院子裏呆了這麽久,又沒有人理會這邊,他一直都在緩慢而不引人注意地移動身體,如今的他,身形幾乎都被周遭的幾具屍體擋住,唯有眼睛露在空隙處,可以觀察周圍的環境,除此之外,就是左手在外麵。


    作為一個出身訓練營的人,身邊要是沒有一兩樣劇毒,他根本沒有安全感。


    所以,到了大華之後,他窮盡周遭能夠找到的一切藥材,煉製了一小瓶見血封喉的毒藥,為了能夠發揮最大的作用,又做了一架小巧精致的弩弓。


    昨晚逼宮前,為了以防萬一,他就將這架弩弓綁在了左手手腕上,弩箭箭頭則淬了那瓶毒藥,一共五支箭,昨晚逃命時用了四支,還剩一支,還可以拉一個人陪他一起下地獄!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趙瑾熙將弩箭對準了林陌顏。


    如果不是她,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毒術鏟除對手,而不必處處受製,皇後一事,想想也有可疑,很可能是她故意放出風聲給皇後;就連此時此刻,若非她,隻怕趙洛熙他們根本想不到他會假死,躲在趙洛熙這邊的人的屍體堆裏;甚至若非她,就算他是假死,那些人也分辨不出來……。


    如果不是她,他絕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既然現在他要下地獄,也絕不容許她活著,逍遙快活,就讓她陪他一起死吧!


    趙瑾熙想著,借著那幾具屍體的遮掩,右手悄悄地朝著左手腕的按鈕處移動,終於碰到了那個小巧而敏銳的按鈕,隻要稍一用力,就能夠射出毒箭,就算是星兒,也沒辦法解開這種見血封喉的毒藥!


    他想著,看著那道倩影。


    似乎過去了很久,又似乎隻有一瞬間,趙瑾熙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地按下了按鈕。


    弩箭破空的聲音終於還是引起了有些人的注意,但箭程實在太短,這一箭也太過突然,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裏射出,也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射向何處。


    就在這一瞬間,蕭夜華下意識地撲到了旁邊的林陌顏,將她牢牢地護在自己身下,而隆平長公主則在聽到響聲的那一刹,想也不想地擋在了趙洛熙身前,其他人則各自警惕。


    “噗——”


    利刃破肉的聲音響起,隆平長公主捂著正中胸口的弩箭,倒在了趙洛熙的懷中,黑色的血不斷湧出。


    在暗下按鈕的最後一瞬間,他還是移動了左手腕,將目標對準了趙洛熙。


    那一箭,煦日終究無法再次射向星兒,而趙瑾熙最後還是選擇了射殺趙洛熙。


    既然他輸了,也不許趙洛熙贏!


    “姑姑!姑姑!”趙洛熙腦子中一片空白,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他緊緊抱著隆平長公主,不斷地喊著,“姑姑你別嚇我!姑姑!”眼淚奪眶而出,汩汩而下。


    他剛出生沒多久,生母秦書敏就已經身亡,生父趙長軒是敵人般我的存在,他是由隆平長公主養大的,對他而言,那不止是他的姑姑,也是他的母親、父親、親人,老師、朋友……是他最重要的人!


    如今眼看著多年的心願即將達成,姑姑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離開?


    林陌顏急忙來到了隆平長公主跟前,先塞了幾顆救命的藥丸到她嘴裏,然後才扶手按脈,才一接觸,心中便是一沉。傷口的血是黑色的,顯然箭頭有毒,而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讓隆平長公主氣息變得如此微弱,顯然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看到林陌顏的神情,趙洛熙就知道不好,神情越發悲痛:“姑姑,姑姑!”


    那幾顆藥丸,終究還是將隆平長公主的生命延遲了數息,她緊緊抓著趙洛熙的手,雙目睜得大大的,急切地看著他,顯然是想要說些什麽,但口中隻發出“赫赫”的聲音,根本無法成字。


    “姑姑你想說什麽?我在聽。”趙洛熙也察覺到了,抹了抹眼淚,仔細地看她的口型。


    其他人也圍攏過來,也都在看隆平長公主,紛紛猜測著她想說的話。


    但隆平長公主神情沒有絲毫改變,顯然這些人都猜的不對。


    忽然間,她猛地反手,抓住正在給她診脈的林陌顏,死死地盯著她,卻終於撐不住毒性的爆發,就此盍然而逝。


    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沒有合眼,直直地看著林陌顏。


    蕭夜華眉頭微蹙,陷入了沉思。


    “姑姑——”趙洛熙淒厲地喊道,放聲痛哭。


    燕宇等人也知道隆平長公主對趙洛熙的重要性,聽著他悲痛欲絕的哭聲,都不由心生惻然。


    謝孟昌等秦氏的舊人,早已經哽咽起來,眼淚不斷地滴落。


    趙芳華雖然是趙長軒的長姐,但是為人處事跟那個混賬截然不同,她以未嫁之身,為秦墨淵守身三十餘年,又盡心盡力地撫養教育趙洛熙,無論從哪方麵來說,對秦氏都有大功,有大恩。如今驟然逝去,怎能不令他們感到悲痛萬分?


    許久,見趙洛熙依舊痛哭不止,燕宇猶豫了下,想要上去勸阻,畢竟,如今雖然趙瑾熙找到了,叛亂也已經平反,但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趙洛熙這位僅存的皇子殿下去做,若是他就此沉溺於悲痛,耽誤了正事,絕不是什麽好事,但才上前兩步,看著至死猶未瞑目的隆平長公主,卻又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


    然而,就在此時,趙洛熙卻自己停了哭聲,咬咬牙,拭去眼淚,問道:“行刺之人呢?”


    “已經被我斬殺,確定是趙瑾熙沒錯。”燕宇低聲回答道。


    早在隆平長公主中箭的那一刹那,他就判斷出了短弩的來向,二話不說,直接將長劍擲出。


    雪亮的利刃在空中劃過一道淩厲的弧線,準確地刺穿了趙瑾熙身上遮掩的屍體,然後又“噗”的一聲刺入了趙瑾熙的胸口,他嘴角吐出一口鮮血,身體抽搐了幾下,就此氣息斷絕。


    因為擔心陌顏之前說的假死,他還特意在他心口處多刺了幾下,確定死透了這才罷休。


    趙洛熙恨聲道:“便宜他了!”


    “殿下,您還好吧?”燕宇有些擔心地問道。


    趙洛熙雙眼通紅,搖搖頭道:“隆平姑姑早已經被悲痛和思念熬得油枯燈盡,隻是為了我才一直強撐到現在,我早料到若有一天形勢分明,她再無牽掛,多半便會撒手離去。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這麽快!”


    他是由隆平長公主撫養長大的,看著她每日都為舅舅秦墨淵上一炷香;他看著她帶他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處便畫下當地最好的風景,然後焚化給舅舅,因為他們曾經約定要一起走遍大華的每一寸土地;他看著隆平長公主總是不自覺地呢喃著舅舅說過的話……


    她那麽深切而絕望地思念著她的戀人,那個在狼煙四起的年代相識、相知、相戀,卻連大婚當日都沒有堅持完的戀人,那個在趙氏最危難的時刻施加援手卻被自己的親哥哥毒害致死的戀人……


    哀痛、悔恨而又絕望,卻無人可以傾訴。


    如果沒有他,沒有這個秦氏最後的血脈,隆平長公主大概早就追隨戀人而去,根本不會活在這個沒有秦墨淵的世界上。


    “姑姑她撐得很苦,如今能夠去見舅舅,她應該會覺得開心。我會遵從她生前的遺願,將她和舅舅合葬。”趙洛熙低聲道,“與其沉溺於悲痛,還不如弄清楚姑姑剛才想要說的話,總不能讓她死不瞑目。”


    看著至死猶自急切,似乎想要表達什麽隆平長公主,燕宇歎息了一聲,點頭道:“隆平長公主到底想說什麽?為什麽她會轉去看著陌顏?難道她是希望陌顏能夠猜到她要說的話?”


    林陌顏秀眉微蹙,搖搖頭:“我暫時沒有什麽頭緒。”


    “蕭世子,你呢?”燕宇轉頭去看蕭夜華,卻見他正沉浸於某種思緒之中,恍若沒有沒有聽到他的問話。


    燕宇正準備提高聲音再問一遍,卻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身穿親兵服飾的中年男子急步跑過來,神色複雜,似乎是震驚,又像是欣喜:“殿下!”激動之下,他甚至沒有看到亡故的隆平長公主。


    “何事?”趙洛熙有些驚訝,他的這名親兵,是秦氏的後裔,跟隨他多年,沉穩有度,從未有過如此失態之時。


    親兵顫抖著聲音,啞聲喊道:“殿下——”卻是太過激動之下,竟然顫抖無法成句,索性不再多少,隻將一疊厚厚的書信呈上。


    趙洛熙還抱著隆平長公主,無法脫身,燕宇上前接過書信,雙手奉給趙洛熙。


    趙洛熙才看了幾封,眉頭便皺了起來,然後神色越來越凝重,見眾人都眼看著他,便將書信遞過去,給了燕宇。


    除了蕭夜華,其他的人都圍攏道燕宇周圍,想要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書信,會讓親兵那樣失態。


    才看了幾封,眾人便不由得大驚失色。


    無怪乎這名親兵如此激動,實在是這些微微泛黃的信件中所透露出的信息太過驚人。


    這幾封信都是林詠泉和德明帝之間的私信,從戰敗北狄開始,其中詳細地說明了兩人是如何勾結,如何謀害輔國公秦墨淵的過程。


    按照書信中所說,輔國公秦墨淵根本不是舊傷複發而死,而是趙長軒忌憚他,便趁著北狄元氣大傷,示意當時想要投誠於他、謀取榮華富貴的林詠泉暗中下毒手所致,因為下的並非毒藥,而是看起來像補藥,實則會引發舊傷的藥材,所以沒有人察覺到異常。


    “果然是林詠泉,果然是他!我就知道是他!”謝孟昌雙手握拳,眼中含淚,更帶著滿臉憤恨。


    燕宇也是神情複雜,他的父親忠勤侯一直都對輔國公很有好感,也因此,一直告誡他警惕左相林詠泉,因為他懷疑,輔國公之死,跟林詠泉有關。


    隻是沒想到,今天竟然得到了證實!


    在大華,輔國公絕對受人敬重,而輔國公和趙氏的關係也是人盡皆知,所以當初輔國公之死,有很多人都懷疑是趙氏所為,連先帝也迫於壓力,不得不讓數十位名醫共同診斷死因,確定是舊傷複發,而非謀殺,這才壓下了眾議,但在眾人心中,卻是各有各的猜測。


    尤其在太後當眾指出趙長軒忘恩負義,忌憚輔國公後,幾乎所有人都懷疑起當初輔國公的死因。


    而懷疑的對象也很明顯,就是林詠泉。


    德明帝忌憚秦墨淵和秦氏,凡事當初秦氏派係的官員,都被打壓、清算,甚至朝堂上連個姓秦的人都不曾出現,可見德明帝忌憚之深?但是,林詠泉原本是秦墨淵的心腹,秦氏派係的智囊,在秦氏覆滅之中卻沒有被清算,反而步步高升,成為了德明帝的寵臣,官居左相。


    這怎能不令人心生懷疑?


    尤其,當初第一個揭發秦書敏謀逆的人正是林詠泉,而除掉秦氏麾下第一勇將段崖的,也是林詠泉。


    因此有多人都在暗中猜測,當初輔國公的死,是否也跟林詠泉有關?


    他是輔國公的心腹謀臣,輔國公對他肯定不設防,他想下手輕而易舉,而且以他的智謀,說不定想到了什麽辦法掩蓋輔國公的死因。


    但猜測終究隻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因此也隻能被眾人深埋於心底,暗暗警惕、唾棄此人。


    但如今,卻有了切切實實的證據,證明輔國公的確是被趙長軒和林詠泉害死的!


    “有了這些書信,我們就能公布趙長軒的罪名,終於能夠給輔國公討一個公道了!”另外一名秦氏舊人淩莊也激動地道,神情似哭,又似笑。


    接下來的書信透漏出的消息更是令人震驚。


    原來當初元太子妃秦書敏謀逆一事並非表麵那般,事實上,秦書敏並未謀逆,更不曾勾結北狄,殺害拉沃部落的使者。她會這樣說,是因為當初北狄南下,聲勢浩大,若是拉沃部落也與北狄聯合,那大華就有亡國之危。為了大華,為了百姓,秦書敏站了出來了,主動頂了這個罪名。


    當初提出這個辦法的人就是趙長軒,他向秦書敏發誓,等到大華強大,剿滅北狄後,一定為元太子妃平反,並且會立大殿下趙洛熙為太子。


    但是,令人無法原諒的是,趙長軒欺騙了自己的妻子,欺騙了為了大華而犧牲了性命和清名的元太子妃秦書敏,他沒有為秦書敏平反,沒有立趙洛熙為太子,相反,他將整個秦氏都扯入了這場謀逆漩渦,將赫赫威名的秦氏一舉覆滅。


    因為從一開始,趙長軒和林詠泉就把這當成是鏟除秦氏的大好時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謝孟昌兩眼通紅,“小姐跟少主一樣,都是雄才大略之人,怎麽可能如同尋常婦人一樣,為了一點爭風吃醋,就做出賣國的事情來?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一瞬間,他似乎又回想了最初得知這個消息時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索性捧著那幾封信,蹲下身體嗚嗚地哭了起來。


    “沒錯!明明段將軍都提前提醒了我們,又安排好了一切,讓我們都避開了,什麽勾結北狄被發現!狗屁!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信過!”


    淩莊和其他人的人也都是哽咽難語,既為秦書敏的不公遭遇悲憤,又為她終究能夠沉冤得雪而欣喜,有哭的,有喊的,反應不一,卻都令人震動。


    別說秦氏的人,就算燕宇,看完這些書信,也被趙長軒的無恥行徑氣得渾身發抖。


    “真是——狼心狗肺!”燕宇雖然因為趙長軒的薄涼心灰意冷,轉而投靠了趙洛熙,但對趙長軒依舊保持著相當的尊重,一直稱他為“皇上”,言辭也比較溫和,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激烈地申斥、評價趙長軒。


    實在是,他太過內疚。


    對於元太子妃秦書敏,大部分的朝臣都沒有太大印象,提起她就是那個為了爭風吃醋,不惜勾結北狄的叛國者,都認為她辱沒了兄長秦墨淵的英名,抹黑了親事的門楣。當初——不,直到現在,還有多少人言辭激烈地斥責她,鄙視她,辱罵她……其中也包括忠勤侯父子。


    他們對秦墨淵有多敬重,對秦書敏就有多惱怒痛恨。


    可是今天,燕宇卻發現,他根本是錯怪了元太子妃,她分明是繼承了哥哥秦墨淵的傲骨和胸懷,和秦墨淵一樣深愛著大華,甚至為了它,不惜背上叛國者的汙名,坦然赴死。


    這讓他情何以堪?


    這樣一來,欺騙秦書敏,也欺騙了所有人的趙長軒,就更加不可原諒!


    “殿下,必須要將此事大白於天下,必須還元太子妃,也是您的母親一個清白!”燕宇激動地道,“同時,不能再讓趙長軒和林詠泉這兩個罪人逍遙法外,必須要嚴懲,要碎屍萬段,為輔國公,為元太子妃報仇!”


    因為太過激動,他的聲音很大,一下子驚動了旁邊沉思的蕭夜華。


    “林詠泉?”蕭夜華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你們剛才說到書信,什麽書信?拿來給我看看。”


    燕宇將書信遞給他。


    蕭夜華快速地翻看著,又轉頭向旁邊那名親兵:“林府的抄家清單呢?也拿過來給我看!”


    親兵怔了一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抬頭去看趙洛熙,見他點頭,這才從袖中取出之前查抄林府時登記的清單,遞了過去。


    蕭夜華看得並不仔細,相反,十分潦草,差不多是一目十行,似乎並不是在找什麽,而隻是驗證他心中的某些想法。看完後,他雙眸微微閃亮,轉頭對那些士兵和趙洛熙的親兵道:“你們都退下。”


    “不必。”趙洛熙卻在此時開口,目光淡淡,“不必瞞人,你說吧!”


    蕭夜華眉毛微挑:“你確定?”


    “我很確定。”趙洛熙斬釘截鐵地道。


    聯想到他對林詠泉的態度和稱呼,蕭夜華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微微一笑,點頭道:“好。我想我大概知道隆平長公主臨終前想說什麽了。她之所以會突然抓住陌顏,是因為她想說的是陌顏的姓——林!林詠泉的林!”


    這個解釋倒不算很離譜,尤其在看了剛才的書信後。


    謝孟昌恨聲道:“沒錯,肯定是林詠泉的林!隆平長公主肯定是早已經知道林詠泉謀害輔國公和元太子妃的事情,所以想要叮囑殿下,一定要將林詠泉碎屍萬段,給輔國公和元太子妃報仇!”


    “正相反,她想要說的是,不能殺林相,因為林相是暗樁!”蕭夜華一字一字地道。


    燕宇惑然,脫口道:“你說什麽?”


    周圍那些秦氏的舊人也都被這番話驚呆了,許久才道:“這不可能!”


    “這些書信是假的。”蕭夜華很肯定地道。


    謝孟昌等人和燕宇都吃了一驚,分別拿了幾封書信仔細地看了起來。


    “我認得趙長軒的自己,這絕對是他寫的,不會有錯。而且這些信紙都已經微微泛黃,顯然經過了很久的年歲,絕對不是做舊的。”燕宇篤定地道,轉頭去看謝孟昌,“倒是林相的字跡,我不太敢確定。”


    謝孟昌則肯定地道:“這是林詠泉的字,不會有錯!”


    “你憑什麽說這些信是假的?”淩莊問道。


    蕭夜華淡然道:“很簡單。我問你,你勾結別人做一件卑鄙狠毒,萬人唾罵的事情,打個比方來說,燕宇你吧,假如你勾結趙洛熙,想要謀害忠勤侯,奪取爵位,你是會秘密會麵趙洛熙,跟他私底下商議呢?還是會寫這種妥妥會成為把柄的書信,你來我往地托人傳遞?”


    “當然是當麵說,這種事情怎麽能寫到書信嗎?萬一被被人看到——”燕宇才說了一半便頓住了。


    沒錯,這麽機密的事情,怎麽可能會寫在書信上?


    謝孟昌等人也都愣住了,許久,淩莊才不服氣地道:“也許林詠泉是怕趙長軒不認賬,所以要求他這麽寫,好當做把柄,讓趙長軒不敢對付他,還要給他榮華富貴。”


    “不可能的。”謝孟昌慢慢地道,“就算林詠泉這樣要求,趙長軒也不會寫這種授人以柄的東西。那時候,他還不是皇帝,不能像後來那麽任性,所以要更麽狡猾,更奸詐,做事更加滴水不漏,絕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情。”


    他轉頭,看著從一開就顯得很平靜的趙洛熙:“殿下,你早就猜到了,是嗎?”


    所以,從頭到尾,趙洛熙的情緒都很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因為他一開始就懷疑這些信是假的。


    “信上說的那些事情,隆平姑姑早就告訴我了。這麽多年來,我們一直都在找證據,希望能夠為我娘平反,為我舅舅討一個公道。可是,根本找不到。趙長軒做得很隱秘,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如果他會蠢到寫這樣的信,我和隆平姑姑也不用蟄伏這麽久。”趙洛熙低聲道,幽幽歎息。


    那實在是個很特殊的情況,他的母親秦書敏是為了大華,主動背負起了叛國的罪名,但微妙的是,這件事在當時不能傳出去,否則會激怒拉沃部落,令母親的犧牲付諸東流。所以,這件事隻有隱秘的幾個人知道,趙氏大概沒人知道,秦氏則是有限的幾個人。


    可是,就算知道,這件事當時也不能說出去!


    等到可以說的時候,已經成了既定事實,所有人都已經相信了這件事的真實性,最重要的是,趙長軒已經手握重權,這時候,如果秦氏的人跳出來說當年秦書敏並非叛國,大概隻會被趙長軒汙蔑是叛國者的可笑狡辯,被當成笑話。


    更別說其中還牽扯到趙長軒謀害舅舅秦墨淵一事,在叛國真相的前提下,也會變得荒誕不經。


    所以,他不能說,也無法替母親分辯,隻能隱忍,暗中積蓄力量,等待有一天能夠奪回大權,然後再慢慢為舅舅和母親討回公道。


    謝孟昌雙眼含淚:“可是殿下,您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呢?當初小姐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呢?如果我們知道,我們絕不會讓小姐蒙冤這麽久!”


    “因為趙長軒決不許這件事泄露,他會千方百計地阻攔母親告訴他人。而一旦讓他知道母親告訴了你們,他會誓死追殺你們,不死不休!母親不告訴你們這些,是為了你們好。”趙洛熙解釋道。


    淩莊哽咽道:“可是,這樣小姐多冤屈啊!”


    “那這些信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林詠泉偽造的?他為什麽這麽做?”淩莊不解地問道,很明顯被弄糊塗了。


    蕭夜華聳聳肩:“很簡單,我知道一個人罪大惡極,殺了很多人,但是我沒有證據,又不想看他逍遙法外,所以我靠近他,成為他的同夥,直到某天他被抓了,我這個同夥說的話,做的證,別人就會相信,就能成為製裁這個人的證據。差不多就是這個道理吧?”


    “就算這些信是假的,但是你憑什麽說林詠泉是暗樁?就因為他偽造了這些書信?這也許是他用來挾製德明帝的手段?”謝孟昌雖然有些相信,卻還是懷疑地道。


    畢竟這麽久以來,他們都把林詠泉當成了秦氏的叛徒,恨不得誅之而後快,一時之間,這種想法根本就扭轉不過。


    蕭夜華道:“很多事情都讓我懷疑他。”


    “比如?”淩莊對這位年輕俊美的南陵王世子顯然好感不多,故意問道。


    蕭夜華也不在意,淡淡一笑:“我問你們,如果林詠泉背叛秦氏,投靠趙長軒,又轉而投向趙瑾熙。你們說,他是為了什麽?”


    “當然是為了榮華富貴,他不是做了麽這麽多年的林相嗎?位高權重!”淩莊恨恨地道,想到段將軍的死,就憤恨不平。


    蕭夜華揚眉:“是嗎?他雖是左相,卻從未聽過任何弄權之事,也不愛排場,可見並不愛權;發妻隆安長公主死後,他不近女色,身邊連個服侍的丫鬟都沒有,可見也不愛色;背主之名,傳遍天下,他也不曾辯解,更不曾禁言,沒有任何名聲可言;你們再看看這張清單,財物不少,可是大半都是賞賜,可見他根本無心經營!權、色、名、利,他都不愛,你們說,他幾度背主,到底圖什麽呢?”


    這次謝孟昌和淩莊都沒有再反駁,因為蕭夜華說得全對,根本無法反駁。


    “那他到底為什麽這麽做?”燕宇問道,神情很是複雜。


    蕭夜華說道:“大概是因為他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吧!一開始我以為是他推行的新政,直到我開始懷疑起他跟隆平長公主的關係。”


    “為什麽懷疑?”這次卻是趙洛熙問道,他是跟隆平長公主最親近的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她跟林相有來往。


    蕭夜華問道:“你還記得那次侍神者的事情嗎?你說這些是隆平長公主告訴你的,而隆平長公主則是聽你舅舅秦墨淵說的?”


    “沒錯。”趙洛熙點頭,“那又如何?”


    蕭夜華歎了口氣,正要罵一頓,轉眼看到那麽多秦氏的人在,想想還給趙洛熙留點麵子,轉而無奈地道:“我問你,輔國公什麽時候過世的?”


    “近三十年了。”趙洛熙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蕭夜華點頭:“沒錯,近三十年了,如果隆平長公主真是從輔國公那裏聽到的,也就是說,她知道侍神者的事情至少已經三十年了。既然如此,那她當初為什麽不知道冥焰是侍神者?畢竟,那種情形跟侍神者如此相似,她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也不可能不告訴你!”


    趙洛熙跟冥焰關係親近,而這種事情,也不會瞞著隆平長公主,那麽,隆平長公主應該從一開始就告訴他們侍神者的事情,別的不說,或許能夠找到辦法讓冥焰恢複理智呢?


    “……”趙洛熙啞然,“所以——”


    蕭夜華接話道:“所以她是在前不久才知道這件事的,知道了就急急忙忙告訴了你,但是她又不想讓你知道消息來源,所以隨便編了個理由來糊弄你,懂了嗎?殿下!”


    “……”趙洛熙說不出來話,許久才低聲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點。”


    燕宇皺著眉頭,忍不住道:“可是,你們別忘了,當初他為了討好趙瑾熙,可是連陌顏都算計了。陌顏是他的親生女兒,就算他當時是為了取信趙瑾熙,也不應該這樣做。”


    “這件事的確讓我想不明白,不過,懷疑起林詠泉和隆平長公主之間的關係後,倒是有了個想法。”蕭夜華沉吟著道。


    作為當事人,林陌顏最快反應過來:“你是說,當初隆平姨母會出現在門外,並非意外,而是他和隆平姨母商量好的?”


    當初她和林詠泉從那個院落裏出來,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隆平長公主。


    “那裏是隆安長公主的故居,隆平長公主思念亡妹,信步到此,恰好救了陌顏你,應該也很合理,不是嗎?”蕭夜華微笑道,“你再想想隆平長公主當時說的話,乍一聽好像沒問題,但是,仔細想想,就會覺她當時根本不知道六殿下出事,隻是順著林鴻漸的話往下說而已。”


    林陌顏回想著,的確,當時出事的人是六殿下,可是隆平姨母的話語中絲毫沒有提及六殿下,同時,也完全沒有提及她,像是在回避什麽。


    “如果他不願陷害陌顏,那為什麽不幹脆告訴陌顏?為什麽要這麽麻煩?”燕宇問道。


    蕭夜華解釋道:“他暫時還需要留在趙瑾熙身邊,扮演趙瑾熙心腹謀臣的角色,與其被趙瑾熙利用他和陌顏的父女關係,一再設計陷害,還不如一勞永逸,直接讓陌顏跟他決裂,這樣就算趙瑾熙有千般算計,也沒辦法再通過他實現。而且,或許他原本就想讓陌顏跟她劃清界限,隻是恰好利用了這個機會而已。”


    “就像他跟哥哥決裂一樣?”林陌顏若有所思地道。


    如果說哪些書信真的是林詠泉偽造的,那麽他的目的就很明顯,也能看出,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留後路,所以,跟她和鴻漸決裂,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你這些都隻是推測,我需要證據!”趙洛熙緩緩地道。


    蕭夜華看著他,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但趙洛熙似乎對林詠泉並無惡感,還隱隱帶了些好感,所以,趙洛熙早已經相信,隻是他需要能夠讓秦氏這些人相信的證據!也是因為這點,蕭夜華才會這樣詳細地解釋給他們聽。


    誰叫林詠泉是陌顏的親生父親呢?若他真的罪大惡極,死了就死了,但如果另有內情,蕭夜華無法坐視。


    “證據我沒有!”蕭夜華兩手一攤,不過很久微微一笑,眸光微閃,“不過,想要證明我的推論倒是不難!”


    “你有什麽辦法?”趙洛熙追問道。


    蕭夜華揚眉一笑:“很簡單,趙——殿下你拿著這些信去找趙長軒,告訴他你已經抓到了他謀害輔國公和元太子妃的證據,有了這些信,就能給輔國公和元太子妃討一個公道。如果這些信真的是他寫的就算了,如果不是,你們猜他會怎麽想?”


    “如果不是,那他肯定知道這些信是林……林相偽造的,就會知道林相從一開始就別有目的,肯定會氣得半死。”燕宇想著道。


    蕭夜華補充道:“不但如此,他甚至會懷疑林詠泉在趙瑾熙身邊的目的,懷疑他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全是林詠泉害的,他會比恨任何人都更恨林詠泉。然後你告訴他,林詠泉要見他,不然就不肯說出趙瑾熙的全部黨羽。”


    “然後我再去找林相,告訴他父皇已經知道了那些信的存在,大發雷霆,要求見他,否則就不肯寫退位詔書?”趙洛熙挑挑眉,鄙視地看著蕭夜華,“你真陰損!”


    可想而知,發現被背叛、被欺騙、正怒不可遏的趙長軒,多年籌謀,一朝大仇得報的林詠泉,這兩個人要是對上,會是什麽樣的情形。


    然後他們隻要在旁邊偷聽對話,就不難知道事情的真相。


    蕭夜華好心給他出主意,竟然還被說陰損,頓時神情不善:“嫌陰損你別用?有本事你就把這些信當真的,砍了林詠泉,反正我又不在乎!”


    趙洛熙咳嗽了一聲,看看他,目光往旁邊示意了下。


    蕭夜華哼了一聲,無所謂地扭過去,然後迎上了林陌顏微微揚起的眉眼,神情凝固了片刻,然後故作淡然地扭轉了頭,正色道:“林相為了給你舅舅和你母妃討回公道,不惜舍棄一切,你怎麽能夠這麽對待他?還不快去安排,還他一個清白公道!”


    趙洛熙沒有說話,隻是“嗬嗬”地笑了兩聲。


    林陌顏看著他們兩個耍寶,嗔視了一眼。


    其實,她對林詠泉並沒有太多的感情,畢竟相處時間那麽短,而且從一開始她就懷有戒心,後來又決裂得那麽絕然,對於蕭夜華的猜測,隻是感歎如果是真的,那林詠泉真的是太忍辱負重了!


    不過,她卻不能不在意林鴻漸的感受。


    和她不同,但對於林詠泉這個父親,林鴻漸是抱持著一種崇拜敬重的態度的,所以那晚決裂時,林鴻漸才會那麽痛苦,甚至為此搬出林府,再也不見林詠泉,連這次趙瑾熙謀逆一事也未曾參與,因為他不想父子相殘。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如果能讓林鴻漸知道,他所崇拜的父親,正如他所憧憬的,是個頂天立地的人!


    那該有多好。


    ※※※


    林詠泉並不意外德明帝會想要見他,事實上,他也很期待在塵埃落定的時候,跟德明帝的這次會麵。


    “我已經按照約定讓你們見麵了,不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情!”趙洛熙神情冷淡地看了看遠處座位上的趙長軒,又看了看一身素衣,清臒消瘦的林詠泉,冷淡地說完,便退了出去,同時將沉重的殿門關上。


    很快,腳步聲便漸漸遠離。


    這是一處冷宮,早在趙瑾熙發動宮變的時候,趙洛熙就以保護為名,將德明帝軟禁在此。對於這位名義上的君父,趙洛熙顯然不會有太大的好感,服侍的宮女太監都沒有,隻在院牆外留了一隊親兵,防止德明帝逃離。


    所以如今,偌大的正殿之中,就隻有德明帝和林詠泉兩個人。


    自從在周靜雪的盛陽宮入睡,醒來後卻發現被幽禁在冷宮,而且隻有他一個人時,德明帝就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以為可以信任的兩個人,田應璋和周靜雪,都背叛了他!這簡直比當初知道趙瑾熙做的那些事情時還憤怒,還痛苦,還瘋狂。因為,這對他來說,是致命的一擊!


    眾叛親離!眾叛親離啊!


    稱孤道寡幾十年,到最後,他竟然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德明帝一直都很沉默,什麽話都沒有,知道他看到了那些信。


    他比誰都清楚,他從來沒有跟林詠泉通過那些書信,自然也知道那些書信是林詠泉偽造的,這樣一來,林詠泉的目的就很明顯了。他做著他的左相,享受著他給的榮華富貴,心裏麵想的竟然還是秦墨淵、秦書敏,和秦氏!


    林詠泉這個反複無常的小人,竟然欺騙了他三十年!


    德明帝雙眼通紅,恨恨地瞪著麵前這個清臒消瘦,仿佛風一吹能就能夠折斷的人,咬牙切齒。當初他為什麽鬼迷心竅,沒有直接殺了這個賊人!


    那樣就不會有日後的一切,也不會有今天的落魄、淒慘。


    林詠泉絲毫也不在意他的怒目而視,相反,他似乎還有些享受趙長軒的憤怒和痛苦,看到曾經不可一世、專權獨斷的德明帝成為現在這個蒼老又無能的模樣,他的嘴角甚至還揚起了一抹笑意。


    仿佛再說,你也有今天!


    德明帝被這樣的目光激得心頭怒起,在他麵前,林詠泉一向是恭謹有禮的,雖然稍顯冷淡了些,但似乎是秉性如此。


    可現在,林詠泉的臉上再沒有恭謹有禮,甚至連個禮都沒有行,就那麽站在那裏,即便隔得很遠,也依然能夠看到他臉上那種嘲諷的笑意,帶著鋒銳的棱角,陌生,卻又似乎有些熟悉。


    對了,這是最開始他見過的林詠泉,秦墨淵還在時,站在他身旁的那個林詠泉。


    張揚、恣意,充滿了尖銳的棱角,年少輕狂四個字,他展現得淋漓盡致,甚至連秦墨淵出色的軍事天賦,都無法壓下他的光芒。


    秦墨淵……


    這個許久沒有想起的名字,如今想起,德明帝隻覺怒火上湧,抓起桌上的硯台朝著林詠泉丟了過去:“你還有臉來見朕?!”


    “我為什麽沒臉來見你?”林詠泉裝死驚訝,“我又沒有妒賢嫉能,謀害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有沒有卑鄙懦弱,嫉妒自己的妻子卻又無法壓製,隻能用卑鄙的手段謀殺她、抹黑她!”


    他慢條斯理地道,看似溫文爾雅,實則每句話都比利刃還要鋒銳,比毒藥還要尖冽,直刺人心。


    “再說,連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都還有臉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我又怎麽會沒臉來見你?正相反,我想著一日已經想得很久了,想要看到這樣的你!”林詠泉緩步走近,審視著他的每一絲憤怒和痛苦,微笑著輕聲道,“很痛快!”


    “果然是你!”早在看到那些偽造的書信時,德明帝就已經懷疑了,但是現在看到這樣傲骨崢嶸,言辭鋒銳的林詠泉,卻還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層怒氣。


    林詠泉聳聳肩,淡然道:“沒錯,是我。很意外嗎?”


    他離得太近,近得德明帝能夠看清楚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那種平靜之下的嘲諷,那種蔑視,那種恨意,清晰得纖毫畢現。


    “也對,你是應該意外。因為你覺得隻擁有兵權的武將才是可怕的,所以你謀害了秦墨淵,誘殺了秦書敏,又除掉了段崖,就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了!至於我,在你眼中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你隨時都能一指頭捏死的那種。你當然想不到,你會毀在我這個文弱書生的手裏!”


    林詠泉輕笑著,掉落在正殿之中的笑聲很輕,很沉,卻像一顆有一顆的石頭,狠狠地砸在了德明帝的心上。


    德明帝氣得渾身顫抖:“是你……是你攛掇瑾熙陷害恭王,弑殺親弟,然後又鼓動他謀逆,將我的血脈全部斬殺,隻剩下趙洛熙這個孽種,這是你從一開始就算好了的,對不對?”


    “攛掇?鼓動?哈哈哈哈哈——”林詠泉仰天大笑,雙臂一振,寬大的袍袖帶起了烈烈的寒風,“何須我來攛掇、鼓動?你的所作所為,就給你的兒子樹立了一個完美的榜樣!他的自私、狠毒、多疑,急功近利,都跟你一模一樣,所以,根本不用我說什麽,他就已經謀算好了一切!”


    這一連串的陰謀,多半都是趙瑾熙和皇後自己想出來的,然後為此隱忍蟄伏,他不過是偶爾幫他們提供一點思路,完善一點細節罷了。


    這番話給了德明帝沉重的一擊,一時間,他幾乎連呼吸都難以自如,仿佛窒息一樣難受。


    許久,他才慢慢抬起頭,難以置信道:“你這樣做,圖什麽?秦墨淵已經死了,一個死了三十年的人,能給你什麽?值得你這樣做!”


    林詠泉沒有正麵回答他,而是低低地吟誦起一首前朝宰相的詩。


    “中原還逐鹿,投筆事戎軒。縱橫計不就,慷慨誌猶存。策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請纓羈南越,憑軾下東藩。鬱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吟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裏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他反複地吟誦著最後兩句詩,哀涼、宛轉、如訴如泣。


    “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德明帝嘶啞地笑著,忽然吼了起來,“難道朕對你的器重就不算國士之恩嗎?朕不計較你是秦氏出身,對你委以重任,讓你官居左相,朝堂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朕有哪裏對不住你?”


    林詠泉譏哂地一笑:“從謀害我的摯友知己開始,以利用我的才華謀略為終,從頭到尾,不過是各自的一場算計,談何國士之恩?官居左相又如何?我所立下的功勞,難道不值一個左相嗎?不過是交易罷了!”


    德明帝啞然,的確,若非林詠泉智謀過人,又隻是一個文弱書生,看起來毫無威脅力,他早就除掉這個出身秦氏的謀士了,又怎麽可能容忍他活到現在,還官居左相?


    “你還是忍辱負重,為了博取我的信任,當真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難怪連朕都被你騙過了!”德明帝冷笑。


    若非那次北狄攻打京城,林詠泉堅持守京,力挽狂瀾,保得京城和大華的安穩;若非他為了推行新政苦心孤詣,一點點讓大華恢複往日的興盛繁華;若非他在不弄權,不越界,在朝堂上任勞任怨,所作所為皆是為大華好,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


    若非如此,他又怎麽會被他所欺騙,認為他是可信之人?


    林詠泉失笑:“博取你的信任?趙長軒,你想太多了!不過是我的三位摯交知己想要看到一個繁華興盛,空前強大的大華,所以,我想讓他們看到這樣一個大華而已!”


    “原來還是為了秦墨淵!”德明帝咬牙道,“一個死了近三十年的人,他還能給你什麽?什麽都給不了!”


    林詠泉臉上浮起了一片溫暖卻又悲涼的笑容:“他們給我的,是你根本沒有,也永遠無法理解的東西。”


    趙長軒跟原本的他一樣,他們都是鬼,他們覺得陰謀、算計、利益權衡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鋪路蓋橋無屍骨,殺人放火金腰帶……他永遠都無法明白信任、夢想、善良、愛國這些到底是什麽,它們的存在到底有什麽意義?


    或許在他看來,這些都隻是空話,甚至是笑話。


    就像曾經的他一樣。


    幸運的是,他遇到了秦墨淵,秦墨淵把他從鬼變成了人;不幸的是,他遇到了趙長軒,趙長軒又把他從人變成了鬼。隻是,這隻鬼,還有著一顆人的血肉之心……。


    “其實,我有動搖過的。”林詠泉看著德明帝,忽然道,“我有想過,沒必要做這麽絕,隻要幫趙洛熙爭奪到皇位,隻要能夠還秦墨淵和秦書敏一個公道就可以的。但是是你,親手斷了這個機會!”


    德明帝冷聲道:“胡說八道,朕何曾做過這樣的事情?”


    他以為,這不過是林詠泉又一次想要讓他難受而隨便說的護花而已,直到,他聽到了那麽名字。


    “夢兒!”


    他悲涼的話語,仿佛一陣幽冷的風在大殿中吹起,帶來了瑟瑟的寒意,令德明帝莫名心中一顫,脊背上湧起了一股寒意。


    “夢兒!”林詠泉輕聲地念著這個名字,帶著無限傷痛,“她在我身邊那段時間,我動搖了,後來有了鴻漸,又有了陌顏,我想過放棄的。但是,你卻殺了她!”


    德明帝神色劇變:“你胡說什麽?夢兒是卷入了禹王叛亂,才會喪命的,與我何幹?”


    “禹王叛亂本就是你一手造就的,因為你忌憚他的人望。而夢兒並非碰巧卷入,是你特意選了那個時候,逼反了禹王。你又故意提前透露消息給趙秀華,讓她著手暗殺夢兒,因為你本就要夢兒死!”林詠泉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


    德明帝臉色蒼白:“胡說八道!我為什麽要殺自己的親妹妹?她又沒有參與朝政,對我有沒有什麽威脅!”


    “我本來也不明白,直到後來某一天,蕭夜華跟鴻漸遇刺,我看到他背上的印記,突然明白了。”林詠泉冷聲地,一字一字地道,“你覬覦南陵王妃孟蝶衣,親手製造了南陵王府的血案。夢兒知道你覬覦孟蝶衣這件事,所以,你絕不允許她活著回到京城!”


    因為隻要夢兒回京,得知南陵王府的血案,最先會懷疑的人就是趙長軒!


    德明帝悚然而驚:“你…。你……”


    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知道內情的人都已經被他滅口,天底下應該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林詠泉怎麽會知道?他到底是鬼,還是妖?


    “你當時就已經設計好了,利用禹王謀逆一事除掉夢兒,然後再利用這件事遮掩南陵王蕭奕的死,等到風平浪靜,你就能夠霸占孟蝶衣。隻可惜,孟蝶衣卻選擇了追隨蕭奕而去!”林詠泉譏諷地道,“說到這裏,有件很有趣的事情,你想聽嗎?”


    德明帝下意識地知道那不會是什麽好事,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什麽?”


    “你殺了蕭奕,又殺了他和孟蝶衣的一對兒女,卻單單留下了蕭夜華,是因為,你以為他是你的兒子,對不對?”林詠泉微微一笑,“你對他百般寵愛、器重,甚至在趙瑾熙和趙洛熙架空時,想過要傳位給他,對不對?隻可惜,蕭夜華不是你的兒子,他千真萬確姓蕭,是蕭奕的血脈!”


    他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可笑意之中,又帶著幾許殘酷的快意。


    德明帝徹底失態:“你胡說!這不可能!”


    明明他看過蕭夜華的後背,他的後背上有著皇室特有的印記,蕭夜華怎麽可能是蕭奕的兒子?


    “你們趙氏以為那個印記是天賜予你們趙氏的榮耀,最可笑你們根本不懂那是什麽。那與南疆有關,而孟蝶衣就出身南疆,為了抱住她的孩子,她想辦法在他背後弄了那個印記!”林詠泉笑著,但是眼角眉梢全是冰寒之意。


    他是趙夢華的夫君,自然知道皇室印記的事情,也一直以為蕭夜華是趙長軒的兒子。


    直到雲蘿公主帶了侍神者前來京城,看到侍神者血紅的眼眸,以及背上的印記,再聯想到孟蝶衣出身南疆的事情,隱約就羅織出了事情的真相。


    “不!這不可能!”德明帝不敢相信,也不遠相信,“這不可能!”


    林詠泉微笑著:“還有更精彩的事情呢!當年,蕭夜華親眼目睹了你殺害他親人的一幕,而且牢牢地記住了,並且發誓要報仇,於是他接受了蕭奕原本正在籌備的暗中組織,並且把它發揚光大,那個組織叫做,冥域!”


    “你說什麽?你說冥域少主,就是阿夜?”德明帝震驚地道。


    林詠泉冷笑:“你以為冥域少主為何滿身血紅,眼睛是血紅色的,連劍都是血紅色的?你真應該去看看那些曾經被他殺掉的人的屍體,跟你在南陵王府密室中的一模一樣!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並且一直在向你複仇!”


    德明帝渾身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兀自喃喃自語:“這不可能!”


    蕭夜華竟然親眼目睹了那一切?而且他沒有忘?他在他麵前的一切也都是假的,是偽裝?這麽多年來他的一切一切,到底還有什麽是真的?


    “你以為你是皇帝,坐擁天下,大權在握,所以你無所不能,天底下的一切都應該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可以為所欲為,而不必擔心後果。可惜,天道輪回,趙長軒,善惡到頭終有報,如今,你看看你的情形,就該知道,你的報應來了!”


    林詠泉繼續說道,每一句話都直刺趙長軒的心!


    他的情形?


    德明帝淒涼地苦笑著,他是什麽情形?


    他的親生兒子,殺親弑弟,隻為了太子的實權和皇位;他當做兒子一樣寵愛的蕭夜華,也是在他麵前做戲,一旦時機成熟,就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那個孽種趙洛熙那邊;就連他的寵妃周靜雪,他的謀士田應璋,也都隻是在欺騙他,昨晚事發,便毫不猶豫地將他出賣……


    眾叛親離!


    這真的是報應嗎?天底下真的有報應這種東西嗎?


    不!不是報應,是林詠泉!


    是這個秦氏的餘孽,策劃了這一切!


    德明帝猛地抬頭,眼眸之中滿是血絲,狼狽又瘋狂:“沒錯,我現在是淒慘了,你可以盡情嘲笑我了!可是你呢?林詠泉,你又好到了哪裏?你做暗樁又如何?誰知道呢?恐怕隻有趙芳華吧?可惜她死了,所以你被當做趙瑾熙的同黨關押起來,所以趙洛熙對那些信深信不疑!林詠泉,你也沒有後路了!”


    趙芳華……林詠泉歎了口氣。


    早在他被關押入大牢的時候,他就知道趙芳華肯定是出事了。因為她根本不同意用他的性命,來做那些書信的佐證,為秦墨淵和秦書敏討一個公道。如果她活著,絕對會告訴趙洛熙真相。


    不過無所謂,反正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活。


    他原本就沒有給自己留後路,趙芳華隻是一個意外。


    他從未打算與任何人聯絡,自然也沒想過要告訴趙芳華這一切,就像他從未告訴趙芳華,秦墨淵是死在她送來的湯藥之下一樣。但是,趙芳華不算特別聰明,卻有著女人敏銳的第六感,隻是小小的一點差錯,兩件事都被她猜到了,不得已,他隻好向她袒露了實情。


    林詠泉不想再去想趙芳華那一刻的表情,她再怎麽痛苦,能有他這些年來痛苦嗎?


    不過有了趙芳華也好,至少她是撫養趙洛熙的人,他沒有辦法直接接觸趙洛熙,但是可以通過趙芳華,將他知道的,所會的,甚至包括他沒有的,都一點一點教給趙洛熙。而且兩人互通有無,也能避免兩邊不知情,互相拖後腿。


    不過,趙芳華還是死了,就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樣,注定他應該要走上這麽一條路。


    “你覺得對我來說,這很重要嗎?如果在意性命,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偽造這些書信!”林詠泉揚眉,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生與死都無所謂,我隻是要為我的摯友知己們,討回一個公道!”


    等到他死了,這些書信就會成為鐵證,然後大白於天下。趙長軒所做過的事情就再也遮掩不住,他的忘恩負義、自私狠毒、卑鄙懦弱,將都被所有人知道!


    秦墨淵的冤死終於能有了一個公道,而秦書敏…。她終於能夠洗脫叛國者的罪名,洗脫爭風吃醋而賣國的無知婦人的汙蔑,終於能夠用她的本來麵目呈現在所有人麵前。


    這樣,就足夠了!


    至於後路?那是什麽?


    秦墨淵在危難之際向趙氏伸出援手,竭盡全力抵抗北狄時,他可曾為自己留過後路?


    秦書敏明知趙長軒會背信棄義,卻還是主動背上了叛國者的罪名,從容死去時,她可曾給自己留過後路?


    段崖為了讓他能夠取信趙長軒,橫劍自刎時,又何曾給自己留過後路?


    那是他的摯交,他的知己,如果能夠為他們平反、洗脫冤屈,他還要什麽後路?


    林詠泉在笑,但德明帝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他可以接受自己被架空,甚至可以接受被逼宮,被退位,但是他無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被大白於天下,被永遠地釘在了恥辱的鐵架上,鑄成千秋萬代的罵名!但現在他還能做什麽?那些書信,就算他否認也不會有人相信,這本就是所有人的懷疑,如今終於有了證據,誰會相信,這些書信是林詠泉自己偽造的?


    “你這個瘋子!你這個瘋子!”德明帝咒罵著,狠狠地錘著桌子。


    就算林詠泉會跟他一起死,同樣背負著罵名而死,那又怎麽樣?林詠泉算什麽?他可是趙長軒,他是德明帝!他應該是一代明君,至少也應該是個梟雄,怎麽可以成為林詠泉口中那個忘恩負義、自私狠毒、卑鄙懦弱的家夥?


    但德明帝絕不甘心在林詠泉麵前示弱,他隻能用這唯一的一點攻擊他:“就算你全部算贏了又怎麽樣?最後你不也還是要死?而且是背負著罵名而死!”


    “不,他不會!”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鏗鏘有力的聲音響起,同時,“哐當”一聲,沉重的殿門被人推開。


    德明帝和林詠泉都是一驚,同時向外看去,隻見清晨的陽光下,林陌顏、蕭夜華、趙洛熙、燕宇四人並肩而站,眉目如畫,年輕而富有朝氣,正如遠方冉冉升起的旭日,明亮而燦爛,將這冷宮的沉沉暮氣一掃而空。


    在他們的身後,是神色複雜,雙眼含淚的秦氏舊人。


    “你們——”林詠泉一驚,心念電轉。


    他們怎麽會在外麵?如果說他們是刻意在偷聽,那豈不是意味著,從一開始他們就在懷疑他?


    蕭夜華聳聳肩:“林相我知道你是聰明人,不過也別把天下的人都看成傻子,聰明人又不是隻有你一個!”


    他說這話很沒有好氣,不過也不能全怪他。


    是他發現了林詠泉的蹊蹺,一心幫他證明清白,結果剛才卻被林詠泉當著所有人的麵揭穿了所有的偽裝,連身世疑雲都寶路。剛才趙洛熙和燕宇看他的目光,簡直像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悲劇,令人不爽!


    除了陌顏,他才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蕭世子,看來我最大的失誤,就是小看了你。”林詠泉無奈地笑道。


    他自以為已經把蕭夜華看得很高了,卻沒想到還是小看了他——不用想,看出破綻的人一定是蕭夜華!


    德明帝自然也是一驚,但驚過之後就是喜,如果說他們在外麵聽到這一切,那就應該知道林詠泉是心向秦氏,那他們應該狠不下心用林詠泉的性命和清名作為代價,揭開從前的往事。如果這樣的話,是不是意味著他可以不必將最醜陋的一麵展示給眾人看?


    林詠泉一下子就看穿了,緩緩地向趙洛熙行了個禮:“殿下,雖然現在你已經知道了真相,但是我求你,求你處置了我,然後將這些書信公布於天下,為你舅舅,為你母親討一個公道!”


    “嗬嗬,林詠泉你說我自私狠毒,如果趙洛熙為了給秦墨淵、秦書敏討回公道,就狠心將一直忠心於秦氏的你斬殺,那他跟我有什麽區別?你又憑什麽指責我?”德明帝自然不想讓他如願,在旁邊說道。


    林詠泉冷眸相對:“你閉嘴!”


    “林相,不必說了。”趙洛熙伸手打斷了林詠泉,誠懇地道,“有什麽比活著的人更重要?母親和舅舅的冤屈,總有辦法洗清;趙長軒的惡行,也總有辦法揭穿。可是林相,如果你死了,要怎麽才能活過來?而且還是如此冤屈地死去,我又有什麽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舅舅和母親呢?”


    林詠泉一怔,一時間感慨難言,許久才道:“你知道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嗎?你知道我布置了多久才贏得這樣一個機會嗎?”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舅舅和母妃也一定會讚同這樣做的,林相,你就別再犯傻了。”趙洛熙毫不猶豫地道。


    秦墨淵、秦書敏。


    趙洛熙搬出了這兩個人,林詠泉再也無力反駁,作為他們的摯友,他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會怎麽選擇,怎麽做。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能夠看到秦墨淵和秦書敏的麵容,他們對他微笑著,嗔怪道:“詠泉,你怎麽這麽傻呢?”


    “可是,就這樣放過趙長軒,我不甘心!”林詠泉嘶聲道。


    趙洛熙皺眉道:“其實我也很不甘心!蕭夜華,你這麽聰明,有沒有什麽辦法?你總不會想要看到林相用這麽慘烈的辦法,來給我母親和舅舅討回公道吧?快想個辦法!”


    “你這是賴上我了?”蕭夜華被他這般理所當然的語氣驚呆了。


    趙洛熙目光看向旁邊的林陌顏,不住示意。


    林陌顏也默默地看著他:“阿夜,如果你有辦法,就幫一幫他吧!”


    就算林詠泉不是林鴻漸的父親,跟她沒有任何關係,想到他苦心孤詣近三十年,連自己的性命和名聲都可以不要,隻為了給當年的摯友們討回一個公道,她也不想看著他就這樣死去。


    “之前你們不是準備偽造一封讓位詔書嗎?既然讓位招數都造假了,再造假一份罪己詔不就完了?”蕭夜華很無語地道,林詠泉也是個聰明人,怎麽就鑽到牛角尖裏出不來了?


    林詠泉皺眉:“罪己詔?”


    “趙長軒當年罪大惡極,林相忍辱負重,潛伏在朝堂之中,謀劃多年,寧願以自身為犧牲,為秦氏套的一個公道。不過,被我們英明睿智的殿下識破,得知林相的良苦用心。二人麵見德明帝,痛斥他當年的所作所為,終於罵得德明帝幡然醒悟,讓位於大殿下,並寫下罪己詔一封!”


    蕭夜華用朗誦史書一般的語氣,平淡地念道。


    雖然除了罪己詔那段,他說的每句話都是事實,可是,怎麽聽起來就這麽別扭呢?燕宇個秦氏舊人都皺著眉頭,苦苦思索。


    趙洛熙斜眼看他:“罪己詔內容寫什麽?”


    “二皇子趙瑾熙逼宮,眾叛親離,滿目淒涼之下,我們的德明帝終於醒悟,都是他以往的忘恩負義、自私狠毒、卑鄙懦弱,才會釀成今日的苦果。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於是,他決心將自己的所作所為告知天下,以昭己罪,並且願意償還罪孽,請求上蒼寬恕!”蕭夜華不耐煩地道,“然後當年的真相寫上去就完了!”


    “我不會承認的!”德明帝瘋狂地道,他才不會承認寫了那種東西!


    蕭夜華瞥了他一眼:“本來就不需要你承認,既然你決心贖罪,蒼天自然也成全了你,於是寫完罪己詔後,因為心情太過激蕩,倒地不起,從此中風癱瘓!”


    說著用詢問地目光看向林陌顏。


    林陌顏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趙瑾熙給皇後下的那種毒,她當然也能調配,而且效果會更好,永遠都沒有人能夠解開,就像真正的中風一樣。


    趙洛熙、燕宇和林陌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圍在蕭夜華周圍,低聲地討論著。


    “這樣太胡扯了吧?會有人相信嗎?”


    “愛信不信,反正事實就是如此。而且聰明人很多的,對於當年的事情,他們未必沒有懷疑,隻是不敢確信而已,現在有了這份罪己詔,給他們一個確信的理由就行了。”


    “……我覺得阿夜說的有道理。”


    “我也覺得蕭世子說的很對,那些事情,大家未必沒有懷疑,隻是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隻要把真相說出來,合情合理,會有人接受的!”


    “你將來可是皇帝,如果有人不相信,質疑,你就好好地教育他!”


    “……”


    看著那四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商議辦法的年輕人,依稀間,林詠泉似乎看到了另外四個人:秦墨淵、秦書敏、段崖和他,心中不由得一陣恍惚。


    直到這一刻,林詠泉才真正理解了秦墨淵說過的那句話,才真正了解秦墨淵當初向趙氏伸出援手的心情。


    再淋漓痛快的複仇,都不如那些傷害從未發生,那些重要的人從未逝去過。


    如果可以,他願意傾盡所有,換取那些人從來沒有離開過。秦墨淵、秦書敏、段崖、趙夢華……如果他們都還活著,他們一同打拚,一同看這盛世繁華,該有多好;如果他每一次累極回頭的時候,都能看到那些熟悉的臉孔,該有多好;如果在每次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他們都在他的身邊,該有多好……


    林詠泉想著,即便對麵著眼前落魄的趙皓軒,卻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感,隻有想到逝去的同伴、知己、愛人時撕心裂肺地疼痛。


    如果他們還活著,該有多好啊……


    ※※※


    《大華史紀》載曰:


    德明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二皇子趙瑾熙舉兵逼宮,為大殿下趙洛熙所平。德明帝念血脈凋零,帝位重回秦氏血脈,自覺天意昭昭,遂退位,並寫罪己詔,將當年所作所為一一供述,以求蒼天見諒。詔成,心緒激蕩,吐血倒地,癱瘓半生。


    二十五日,大殿下趙洛熙繼位,年號承順,公布德明帝罪己詔,天下嘩然。


    二十六日,太後下懿旨,趙長軒罪大惡極,不堪為帝,廢帝位,除趙氏宗譜,貶為庶人。承順帝重開秦氏宗廟,供奉秦氏香火。


    承順七年,董皇後誕子,承順帝念及秦氏香火斷絕,遂令長子姓秦,取名為璟。


    承順一十九年,承順帝立長子秦璟為太子,封左相林詠泉為太傅。朝臣多有反對,但有南陵王蕭夜華、忠勤侯燕宇一力支持,並有秦氏舊人擁戴,遂彈壓。


    承順三十九年,承順帝退位,太子秦璟即位,年號永華。


    自此,大華為秦氏之天下,曆六百年方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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